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晚宁回来时已是深夜，暮色沉沉，房间内外静悄悄没有一丝声息，唯有房间里开着两盏灯，照着屋内的盆栽四季海棠花影斑驳，似是将要睡去。他开门进来的时候，就见陈琳蹲在地上，把头深深地埋进胳膊里。
陈琳只穿了件家常的素色棉布旗袍，满脸泪痕，鬓发散乱的缩在那里。她的神思不知游离何处，就像某种瑟缩墙角不能见到天日的阴湿植物，怯弱而卑微。灯光盈然照亮一室的昏沉，却仿佛照不亮她暗郁心境。
楚晚宁觉得揪心，他走过去，握着她的胳膊轻声叫她，“阿琳？阿琳？”
陈琳缓缓抬头，她皱着眉看他，眼神迷茫，像是认不出他是谁。
楚晚宁看着她通红的双眼，还有她脸上未干的泪痕，止不住的心酸与难过，还有按捺着的隐隐怒火。
他一语未发，只半抱着她从地上站起来。陈琳蹲的双腿发麻，只能被他扶着到沙发上坐下，她伸直了腿想要缓缓那股又痛又痒的感觉，楚晚宁知道她难受，沉默着把她的腿抬起来放到自己腿上，然后轻轻柔柔的给她按摩。
陈琳觉得眼眶发酸，甚至又有眼泪跌落，可她不想忍着。
就在此时此刻，她一点儿都不想坚强。
楚晚宁伸手替她抹掉眼泪，依旧温柔，“好点了吗？”
陈琳吸了吸鼻子，抿着嘴巴点头。
楚晚宁的指尖所经之处，有男子特有的温暖力度，让她生出无尽的贪恋之意。这些年，他与她，名分上是结发夫妻，可这份相守之情，何尝不是如此？曾经，曾经这双手亦是自己渴盼的。可从未有过一日，这双手真正属于自己。这一日，它拂过“她”红润而娇妍的面颊；那一日，或许又停留在“她”饱满而蓬松的青丝之上。这样健硕而温热的身体，也从来不该只属于自己的。陈琳这样恍惚地想着，眼中闪过一丝心痛而不甘的光芒，像是划过天际的流星，不过一瞬，就失去了光彩。她油然而生无限凄苦之意，只觉得半生好强之心，尽数化作了一摊灰烬。无数言语挣扎着要从她舌尖蹦将出来，喘息了片刻，方能定住心神：“晚宁，我真的，很像那个‘她’吗？”
终日打雁，结果却被雁啄了眼是什么感觉，楚晚宁在这刻亲身体会到了。
他眼神顿时宁和下来，平静温柔得似一潭秋水，明澈动情。那眼光半分都不落在她身上，只凝神远思，似乎沉浸在久远美好之中，口中道：“你都知道了？”
陈琳无言以对，还有什么话可以说呢。
楚晚宁突然笑了：“阿琳，你说错了。”
楚晚宁望着她，眸中略有笑意，“你怎么连自己的醋都吃啊？这些年我一直在等，等你想起来。”
“阿宁？”陈琳没想到楚晚宁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愣在那里，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
她本以为，楚晚宁陪伴她这么些年，是因为他对“她”的懵懂爱意，却没有想到，“她”就是她。
“真的想不起来了吗？”
楚晚宁苦笑道，“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
于是这深更半夜里，伴着雪落，陈琳听着楚晚宁讲了这个她将信将疑的故事。
楚晚宁并不想和别人说起过自己的事情，他只想把它带到地下。但是现在，他觉得他应该要告诉陈琳。
人生就像一个玩笑，楚晚宁这样觉得，命运跟他们开了一个最无聊的玩笑，让他回到了过去，改变了一切，又重新绕回了原点。
陈琳一直觉得楚晚宁有秘密，但却不知道是这样的秘密……太不可思议了。现在，陈琳的心情复杂极了，但是心里说不上的痛，更是让她无所适从。陈琳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怎么看楚晚宁，但是楚晚宁对她的感情并不是假装的，虽然想告诉自己她说的是不是真的，可是心底的刺痛告诉自己那不是假的。
楚晚宁也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说出那样的话，陈琳没有把自己当成疯子，就已经很留情面了，但是如今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是不想让她对自己产生隔阂。事后也后悔，怪自己太鲁莽，可是已经为时已晚。
