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两种最古老的职业，一种是杀手，一种是娼妓。最顶级的杀手必须从婴儿时期接受磨炼，睁眼所见皆为地狱。顶级的游女同样自幼处于肮脏之所。他们出卖两性最原始直白的力量，充满危险、血腥、破败和堕落。最外层展现男人与女人致命的力量与魅惑，新鲜血液源源不断填补缺口。而暗无天日的角落里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失败者腐烂的肢体与血肉填满丘壑，苦难无人知晓。

游女是低贱的职业，而再低贱的职业成就顶级之时，就会自然而然地成为他人眼中的传奇。由美在宫花缭绕的吉原接受最为严酷苛刻的教习，而她也终究不负众望，成为京都非高官显贵绝对无法目睹真容的顶尖太夫。与那些将吉原视为火坑的寻常女子全然不同，由美享受花魁被万众瞩目的张扬，并肆无忌惮地引诱和折磨所有试图将她收入囊中的他人。她乐于观看男人间低级拙劣的争风吃醋，像是杀手享受刀下凄惨卑微的求饶。如同她乐意欣赏失败后的太夫容颜委顿的憔悴，同类间的厮杀往往更为诱人。

她懂得用最佳姿态去展现娇弱和顺从，却又始终精明地保持着花魁该有的傲慢，她的恩客永远只能是京都最有权势的男人，这是另一种心照不宣的交易。她是玩物，但只能是上等人的精致玩物。为金钱而轻易动摇底线的女人目光短浅又愚蠢不堪。权位之上男人会深感受辱，而她会容颜未衰之前真正的身败名裂。

她从来都是贱民眼中的上等人，上等人眼中的贱民。

如在其上，如在其下。

驹形由美比任何人都知晓自己终将破败的将来，正如同她清楚的明白花魁的称号是比昙花更加易腐的迷绚之物。她终将会被另一个更年轻美丽的陌生女人毫不留情的替代，与失去的容颜同时荒朽一步步坠入底层的灰败。而即使是这点转瞬即逝的荣耀，也随着新时代的成立彻底化为泡影。

她赖以生存的游女屋随着明治政府《娼妓解放令》的出台被彻底查封，财富与地位也在顷刻间化为乌有。而这不是最难以忍受的。

“娼妇类的贱业之人与牛马无异。”他们在报刊上公然说出这样的言论，她们的生命天然卑贱，死活亦从来与他们毫无关联。

工具和玩物的生死，从来都只是上位者的一念之差。

由美察觉到比风月场的情话更加恶心又无耻的背叛。他们享用她的美貌，却又理所当然地将拥有美貌的自己视为牛马与猪狗。他们剥夺她赖以生存的场所，却又不会在任何世俗之地给予她被接纳的可能。而她的愤怒与不甘从来无能为力，由美就这样失去一切，用灯火点燃堆满华服珠宝的屋舍，长发蓬乱立于厅堂之上，像是火焰中重生的美艳修罗。她终究是游女，华服剥落之际，是被所有人不齿的贱民。

由美一把火烧光了游屋，并在囚犯、暗娼和达官显贵的私人玩物间选择了第四条路。她半放逐半逃离地告别吉原，一路颠沛流离，从顶层花魁变回满身泥泞的乞丐，如同仓皇奔逃的败家之犬。由美珍视枯瘦与丑陋带给她的安全，她用蓬乱枯黄的头发掩盖额头与双靥，涂裹污泥的面部保持着死鱼般的僵硬呆板。美貌曾是她最珍贵的财富，但乱世中的美貌只会带来无穷的灾祸和劫难。然而苦难的真正源头在于弱小，她可以完美的寄生于最凶险的繁华之地，而失去依傍他人能力的自己只是无能又虚弱的女人。或者饿死街头成为浮肿的尸体，或者重新变回低贱的娼妓，日复一日灵魂和躯体变成行尸走肉，缓慢溃烂生长暗红色的水泡。

但由美终究不想以这样的毫无尊严的方式死去，她与失去田地流落他乡的村女一同成为低等女仆，跟随陌生商人在远离城区的郊外照顾病重的男子。

后来她才明白那是自己第一次见到名为志志雄真实的男人，但那时的自己并不知晓真正的未来，和自己今后的命运会发生怎样的改变。她只想活着，仅此而已。

世间所有的人都无法知晓未来。他们预见、设计、躲避、破坏，日复一日的或企盼或挣扎，直到真正的未来不期而至，变成无可转圜的现在和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