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春衫

这几日，李润过得极其舒爽惬意。

第二天晚上，月色中天，他又悄悄一个人踱步到了昨夜妍伊待的地方附近， 在那里踱来踱去。若是今晚她不来，他就再等三日。三次不见，她也就给出了她的答案，证明两人无缘。那么从此以后，他或许就不该再来此地等待。

心里上上下下，忐忑不安。小丫头不曾到来，让他心急如焚。他抬头看看月色，又看看大妃殿的方向，总觉得光阴分外难熬。

轻巧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地上轻轻蹭了蹭，举起，又放下。是她。李润松了口气，慢慢转过身去。小宫女穿着宫服来赴约了。她的步伐很急，但是并没有发出太大声响，轻悄悄的，如果不是李润向来耳力好，只怕听不出来。一双清亮明润的眼睛再一次像昨晚那样聚焦在了他身上。她是在他身上寻找什么吗？润不知道。自从他第一次见到她，他就觉得这小女孩看着格外让人舒爽。她身上似乎有着很有趣的东西。李润记不清楚当初是什么促使他多关注了她一眼，但记得从此以后，他总是很喜欢看到她，后来甚至还偷偷借着某些间隙在旁人看不见的角落观察着她。

小宫女眸光清亮，闪着灵动鲜活的光芒，在和一个年龄稍大，有点水灵少女模样的宫女说话。他隐约记得这个宫女姓李，自小在宫中长大，也是大妃娘娘殿中人。她在殿前负责帮助大妃保养养生的零碎活计，和那个负责按摩的新来小宫女是少数年纪较小的宫女。他看着这个眼神明亮的小宫女快言快语，精神饱满地和所有的内人长辈打招呼，脸上挂着真正明朗的笑意接受来自对方的或者善意却碍于宫规死板礼貌性的微笑，或者无视与机械的敷衍了事。到最后，他也很好奇，究竟她是为什么能够这么明媚饱满地生活，鲜活的不像这里他见到的人。她的秘密，自己一定要知道。

“你比昨天迟了，我在这儿多等了你足足一刻。”李润板着脸，似乎很不高兴，尽管他心里此时已然在放着绚烂的烟火，对于自己抛出的诱惑有了想要的效果，他很是开心。

妍伊脸上露出了惊讶与不安，踌躇半晌答道：“小人今日见了昔日的旧识，回大妃殿时时日紧了些。小人差使活计不定，无意间违约，主上切莫怪罪。”

“他乡遇故知本就是人生三喜之一，你这遇见旧识也算是遇故知了。既然如此，我就恕你违约之罪。”李润故作严肃，做出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目光却在瞄见小宫女听到他发话后连忙站的更加端正，头埋的低低的不敢直视他那副小鸽子似的可爱乖巧模样后不由得露出了几分笑意，嘴角微微上扬。

小宫女似乎轻松了一点，微微抬起了头。当她抬头看向李润准备回话时，李润嘴角边的笑意还没有完全消失。妍伊猛然瞥见李润嘴边的那一抹笑意，顿时明白对方是在有意逗弄她，顿时有些微恼。她向来口齿锋利，此时一时便也没了避忌：“主上殿下是觉着戏弄小人很有乐趣吗？这样的游戏能让主上感到生活更松快一点吗？”

李润愣了片刻，小丫头眼里带恼，乌黑的眸子里还有着星星一样亮晶晶的光芒，虽然是气恼的光亮，却让他心里看的怪痒痒的，让他有种继续挑逗她，让她着恼的冲动。他不回答一句话，只盯着小女孩的眼睛看了好一阵子，好像里面装着一个万花筒，有缤纷的图案。妍伊先前还气呼呼大胆地盯着他，却在几秒钟后意识到此举不妥，立刻想要撇开目光，润却在她转移视线聚焦点后不依不饶地追了过去，随着她的目光来回转动。妍伊被弄得不好意思且尴尬，只得垂下眼帘盯着地面，然而这样似乎也跟本不起作用——润索性直接开始盯着她的睫毛，目光一瞬不瞬，直盯得她开始不知道是躲还是面对他。

最后，妍伊没法子了，心想失礼就失礼了吧，反正这次同意主上的约见本来就挺奇闻一件的。她索性抬起头来，直直地注视回去：“主上有什么吩咐就尽管爽快说出来吧，小人既然来应约自是做好了听从主上任何差遣的准备。”

李润见她转而单刀直入，不再躲闪，觉着戏谑倒是也没必要再进行下去了，遂也顺水推舟进入正题：“昨儿说的小帖我已带来了，你从今日起就可按照里面的内容练习了。不过我有个要求，字必须细细琢磨透了它的比例结构，将它牢牢记在心里，心里有了字的确切形象才能开始练习。你今儿回去得空研磨研磨，明日再告诉我你对字的心得。”说着他从衣中取出那本小楷临拓，伸手塞到妍伊手中：“这一本书抵得上你三个月的俸禄，为了它的价值，你可不许偷懒。明天这个时间，我到这儿来等你，到时候别让我抓到你耍滑躲懒。”