沉默了许久，楚晚宁看着陈琳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缓缓地说：“其实我自己都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不会和你说假话。”
时间一点点过去，楚晚宁坐在那里静静的等着陈琳的宣判，他想知道陈琳到底会怎样对自己……是不计前嫌，还是自此产生隔阂，他想知道。
迷离中，陈琳又一次经历了梦中悲惨的那个自己：看着那一个她想活却因负罪深，想爱却因日寇失去贞节，想杀叶却因痴爱无从下手，最后借故香消玉殒在痴爱叶宇飞的怀里，结束了悲剧的一生……她看着这样的结局，心中一片空寂。
陈琳闭上眼睛，许久许久，未曾睁开。
再睁开眼时，她目光中如同凝结了寒霜冰雪，仿佛要把楚晚宁整个人都冻住。两个外人眼中的金童玉女，这样对视了许久，她才盯着楚晚宁道：“我真的被日本人抓住，然后折磨了三个月，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对否？”
“是。”
“我真的被军统救了回来，然后成了保密局蓉站站长成都的特务头子，手上有不少|共|产|党|的人命，对否？”
“是。”
“我真的和叶宇飞反目成仇，然后死在了他的手里，对否？”
“是。”
“那你呢，你在吗？”
“不在，我本就不该来这世上的。”楚晚宁哽咽起来，“我想回去，可回不去了。”
陈琳怔了怔，刹那间，心底有什么火焰盘旋蔓延开来。
这些日子的焦灼瞬间平息下来，但却有更猛烈的火焰燃起。
陈琳再不说话了，站在他身边，凝视许久，神色却难得地阴沉下来。
与阿宁对话还在她心头回荡。
“阿宁，那个世界里，可有你在？”
这是她问过的所有问题，其中有最后一个，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
也是这最后一个答案，让她这多时心中的焦灼与愤怒，全然平息下来。
阿宁对她的爱，比她想像的更深。
所以，这么多年，才会想尽办法告诉她。
陈琳思及此，骄傲了好一阵子，这才默默把那么多年的一桩桩一件件回顾了一次，戴笠贪恋女色是出了名的，她的美貌在军统内部也不是徒有虚名，只是没想到戴笠玩弄女人的手曾经伸向了自己，而自己当时是叶宇飞的女友，戴雨农得不到便借日本人的手辣手摧花。果然是生姜老的辣啊呵呵！
陈琳的脑袋被这一系列的事情狂轰乱炸，头脑中无数的信息在交叉飞掠。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难怪她被戴笠用一个很厉害的日本特务交换回了重庆，原来并非是军统神通广大的缘故，而是因为军统与日本人之间的暧昧；难怪自己会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够做母亲，原来这么做是为了激发她作为一个女人内心最大的仇恨；难怪她向戴笠问起叶宇飞的下落，戴笠只是简单的说一句他已经殉国而不肯多言，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波折。
于是不难猜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一个身体上受伤害又失去爱情的女人已经开始发疯，得知自己再也无法做母亲的噩耗使她彻底疯了。可是她都能愚蠢被那个面善心狠的戴老板算计，若是遇上连戴笠也看不出真实面目的马成峰接下来的日子能不精彩？精彩到她简直想拍手叫绝啊，绝到成了战争和政治的殉葬品！她简直都想给自己一巴掌了！而在早摸清了叶宇飞|共|产|党|身份之下，居然还对他余情未了最后还借故死在他的手里？难怪她总抗拒这梦，这分明就是一出天雷悲情狗血剧！！！
那么……
陈琳一时得出让自己火气甚大的结论，那次任务中因为叶宇飞舍不得打死她而落到了日寇的手里，饱受摧残却无人问，而军统、戴笠也只是把自己当棋子当|玩|意|的培养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最后还死在了昔日恋人的手中！
