第六十五章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洧之外，洵訏于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自那日凤九嫌帝君的衣衫太难解开之后，帝君果然如他自己所说一般，为了凤九脱着方便，整日穿着松松垮垮的袍子陪她一同玩耍。

凤九认为，帝君自然是穿什么都很好看，他身形修颀，肩宽腿长，随便披一块布料在身上便飘飘然仙姿俊逸。只不过他穿着这件袍子，领口露得有些大，抬眼便能见着他漂亮的锁骨，偶尔他弯腰低头凤九还能偷窥到他整个胸膛——她觉得除了无时无刻不在受他诱惑这一点之外，她倒是爱极了他眼下这副样子：慵懒中有点儿漫不经心，举手投足间偏偏带着天然的气势与威仪，凤九经常偷偷瞧他，并且瞧着瞧着就忘了自己想要做什么，正在做什么，回过神时往往能见着帝君不怀好意的笑。他就是不怀好意的样子，也是很动人。

这一日，凤九与帝君仍是睡到极晚才起身，她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往头上套裙子，见帝君正缓缓穿着里衣，又套上了中衣系上腰带，并抬手取过了紫色的外袍。

凤九顾不上自己还有些衣衫不整，扑过去抓住他的手臂：“你今日是要带我做什么？”

帝君替她整了整领子，又抚了抚她有些凌乱的头发：“今日下界某处凡世有个热闹的节日，叫上巳节，本君想带你同去瞧瞧。”

凤九幼时亦曾随姑姑白浅小叔白真去凡世游玩凑热闹，晓得他们有许许多多的节日，比如元宵节赏灯，七夕节乞巧，中秋节赏月，重阳节登高，这上巳节她倒晓得是个踏青游春的节日。她顿时玩心大起，穿衣的动作都有些忙乱，嘴里却仍拿着稳重的架子：“我们日日在太晨宫里头玩，其实我已经十分满足，你倒无需特别带我出去玩。”

帝君见她忙乱中连衣衫都拿反了，叹一口气替她套上外衫，又仔细替她系上扣子。“本君将你关在宫里这许多日子，怕你心里有些不乐意，过些时日又该嫌弃本君不如他人会玩。”

凤九一愣，没有回味过来帝君此话何意，摇头安慰道：“凤九只要能与帝君在一起便极开心。不过，你能想着带我出去玩，我就更开心。凤九又怎会嫌弃帝君？”

帝君仔细端详她一番，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拉了她的手往外头走：“我们这便走罢。”方走出寝殿，凤九就被帝君紧紧揽住腰，等回过神来，她与帝君已落在下界某处凡世。

一片青青草滩，绿意葱茏，三三两两的姑娘结伴踏草同行，笑语盈盈，呼和相闻。一条清清溪流漫过草滩，正缓缓淌向下游某处王城，溪旁绿树成荫，别有野趣。

帝君携了凤九步至一棵巨大龙槐树下，抬手化出一叶轻舟。“今日我们可顺流赏景，若饿了便钓几尾鱼充饥，本君一直对你烤的鱼念念难忘。”

凤九被拘了这许多时日，一朝出宫，犹如鸟儿重回青天，神清气爽，雀跃又兴奋，听帝君说什么都只是点头，但无不允。她笑容甜甜地挽住帝君手臂，随着他跨上小舟，在帝君怀中坐了，趴着玩水。

帝君边陪她说话，边小心揽住她怕她一个分神跌落水中，又听她满嘴东拉西扯，胡诌几句诗，又怀念一番幼时随姑姑小叔出游的光景，说着说着又生出许多感慨。

凤九想到自己幼时小叔便已同折颜呆在一处，白真的胆子向来比她与姑姑要大一些。因折颜这位老神仙，十分小气又爱护短，不论她小叔做了什么，折颜从不说一个不字，是以她小叔闯起祸来当真是肆无忌惮。她同姑姑没有靠山，每次想要做点什么坏事，都要再三思量，计较筹谋好各种退路方能行事。后来她姑姑认识了她姑父太子夜华，也有了人撑腰，干起坏事来便也有些无所顾忌。想来如今倒只有她一人仍畏首畏尾，连闯个祸都要小心翼翼。