妍伊看着被塞进手里的书册一言不发，这是命令她必须用功进益的意思？看样子，自己明儿还得偷偷溜出来，而且不能让人发现这东西。她抬眼看了看面前的十一岁男孩，眼带笑意，眼神中是满满的真挚和信任。看样子，自己这是没有拒绝和商量的余地了。她接过书册抱在怀里，俯身鞠了一躬，作为感谢和遵命的回复。

看着妍伊离去的背影，李润的嘴角又控制不住地再度上扬，真挚是真，信任也是真。不过要想达成自己的小愿望，不用些小手段也太没效率了。真挚的心愿为何要藏藏掖掖的呢？作为王，他完全可以提出命令让她服从，但若是要是他想要她从服命令的本分以外的东西，那就不妨把真意满满地流露在脸上。他只是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意，让它十足十地传递给了对方，并无虚假。如此，就算是他利用了自己的心意又有如何？

春日来临，天气渐暖，接连都是晴好的天气。春衫轻薄，吹面不寒的杨柳风撩拨的人心里舒舒柔柔的。午后，李润又来到了大妃殿。这次来访，他又看到了在大妃殿侍奉的端静公主和在大妃面前撒娇的茂柔公主，以及，上座旁为大妃推拿捶腿的小宫女妍伊。

妍伊低着头为大妃推拿，很守规矩地没有抬头看他一眼，看起来就像从来没有单独接触过他一样，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和他有丝毫瓜葛。李润在心里笑了笑，心想你倒伪装的不错，可惜只怕过不了几日大妃恐怕就会发现其中事由，到时候大妃估计就要暗中让崔尚宫考察你了。虽然他有信心让大妃对妍伊满意，允许他继续和妍伊来往，但是看这小丫头入宫还短，估计是参不透这后面的弯弯绕的。想到今晚可以借着考校书帖继续和妍伊交谈，润心里不由得暗暗狂喜——这将会是一段有意思的缘分，给多年来渴望明媚生动的亮色的他刻板的生活增添不少鲜亮的颜色。

端静公主时年十四，性子沉静，整日除了刺绣看书，就是尽孝大妃膝前，陪大妃谈心。李润来时也多会遇见她。端静作为大妃长女，平日里对大妃最是纯孝贴心，时常在无外人在时，替代宫女为大妃护发调理。此时，大妃一边听着润问安并询问她的饮食起居情况，心情佳否，一边由端静为她洒护发药粉。在韫忻（端静公主名讳）五姐身旁跪着的小宫女有点眼熟，李润见到她身旁放着的用品才想起来这位就是妍伊上次出手想帮的那个小宫女，仿佛是叫玉壶。

因为妍伊的原因，他也多看了一眼玉壶。看上去周周正正的，言行举止也挑不出什么错处。他坐在这儿这么久，若不是他有意关注，他都察觉不出她和旁边的那些背景板有什么区别，并没有和平级的妍伊说话时那般轻松生动。润对她总体感觉一般，不过基本上，他断定了这是一个处事认真，相对简单的人，胸中城府不深，在宫内行走估计不见得轻松，但难得的是不易结怨。

顺便观察完殿中的人等，今日的探视也差不多结束了。李润今日并无其他要事，因此并没有特意在殿中多做停留。他回到思政殿处理完今日公事后，就再次在就寝之时悄悄出了殿门，直往昨夜所在的地方去。

不同于润的舒心畅悦，妍伊的心情很复杂。

自从润说要考校她的习字成果后，她就陷入了一个怪圈。润每每听她说完今日对于字的心得后，还带了笔让她蘸了清水在月下写字给他看成果，且每每总是说她悟的不深，需要再好好修习，还建议她最好抽空自己寻了法子多积蓄些学识，有益于进一步进悟。于是，每日润都以不满意她的成果为由，要求第二日再次于此时此间会面，几日后，更是花了更多时间问她一些诗歌词作方面的问题，还和她讨教许久，让她不能尽快回到住所。然而润时间分寸掌握的相当好，总不至于耽误她的睡眠，让她第二天不至于误了当值。

更让她惊讶不安的是，时日渐久后，她竟然也逐渐开始习惯了和润月下会面的日子，甚至逐渐地，她发现自己还会隐隐期待和润的见面 ，她总觉得和他在一块儿，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儿，她对他的感受，已经远远不止于对一个未知却又和自己相近之人的好奇与探求，而是实实在在的，对于一个人能给她带来喜悦而不愿意终止喜悦和分离的渴求。

春日迟迟，春日渐暖。随着春色渐浓甚而近夏，她已经开始越来越期待每日夜的见面，有时甚至看到那书帖，她的心情总能瞬间明媚如春，开出朵朵绚烂的花儿来。

日头才过了一半，她又想念起晚上的相遇来了。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