在重庆她和阿宁还是假夫妻时，曾听他讲起明楼与汪曼春的故事，与她和叶宇飞太像太像了，她还摇头叹息汪曼春不该去当汉奸的，但若真有此事，那么，何琳比那汪曼春当也未好到哪去，甚至自己也只会成为昔日情人人生中的一抹蚊子血。
真的是……荒谬！
她深吸了几口气，才平息了心中怒火。
她走上前，抱着阿宁压压惊，甚至学着阿宁，埋在他胸前深吸了一口，终于有些明白他为何那么喜欢吸猫咪了。
果然，很舒适，让人安心。
楚晚宁直愣愣的看着她，昏暗的房间里，他的眼里夹杂太多情绪，叫陈琳一时辨不明。良久，他动了动手臂抱紧了她，把她整个人都圈在怀里。
“阿琳，我只有你，只有你了。”楚晚宁梦呓般呢喃，“不要离开我，好不好？不要像她一样离我而去，好不好？”
这是楚晚宁第一次真真正正地在她面前提起那个他笔下的姐姐，带着无尽的恐惧与遗憾。陈琳心口蓦然一痛，故作不知：“阿宁说谁？”
楚晚宁微不可闻地一叹，沉默良久，久到陈琳以为他不会在说话时，他忽然更加收紧了手臂，沉吟道：“阿琳，我从未向你说起过，那个姐姐，其实也是——我的妻子。”
“阿宁是指……那个我么？”陈琳迟疑着问道，虽然心中分明是清楚的。
“嗯。”楚晚宁低低道，似怀了十二分的怀念，“她和我是从小到大的青梅竹马，是我最好的朋友和最亲的人，也是我的发妻。”
楚晚宁用了两三个小时，来讲述他和那个“她”的故事——那的确也是个现在看来很悲剧的单相思的、最终以女方的身故而告终的无爱婚姻。
或许是因为对于陈琳的信任，或许也是因为那寒冷漫长的夜，平日里一向冷静淡漠的楚晚宁竟也讲述了太多他的过往。
而那埋葬于他记忆深处的往事，他原先也从未向任何人提起。
在他滔滔不绝讲述过往时，陈琳只是静静听着，她面无表情，只是黝密的长睫略微轻颤，缓缓地，两行清泪滑落眼角，延向耳廓。
“既然是车祸，司机逃逸，那案子破了没有？”
楚晚宁摇了摇头：“到我来之前都是一个疑案。肇事车辆是前晚被盗的，肇事司机当场就消失了，车上什么痕迹都没留下，连指纹都没有。”
陈琳愣住了：“难道是谋杀？”
楚晚宁的眼睛泛着湿润，喉头蠕动着：“我不知道……”
陈琳看着她的生死搭档，这个从枪林弹雨里冲出来，阴谋诡计中算回去，什么也打不垮的真汉子，竟也说不出话来。
末了楚晚宁承诺道：“我知道，这一切对你而言匪夷所思，可有一件事情我要解释清楚，我心里一直都是你，别觉得这话可笑，真的，我从来都没把你当成那个姐姐的替身，因为你本来就是她，信我。”
“我想过对你负责，可是我害怕。很奇怪，我一点都不怕娶你，不怕负责，可我怕没办法让你过上好日子。咱们的工作很危险，很残酷，恋爱、结婚、生孩子意味着……一旦哪天死了，留下的人……我总觉得……做我们这种工作的人，就没有……结婚的权利。我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可我老这么想……一个孤独的女人带着吃奶的孩子……在丈夫的坟前烧纸……以后他们怎么生活……”
“我一个人怎么凑合都成啊，在任务里我可以为了一套上万的西装请漂亮姑娘吃一顿上千的西餐到处借钱然后连吃三个月的干饼喝凉白开。”
“可是我想，要是从今以后我的生活里多了一个你，好像就不成了。”
“我绝不能让你吃一点苦受一点委屈。”
“还有啊，那个叶宇飞我可能确实差他一点，我人品堪忧脾气不好嘴巴还毒，但有一点他绝对比不上我，我肯定比他更爱你。”
“他没了你顶多伤心一阵然后还能好好过他的生活，可我没了你，我的人生就是冰冷的，再也看不到一点希望，一个人太孤单了，我熬不过去。”
“阿琳，看在我把你从鬼子手里捞出来这么多年好吃好喝好保护还陪着你的份上，你收了我吧。”
哪怕时过境迁，哪怕那些难过都还压在心里，他依旧愿意再捧出一颗真心给她看，给她看他的孤勇与热血，给她看他所有的温柔。
一听这话，陈琳双手捧着他的脸，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声音里混了不自知的哭腔，“阿宁，梦里的痛苦和煎熬，我已经不想再承受，我再也经受不起了，它太真太痛了。”
“你放心。”他轻声细语，讲给她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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