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9 盗梦空间(三)(下)

温暖是奢华的，黑暗是触手可及的，而相望却是明明在面前却又遥遥无期的。

柳絮状的光体轻柔曼妙的浮动在一片黑暗中，光源由点渐渐变成面照亮了暗色的空间，静静的倾听心跳狂乱的秒针和血液里奔走呼告的沙石。

在歌乐山附近的一栋别墅里，陈琳抬手放在自己一片冰凉的额头上，看着窗帘被风吹动着，窗外不时闪电，响着轻雷，雨越下越大，一股寒冷的气息顺着窗缝钻了进来，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在重庆。还有一晚，还有一晚就回到队伍，也不知道现在城外战事怎么样了。

她揉了揉鼻梁，把脱下的高跟鞋摆到鞋架上，身上的风衣挂到衣柜里，然后起身径直上了楼，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慢慢的给自己卸下繁重的行头，整理好一切才拿了睡衣进了浴室。

陈琳把自己完全浸在光滑的浴缸里，掩盖在肥皂泡泡之下，温热的水透过肌肤传达着丝丝暖意，缓了她满身满心的疲乏。水温软滑腻，包围着身仿若无物一般的安慰和妥帖，叫人不由如鱼归水中，直欲滑沉到底。

……

那个给了他一夜温柔和梦的人不在，正想翻身下来，就看到床头有一封信。

黎征农疑惑先拆开，脸色从青转黑，连信纸边缘都被他捏皱了，最后还是忍着折平了，放在最贴心的口袋，心中的怒意和恨意，都化成一拳锤向旁边的镜子，以及在唇边，不是缠绵，而是更为切齿的：“陈琳……”

“啊——嚏……”已经找到同志们的陈琳打了个喷嚏，一边在就着水喝早已准备好的补药，打得太过了，又忍不住揉了揉鼻头。

鬼知道昨晚是不是多余的那句话，第一次被黎征农折腾成这样。

明明是去女票的人，怎么感觉自己似乎才是被女票的那个。陈琳也被气狠了。

反正那信上只有一句话，“我早已不是当年的我了，而你，也不再是从前的你。就好像是树叶，落了下来，终究回不到树上，逝去的，就让它逝去吧，这就是命。原谅我，就当我死了。”

没有开头，没有结尾。娟秀的字，让一个心刚补好的人，空的地方就更多了。

艹，黎征农第一次骂出这个词。

(有删减)

“耿建勋同志，再说一万遍我是不会结婚的！”陈琳攥紧掌心，不知道该怎么拒绝这第38次相亲安排。

“还是那句话，给我个理由。”

“哎呀！我怀孕了，所以我不能嫁给别人！懂了吗？！”

“……”耿建勋嘴里的咖啡喷了陈琳一脸，陈琳面无表情地擦掉脸上的咖啡，向耿建勋告辞。

“我能讲的就只有这么多了，其他的，抱歉。”说完陈琳就离开了耿建勋的办公室，耿建勋敏锐的感觉到，陈琳身上稳健的气场变成了灰暗的色调。

‘是……楚晚宁同志的吗？……可是……又不像……是谁呢？……’

“琳琳，我爱你。但是现在国难当头，日寇不除，何以为家？……”陈琳闭上眼睛回忆那个人低柔又带着沙哑的声音，回想着她和那个人每一次doi的片段，无论是现实中还是梦境里，然后忍着鼻间和喉头的酸涩睁开眼睛，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嘲讽的一笑。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态呢？

在她心里，他的荷尔蒙就像是信息素，总能勾起她本就不存在的|欲|望|。让她越走越近，前世带来的分开和不想便宜别的女人的执念，还在缠绕着她。现实中那一段食髓知味的情感，让她在梦中看到他一身正装文质彬彬，就想着，撕开这正装，看着皮下他的禽兽。

陈琳心里又在唾弃自己，明明是不想便宜别的女人，就睡了那么一次。

开荤这种事，不知道他的好，自然没有兴致。更何况知道他的好，用起来还安全。陈琳已经看开了，但是总耿耿于怀上次的轰轰烈烈的嫖人计划。女票到最后，似乎还是自己被女票了一样。

不爽。

这个不爽和那些死不能承认的思念纠缠在了一起。

“混蛋！”

她摸摸自己的小腹，算是她算计好，也算是个意外吧。

“你穿军装的样子真好看。宇飞，我们结婚吧。”

“为什么？你不喜欢我？”

