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难抛往事一般般

正值黄昏，庭院里斜晖脉脉，斜斜照进屋里，光线被重重帘幕掩映，更暗淡了几分。

一只精致的青花瓷盅放在桌上，掀起盖子一看，竟是金银相间的一碗醪糟鸡蛋，里面竟还放了枸杞和红枣，细看便知陈琳是花了心思的。楚晚宁一勺一勺慢条斯里吃着醪糟鸡蛋，酒酿那股子清甜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几口下去浑身都暖和了起来，他享受地闭了闭眼。

是妻的味道啊。

脑海里蓦然一动，忽地想起妻来——其实是他求着她嫁给他的，回想着仅有短短三年的婚姻生活，她与他，居然只有寥寥几个片段，只记得那来去匆匆的日子里，回家很累，可是有她温柔的对待，有饭吃，有汤喝，有干净的衣服，夜晚，有她躺在他的臂弯里熟睡。可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算很好，总是淡淡的，淡淡的，比最寻常的夫妻还淡几分。因那三个月的伤痛，他们甚至没有同房；况且，自己也不愿意通过某些强制行为，向她宣泄自己无处|发|泄|的嫉妒与怨恨。她尊重他，但却不爱他，唯一值得他庆幸的是她再也不会爱上其他人。

陈琳从一开始就对这场婚事不以为意。在经历了几年前那场悲剧的穿越后，她对爱情、对男人就已经绝望了，随后便开始了她另一种不为人知的喜好，尽情地穿梭于|风|月|场所，流连于|青|楼|楚馆。正当票梅之年的她成了|情|场|老手，仿佛绽满的|罂|粟|，尽情伸出她的花瓣，她的汁液，勾着各类男人的魂，迷着他们的神。她自顾自地盛放，不须分辨场合，亦不在乎自己有没有毒，哪怕|落|红|满地时，免不了有人指着蜿蜒的鲜血和残缺的蕊瓣唾骂，要一把火烧干净方休。

而这桩婚事是她的情感难得的与理智妥协的产物。陈琳多年的|招|蜂|引|蝶|让她那素来疼爱女儿的老父亲异常不满甚至是大发雷霆，作为|声|色|犬|马|的代价，也作为和父亲和解的交换条件，陈琳答应了父母安排的相亲，只是她钻了空子，而他也便顺理成章的成了她的相亲对象，而他们还是青梅竹马。

陈琳有着极其严重的抑郁症，似乎从她二十岁那年的大年初一那天就开始的，从她在除夕夜的一觉睡醒开始整个人就开始不大对劲，那天她先是和一家人在外吃了顿午饭，又和一群同学朋友不知跑到哪里，胡吃海塞一顿，一出饭店的门，便浑身一软，口吐白沫晕了过去。

倒不是那家饭店不干净，是陈琳吃的食物相克，起了反应。当陈琳爸妈哭闹争吵他养父黎离在旁边劝这个哄那个他从重庆急急忙忙赶回成都的时候，陈琳人躺在手术室里，魂魄不知是上了天庭，还是过了一遍十八层地狱。陈琳一醒来，黎离等一干人等便发觉陈琳的气场不对了。准确来说，整个人都不对了。

以往安静优雅的小公主开起了直播唱歌跳舞当UP主，俨然成了一名网红；而且彻底的不爱学习不想学习了，本来擦着边进的重庆大学现在成绩从全年级两千人徘徊到一千五百名左右；最刺激的是去牛郎店找美男陪酒，他还因醋意大发(bushi)而亲自去捉奸(大雾)。

不知情的觉得这傻姑娘自甘堕落，知情的老陈家人和黎离养父子俩每晚可都是担惊受怕。

当时那个寒假他因为家中装修就在陈琳家暂住，而黎离因为一件跨国大案再加上陈琳的事连年都没过安稳，在公安局吃住了几乎两个月。陈琳出院的第三天，熬夜赶论文的他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自言自语，不知所云的内容，诡异的话语。他以为是自己熬太久幻听，没有在意，一关电脑蒙头大睡。第五天的晚上，成功当上特种兵的他同志正在梦里大杀四方的时候，被一阵尖锐恐怖的笑声吵醒。怒急攻心的他以为是陈琳深夜看恐怖片，连拖鞋都顾不上穿，奔到陈琳屋前一脚踹开房门，结果看到了这辈子都不想再见的场景。

身段完全长开的陈琳以一种极为诡异的姿势半蹲在窗台上，她的臀部垫在脚跟上，仅以蜷曲的脚趾为支点。窗帘大开，月华溢满窗棂，却照得陈琳一头乌发如同新雪纯白。她头发许久未理，长到过腰，或许是睡姿不好，她的发有些凌乱。此刻她整个人都给人一种荒诞的感觉，明明是漂亮大方知书达礼的女大学生，气质却如同一个市井上披头散发的疯婆子。

最可怕的是她的表情。鸦青色的眉头紧蹙，双眸紧闭，却咧着一张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银牙。

——何琳被日本鬼子折磨得变态，而陈琳是何琳的本体与归宿。

她时不时笑一阵子，嘴角拼命地跑向耳根，笑声和她现在整个人一样荒谬不羁。她不笑的时候，在喃喃自语，她的声音和动作都很小，小得连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不曾惊动。她像是在自责，在诅咒，在无声哽咽。

尖锐的笑声如同利剑划破良夜的面具，见不到光亮，却迎来无尽的黑暗。

笑声戛然而止，陈琳从窗台上嘭得一声摔倒在地。他闻声，方如梦惊醒。他快步上前，打算抱起青梅。陈琳却晃晃悠悠地起身，准确地走到床边，一躺又陷入了睡梦中。他看得分明，陈琳乱糟糟的刘海之下，眼眸紧闭。翌日对此事，陈琳却是一概不知，只是眼里暗藏的哀恸如暗涛，汹涌澎湃，欲掀开海面平静的假象。

