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隆冬，大雪已下了三日，却还是没有停的迹象。鹅毛般的碎片零散，纷纷扬扬躺倒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

山峦的沟沟壑壑都披上了白色的霜，路面湿滑，导致破罐子般的公交车就算一度缓慢行驶，却也极难平稳地前行。

马嘉祺尽量把自己缩在座椅的角落里，将头靠在黑色的登山包上，尽可能避免吸入隔壁大爷身上的劣质香烟味道。车厢内如沙丁鱼一样拥挤的人群片刻不休地吵嚷着，不知来处的口音让他觉得陌生。

“罐子村，罐子村有没有下的？”

司机有气无力地喊着，总有人以洪亮的声线再呼应回去。也好在总有人在沿途下车，大包小包阻塞位置的行李也愈发少。破败的小村庄零散分布着，这大山深处，好似一处与世隔绝的桃花源。

只是毫无生气，如灰色的雾般朦胧又晦隐。

他此行的目的是崖脊村，山路公交都到不了的地方。

司机满口西北方言，蹙着眉同他骂骂咧咧道不要久留。村子里刚死了人，每个途径的人都需在身上贴黑的白的条，对着尸体哭喊一通。

纵使逝者恩德无计，这辈子许就与谁见过一面。

但死亡总需你悲伤我悲伤他悲伤，人人摆手摇头哀叹可惜可惜。

马嘉祺攥紧手，思绪不间断的，目送穿着破绿军装的大爷跛着腿下车。

车子又吱吱呜呜地运转起来，大爷的身影渐渐被拖拽到视线不可及的地方。车上的人已散尽，除了他和司机，仅剩节破烂空洞的车厢。

司机嘴里还衔着根快要燃尽的烟头，只剩些火星子噼啪作响，将白的烟纸熏成乌黑色。他随意地转弄着方向盘，这坎坷的路途似乎不足以让他专注。

“到了。”

他含糊不清地嘟囔一句，回头瞟了一眼忙着提东西的马嘉祺。

十年往返载人，他还没见过有人称自己是崖脊村出来的。

去到崖脊村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似是这座村落早已被世界忘却在大山深处，就连扶贫的人都淡忘了这些户，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遮蔽了人的双眼。

谁意乐得入墨池，尽染灰黑蚀白骨。

他没开口说什么，别人自然也不知他要说些什么。

背起那厚重的登山包，扛起行李，马嘉祺冲那司机摆摆手后就下了车。

站点是不到崖脊村的。

他张皇地望了望。别说村子，这偌大荒芜的山谷就连炊烟都不得有。

稀稀疏疏有树植在路边，即使这路已不能再被称作路了。石子遍布，不知多少年前曾压平过的沥青早已被黄土和尘灰覆盖，亦或是被什么凿得崎岖，只剩副骨架贴在地面。

他跟着那些蔫坏的树苗走，寻着人烟，一边感慨这片土地的荒芜。

就连杂草都舍不得在此群居。这里的土质是稀松的、细碎的黄土，没有任何生命力可言，只捧一抔便又从指缝中稀疏疏漏尽了。

他难以想象，这里的人究竟是怎样干瘦枯黄的面貌。

许久，青年人的腿都已走得酸涩，终于在他快气竭时望见了远处的破败屋房。

欣喜间，他快步赶到村口处，用石头砌起的约两米高的村门上刻着崖脊村三字。

无山水依傍，多数用茅草充当屋顶的破房子聚在一起，竟充其量算成了村落。

政府派遣实习期的医师来乡下扶贫，美其名曰“增长资历”。从未有人到访过的崖脊村，第一时间来了个不知名的医生，不知村民会怎样想。

马嘉祺一时促狭。

“啊---”

一阵短暂的惊呼传来，似是带着数不尽的惊奇和讶异。

他猛地把头转向声源处，只见那人手中拿着半截柴，面色怖惧地站在他身后。

蓝色的粗麻衣上缝补痕迹充斥，粗糙的针脚和补丁与原本衣服的颜色格格不入，尽管那已为多次的漂洗而掉了几层颜色。一黑一白两色布条夹在裤带边，随风晃动。

那似乎是个少年----很漂亮的少年。白皙的皮肤有些病态，略有润色的嘴唇上长了不少白疱。双眼透亮，即使眼袋已累积得厚重。

漂亮的少年惊讶、小心地注视着马嘉祺。

马嘉祺也察觉到，那是一种极具善意、充满柔情的目光，叫人打不起来丝毫精神去提防。

“你好，我叫马嘉祺，是个医生，来这里……”

话刚说了一半，那人又短暂、急促地“啊”了一声。

后者蹙起眉头，不解他的用意。

“是别处人吧？我们这逢人不说你好。”

漂亮少年偏头打量了他一圈，眉目渐渐舒展，心觉这外头人真是从头到脚都与阿文他们不同。那戴在手上的玩意儿大抵就是祖父曾讲过的表，城里人都不拿着当贵重物的。

这人又瘦又高，背脊挺挺如白杨。不戴眼镜也不拿烟斗，怎么看都不像个医生。

“我，丁程鑫，你晓得丁字咋写不？”

丁程鑫紧紧盯着他，眼神炽热。祖父说碰到称自己是城里人的，就问他会不会写字。若是会，那便就是了，不用再起疑；若是不会，那便是赖子泼皮户，骗吃喝的。

愣了片刻，马嘉祺忍俊不禁：“会。程，是禾木旁的程吗？鑫是哪个鑫？”

这下换做丁程鑫愣住了。除祖父外从未有人同他讲过丁字怎写，更何况程鑫二字。他豆大点儿世界里，只认得一个丁字。

“…随你想吧。这不能同人讲。”

他把柴火攥得紧了些，又重新打量了马嘉祺一番。

他生得白净，眉眼称不上惊鸿，却是越看越惹人倾心的面貌。

既然都是医师，那马嘉祺许是和村中唯一的医生同等待遇。可村口的老医从不同他说话----一句也不，却总需所有人日夜感激赞美，将医生奉作比土地爷更贵重的神。

他自幼身子弱，没了爹娘拉持，自己也就察觉不到。

如此这般，也从未去瞧过医。

也从未，见过外来人。

“跟我走吧。等村长回来。”

丁程鑫冲那人挥挥手，环顾无人后才放慢了脚步，带着马嘉祺慢慢走着。

边走，边嘀嘀咕咕那些从小就被灌输的道义。

村子不让接待外人的。

但若是医生，许就不算了。

村子不让慢步走的。

但是医生来了，许就可以了。

村子不让说你好的。

但若是外来的医生，许就没事了。

村子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