“琳琳，我爱你。但是现在国难当头，日寇不除，何以为家？等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之日，就是我们结婚之时。”

顺利潜伏下来，黎征农放不下她，每每想起那时被那个清纯娇俏的女孩的笑晃花了眼就只有无奈的笑笑，然后把那枚灿烂的笑容深深的埋在记忆的角落。

多少年了？从那次失败的任务开始，他毫无征兆的与她分开，特高课与76号的严刑拷打磨尽了他心中最后一抹良善，又被一群尸位素餐的上司换回重庆，紧接着是昧着良心杀死了第一个无辜的人，自此以后如卝吸卝d卝成卝瘾卝一般的滑向深渊。这些年他历经人间沧桑，看尽世态炎凉。

再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她和那个**小白脸的婚礼上。如果不是那个小白脸，陈琳早就落在日本鬼子的手中受尽凌辱了，而且也是那个小白脸送她回了重庆，帮助她站稳了脚跟，扶摇而上。

他不怨恨楚晚宁趁虚而入，可是他妒忌，无法控制地妒忌！明明当年和她相爱的、和她约定共度一生的是他，怎么就让个小白脸摘了桃子了？！

其实也可以理解，全重庆尽人皆知，家大业大的楚家公子，红帮大佬的爱孙楚晚宁，追了陈琳五年，极尽照顾讨好。五年啊，有几个女人能不心动呢？

更让他难受的是他毫无理由去恨楚晚宁。他很欢喜至少他不在的日子里有一个人对她那么好，替自己守护她。他本应该高兴她这么多年都好好的，但是如今心中的嫉妒让那份感激扭曲，理智告诉他应该感谢对方，可是心中却妒忌！疯狂地妒忌！妒忌楚晚宁拥有了完美的女神。

唯有他自己知道，陈琳结婚后那四年的日日夜夜，他是如何咬碎了牙齿，忍受着锥心泣血般的痛苦。他怎么可能忍得住另一个男人和他心爱的女人良辰美景，花好月圆。明明，明明他才是先来的那一个啊！这样的无可忍耐，终究成了他最不可克制的心魔。

或许他还应该庆幸，他比曲玉洁那个疯狂更甚她小姑的愚蠢的女人的幸运得多。很奇怪，虽然立场不同，他却莫名地对这个卝女卝共卝党卝生出想要亲近的好感，恰如明月照寒镜，照见彼此身上的清寒凄冷。曲玉洁的身上，有一丝他熟悉的气息，他说不出是什么，只觉得亲切。或许，那样的熟悉，他自己也有，只是未曾察觉。

只是当那个女人耐不住卝酷卝刑卝招供的时候，他才体会到那种被夺走最期待与最心爱的人与事的心痛。也难怪，她是那样恨楚晚宁，恨他证明了聂小兰的清白，恨他主持了聂小兰与她心上人耿建勋的婚事。他那些不能言说的怨恨，只消稍稍挑拨，便能惹起那个蠢女人竹筒倒豆子般将昔日的战友卖得干干净净。

当然，那女人是死在楚晚宁手里的，而楚晚宁同样是死在了他的手里。

黎征农永远忘不掉楚晚宁是怎么死的，更忘不掉他人生中最后的一声喊叫。

“黎征农！我就睁着这双眼睛，在天上看着！你的下场，一定不会好过我今日！”

随后，他被特务们从稻草上拖了起来，他只顾叫喊着，试图唤起这些人们的羞耻与恐惧，但一根结实又宽大的白绫缠绕上了他的脖子，他就不叫了。这白绫也是冷冰冰的，质地厚重，带着一股存放许久的布料特有的气味。当楚晚宁刚被这根白绫紧紧地勒住的时候，他就觉得他要窒息了，可他到底还没有窒息，他的肺部尚有空气，这让他不至于立刻死去。恐怖窒息了他的神智，他的身体还在拼命地寻求生存。他用两手抓住缠在脖子上的布料，身子拼命地扭动踢蹬，人们马上拿开他的两手，把他的胳膊使劲压到身后去。一个人站在他身子的左边较远的地方，另一个人站在右边，手里拿着白绫的一端，往相反的方向同时拉扯。白绫绷直了横亘在牢房内，房间里充斥着惨白鲜明的颜色，又快到冬天了，下雪的时候也会出现这样类似的场景……楚晚宁混乱的脑袋里突地想起这一桩无关紧要的事情。是的，他幼年时亲眼见过，现在已是冬天，马上就要解放了，马上就是新的一年了……