自从那天起，陈琳便陷入了长达七年的漩涡之中。

陈琳被判断为梦游患者，经过相关治疗，犯病频率逐渐下降，她大学毕业那一年再也没有梦游。左邻右舍都以为她的病好了，为此险些熬成少白头的他心思缜密，虽然隐隐觉得不对劲，却也松了一口气。

陈琳成功考上四九城名校研究生，阖家欢庆之余，陈琳为放松，在成都和重庆旅游了个遍。说是旅游，不如说是故地重游。

白天见了中央军校成都分校旧址，陈琳晚上便旧病复发，疯言疯语夹在着尖笑。若不是第二天隔壁旅客向她抱怨，她自己也不知道。

陈琳听着那人的话，道歉之后回到房间里，躺在床上。她的胳膊覆在额上，喃喃自语：“你终于成了我的噩梦，这是你给我的报复啊~”

陈琳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家人，硕博研究生期间凭着奖学金租房独居。病情时好时坏，陈琳不就医不吃药，她梦游不过是将梦中何琳的种种情形在现——何琳受尽折磨成了疯子，后来杀了不少GCD，虽是可怜可悲，然也可恨，夜夜梦魇，不得安宁。何琳的渐渐成形的狠辣和尚未泯灭的良知不断争吵，相互撕咬，逼得陈琳渐渐发狂。

因果有轮回。陈琳梦游，除了尖叫低语，也会摔东西，甚至尝试过自残，最为凶险的一次，是在她二十五岁那年的立秋，那时他们刚刚结婚。

鲜红的血液一点一点从伤口渗出，渐渐由一连串的密密的血珠形成一道细流，从她的腕间流下。伤痛唤回了陈琳的理智，她冷静地止血、包扎。

血流不止，幻影破灭。

古时秋冬问斩，立秋立秋，一秋之始，竟然也沾了肃杀执意。陈琳眸色暗淡，也失血而眼冒金星。此时一切言语，都和她腕上的纱布一样苍白。

夜还很长，梦还未醒。

结婚三年，她就像那样天天想着自杀，被噩梦折磨，一心寻死，楚晚宁甚至一度考虑退出现役，转业到老家成都的医院工作。哪怕不转业，专门在家照顾妻子也行。但事事不由他，他们结婚的第五个年头，庚子年的那场另无数个家庭天崩地裂的大疫使他再一次废寝忘食地扎进了工作里，这时候他不得不承认，或许他已经成了永远的战士，理由是因为曾经的战场。这在后来终于成为一种报应，原来做一个好丈夫所需要的素质，并不亚于成为一个好军医。

直到再听到陈琳的消息竟然是民警打过来的说是陈琳出了车祸，等他赶到现场的时候便看到了那个倒在地上毫无生气的身影，哭闹过后的楚晚宁竟是无比的冷静，他在医院冷静的跟周围的人询问情况，冷静的签署了死亡通知书，甚至冷静的将手伸到了陈琳的鼻息下，用手抚摸着她冰冷的肌肤，看着她毫无血色的面孔确认了她已死亡的事实。

然后，楚晚宁开始常驻在部队里，就好像他从未结过婚……

可熟悉楚晚宁的人都知道，他变了，他变得沉默寡言，变得阴郁，变得让人猜不透也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其实楚晚宁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的灵魂和肉体好像分开了似的，灵魂远远的注视着那个毫无感情的肉体麻木的做着事情，他的心没有任何感觉，只是觉得很沉很沉让他有些喘不上气。

他还记得，那年的烟柳蒙蒙时节，明白自己对陈琳的心意时……

那是很多年前，他有一次去陈琳家里找她，当时陈琳刚从古装cos展回到家，她的母亲含笑轻声唤了声妮妮(陈琳小名)，她便轻轻巧巧，莲步姗姗，从十二扇泥金仕女簪花屏风后转出来，杏子红透纱绣牡丹含露闪缎长裙缓缓漾起一点涟漪般的微澜，连腰带上垂的一对白玉鹧鸪樱桃佩都微微摇曳，仿佛一朵绽放的海棠。

那时的她不过十三四岁，单衫杏子红，双鬟鸦雏色。一转身，一抬头，便映入他的眼帘里。

那时候的他，是温润如玉的总角少年，淡淡含笑间，便是清明天际朗月入怀。可是却没人知道，他即便那样笑着，哪怕有养父视同亲子的疼爱，也难免有一分无怙无恃孤儿的萧索，萧萧肃肃，若孤松独立山巅之风。

然而，那一抹明丽温婉，成了照进他心中的月光，让他再也难忘。

然后，亦见过一两次。她练书法，他来陪她，有时他替她磨墨，唤一声“姐姐”。她抬起头来，并没有旁人在，他望住她，也不过，就是相视一笑罢了。

还有一次，是去北京的国家大剧院看戏。有一出是《墙头马上》，戏台上的演员歌舞泣笑，唱的是别人的人生百态。她却被一阕引子惹动了心肠：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当时，正是她那垂眸沉思的样子，让他沉沉望住她许久。

后来，他在碧水蓝天之畔，顺着海风将她的骨灰扬出去的时候，在如血残阳之下终于明白了一件事，爱，一定要有勇气和时间说出口。

“楚兄？楚兄？”楚晚宁一惊，蓦然睁开眼，撞进了一个阴霾般的眼神。

叶宇飞凝视着楚晚宁，眼神相对的时刻，楚晚宁澹然笑道：“无事，只是想起了吾妻第一次给我做的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