帝君听她接连叹好几口气，将她自水中捞起，低低询问究竟为何事悬心。凤九一开始并不想告诉帝君，因她仍记着帝君已将教养自己的责任从她爹爹手上取了过来，自己这点不太好的心思既然绝不能令爹爹知晓，那么自然也该瞒着帝君。但架不住帝君慢言细语哄她，又再三保证不论听到什么都不会责骂她，亦不会影响对她青丘女君的观感。凤九心头一松，便搂着帝君脖子将自己心底这点忧虑慢慢说与他听。帝君听了，倒是没有责骂她，脸色却变了好几变，还半天没有说话。

凤九望着帝君的脸色有些忐忑，不晓得自己是不是又不小心说错了话，忙忙指天画地保证今后定不干坏事，绝了要闯祸的念头，帝君不待她说完已经低低问她：“你很羡慕你小叔与姑姑是不是？”

凤九一愣，摇头道：“为何我要羡慕他们，只不过是他们即便闯了祸也有人撑腰，我却总得挨鞭子，有些……”

帝君未待她说完已封住她的嘴，长长一吻之后低低诉道：“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任何人敢欺负你，本君更不会让任何人说你一个不字。”凤九被帝君吻得心砰砰跳，闭了闭眼才能稳住心神同他说：“你不晓得，我有时候很调皮。以前我学里那只小灰狼不小心得罪了我，我趁着一次春游的时候捉弄他，惹得他追杀了我三个月。若是你一味护着我，我倒担心会损了你一贯的威名。”

帝君将她搂得更紧：“本君娶了你，不就是为了时时刻刻护着你宠着你，谁还敢对本君说个不字？”他又用那种哄人的语气问她：“你倒是同我说说，当时你是如何捉弄那只灰狼的？”

凤九有些不好意思，支吾了半晌才豁出去了说道：“那次春游我们要在林子里住一宿，半夜的时候我抓了一只兔子趁他睡着塞在他肚子底下，第二天早上他醒来时，骗他说是他夜里生出来的，还是我替他接的生。他吓得抱着兔子一路哭回了家……”

帝君低低笑了两声，赞道：“做得漂亮。”凤九听帝君不仅没责骂她，还赞了一句，顿时来了精神，将自己过往的神勇经历着实吹嘘了一番，连那些从未与人分享过的糗事都倒得一干二净。帝君边听边评点几句，倒都切中肯綮，令凤九长了不少经验，顿时生出相逢恨晚之意，恨不能拉着帝君沐浴焚香结拜为兄弟。

待她搂着帝君说了半日，小舟已慢悠悠漂至半途。这许多年来从未有人如帝君这般耐心十足听她说话，凤九只觉狐生从未如今日这般畅快。帝君见小舟已在一处开阔的水面停下，干脆令小舟靠了岸，撑起鱼竿钓鱼。

凤九今日心情好，烤鱼的时候更是打叠出十二万分的精神，将帝君钓上的小鱼整治得鲜美异常，香飘数里。二人在树荫下坐着，边吃烤鱼边喝酒，见远处三三两两的姑娘，手持香草，笑容欢快，声音清亮。

天空湛蓝，白云悠悠，遍地花草，时近正午，远远能见到几间茅屋，炊烟袅袅。

时光如在此时此地静止，不急不缓，悠闲安适。

凤九吃饱喝足，有点儿睡意，便同帝君回到船上，钻在帝君怀里打瞌睡，帝君仍边看书边摸着她的头发，这样懒洋洋的午后，令凤九心满意足，睡在帝君怀中何时露出九条狐尾都不晓得。

小舟顺流而下，下午终于漂到了城外。

帝君抬手施了个修正术，令二人在其他人眼中只是寻常凡人的模样，便带着凤九大大方方进了王城。

阳春三月，杂花生树，草长莺飞，正是一派好风光。

城里行人如织，店铺商贩挨挨挤挤，各色针织细软，胭脂水粉，水墨丹青，应有尽有。凤九每见到一家店铺便想进去逛一逛瞧一瞧，帝君见她如此高兴，告诉她今日夜间华灯齐放，花肆舞榭更是热闹非凡，且稍晚还有一项极重要的祈福活动，可以去瞧一瞧热闹。凤九有好几千年不曾下凡游玩，眼下被帝君牵着手慢慢走，见到什么都觉新鲜，可惜她最爱的糖人泥人烧烤小金鱼这些摊点却皆未开张，她扁了扁嘴极是不解。帝君瞧了瞧她的脸色，笑道：“大约是我们来得早了些，到夜里人多热闹时，定会开张，你无需如此心急。”