他嗡嗡乱响的耳朵捕捉到了很轻的一声，原来是黎征农在他身边跪了下来，黎征农的手指微微向下，抚触着濒死之人涨得紫红的面庞。楚晚宁痛恨地瞧着黎征农，他原本温和端庄的杏眼睁得滚圆，几乎要核突暴出，布满血丝的眼睛快要从眼眶脱落出来。

黎征农没有选择划开他的喉咙，是为了留给他一个全尸，况且这样会明显地招致她的怨恨。没有选择毒药也是一样，毒药的效用会在尸体上一览无余地呈现。但黎征农替他做出的选择又偏偏是最痛苦的一种方法，黎征农看着他如何在痛苦的挣扎中终结性命，他妒恨着这个人在他深爱的女人身边相伴的每一个日日夜夜。

“楚公子是担心会不好看么？”黎征农善解人意地说：“我们会在洗尸的时候，在殓礼上，为您好好修饰一番，即使您在黄泉下，见到您熟识的那些同志，也不会使您失去往常的美丽……”

后面的话，楚晚宁听不见了，他张大嘴，发出混乱、凄厉的、却又显得有些可笑的惨声。这声音断断续续地响了好一会儿，之后再也没有声音了。他瞪视着的眼睛失去了光彩，抽搐的肢体软软地垂下，仿佛散了架似的滚在一边，人们放开了手，把白绫从他脖子上解下来。他的喉咙里涌出血沫，等到血沫消失，这具躯体便彻底安静了，楚晚宁身上没有了任何动静。

“尽快扔到乱葬岗，手法最好隐蔽些，我再也不想看到他了。”黎征农最后朝他看了一眼，疲惫又平静地说。他对杀死了楚晚宁唯有这么一句话可说。

陈琳保持蹲姿在浮图山的制高点，这是一处上好的狙击阵地，她伸出一只手去重新校正了瞄准镜，看着郑云帆在和黎征农对峙，十字镜里，是昔日情人和孩子父亲的项上人头。她手上正端着一把斯普林菲尔德M1903狙击步枪，两手都带着那种半指手套，所以手心发了汗，发腻发粘，掌心里潮的几乎握不住枪。

“砰——”

“啊——”

“你！——”

“郑云帆，你跟我走，我就放过她。”

“你居然冲她开枪！你把枪口对准我！”郑云帆抱着受伤的许苗苗，生气的对黎征农大吼大叫。

“我数一二三，我数一二三，你再不点头，我就杀了她！”

“一——二——三——”

“三”刚出口，黎征农准备再次向苗苗开枪，陈琳却不给他这个机会了，她扣动了扳机，，随后12.7mm的狙击枪子弹穿过了黎征农的心脏。

“叮——砰——”

在狙击枪子弹飞来之前，黎征农早已发现了陈琳的存在，这时他才发现原来传说在死前会想起人生最重要经历的传说是真的。他的眼前闪过了年少时和父母妹妹一家团聚的幸福生活，闪过了进入军校后的生活，闪过了陈琳留着学生头身穿阴丹士林旗袍的模样，闪过了陈琳在牢房里倔强不屈的样子，闪过了两人欢好之时陈琳脸颊绯红的样子。他抬起手，朝瞄准镜给出了一个吻，之后子弹如期而至。

陈琳红了眼眶，“琳琳，我不会吻你……”因为我的吻，不值得你的爱情。

郑云帆抱着苗苗匆匆赶去医院，所有的公安战士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的帮忙，没人注意到陈琳铮红的双眼，和眼里透出的近乎赤裸的嫉妒。

她的手指在腹部来回地伸缩卷曲着，似乎能触碰到腹内那个新生命的轮廓。

‘宝宝，你的父亲……没有了……’

打扫完战场，陈琳走向耿建勋。

“那枚弹壳，能给我么？”

“……你要它干嘛？”

“留个纪念嘛！”陈琳惊异于自己还能用这么轻松的语气说话，摊开的手掌向耿建勋传达自己的坚持。

“你……“耿建勋看了她几秒钟，”好自为之吧。“

紧紧攥着那枚弹壳，陈琳才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吻着带着血腥的冰冷金属痛哭失声。

之后，陈琳还是那个高冷能干又知性的女神，没有人看出有什么破绽，直到几个月后，陈琳拼命生下了一个孩子后死去时，大家才发现，原来这个如同智囊一般的女同志，最后只留下了一句话，在她这次的遗书里。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