凤九点头应了，随着帝君走了一阵子，又拉一拉他的袖子：“你有没有发现，大家都盯着我们瞧。”

帝君随意扫了一眼，点点头：“不错。”

凤九又追问：“你可晓得为何？”

帝君摇头：“不知，无需理会。”

凤九细心观察了半天，却有了意外的发现，便又拉一拉帝君衣袖：“帝君，你有没有发现，她们都在额间画了一个印记。”

帝君又点点头：“不错。”想了想补充道：“画得不像。”

凤九一想方明白是什么不像，帝君已经拉着她进了一座茶楼：“既然外头还不够热闹，我们先坐一坐，据说此处说书说得极好。”

二人在楼上选了一处视野好的位置坐了，小二前来上茶，凤九便问他：“小二，你可晓得，为何外头那些年轻女子皆在额上画一朵花的印记？”

小二朝楼下说书先生一指：“今日楼下先生讲的，便是这段故事。二位定是外地来的，不晓得这风俗已流传了十余年，据说额间凤尾能为年轻女子带来好姻缘，此地女子皆善画额间之花。姑娘若是愿意，亦可画上一朵。”

凤九脸一红，摆手道：“那倒不必如此麻烦……”见帝君侧过脸似笑非笑盯着她瞧，顿时窘意更盛。

那小二见他二人并肩坐在一张长凳上，又是一笑说道：“今日盛会，不晓得多少年青男女相约来此地祈福定情，为何不见二位带着香草与芍药？”他见凤九一愣，又笑道：“便是没带也不打紧，出门不远处便有一处花圃，你们寻去买一些便是了。”

楼下一方小小戏台，一张方桌摆在正中，着青衫的说书先生已经就位，竹板往桌上一敲，场上顿时安静下来。小二躬身退下了，凤九捡了几颗坚果慢慢剥着，边听下方说书。

刚听了两句，凤九连手中坚果都忘了剥，愣愣扭头望着帝君，问他：“你是否早已晓得他今日要说的是这一则故事？”

帝君脸上的表情亦有些诧异，诧异中又饶有兴致，他瞧了瞧凤九，摇头道：“确实不知。先听听他说的是什么。”

凤九只得耐住性子往下听，却听得有些面红耳赤。原来那先生说的正是上古神尊东华帝君的情史。

遥遥九重天上，生活于传说之境的东华帝君，据说曾是天地共主，掌神仙律法，定六界生死，超尘脱俗清净无求，某一日在某处仙山救了一尾天真可爱的灵狐，却对这只灵狐一见钟情，将其带上九重天时刻陪伴。只是这只灵狐尚未修得仙身，寿数有限，帝君老人家虽欲许白首之约，却难违天命，只得随着灵狐下凡托生于帝王之家，许其一世美满。谁料天公不作美，灵狐下凡之后，因过于美貌引发后宫妒恨，年纪轻轻便为奸人所害，帝君亦殉情而死。帝君归位之后，难寻灵狐魂魄，上穷碧落下黄泉，终于在帝君化生之地找到一株细弱凤尾花，其中寄着灵狐一缕芳魂。帝君将此花移入九重天，日日悉心浇灌，万年之后此花终于修得人形，且天生仙胎，再不被寿数命格所困，得以一生一世伴在帝君身旁。

据说此花化生的人形，额间便有一朵艳丽凤尾胎记，是以女子若额间有此印记，定能与意中人终生厮守。

台下竹板又是一敲，说书先生已站起抱拳谢幕。

这故事本就曲折，先生又将一些关节处细细拿捏，引得听者如痴如醉，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凤九初时尚有些难为情，听到一半已晓得这故事与她毫无关联，不由得沉浸其中，待听到东华帝君与那尾灵狐得以终生厮守，竟不觉落泪。帝君抬手替她拭去眼泪，瞧着也是神情复杂，感慨万千。

凤九抬首一笑开解他：“幸好我们的故事比他们要幸运得多，若是真如他们这般，你我还需分开那许多年，我定然……”

帝君抬臂揽住她，点点头道：“不错，既已同你时时刻刻相伴，知晓其中销魂滋味，又如何能忍受一时半刻的分离。”

凤九将手递过去让帝君牢牢握住，低低说道：“你去哪里我都陪着你，一时半刻都不会离开你。”

帝君望着她的脸色有些动容，慢慢应了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