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沁凝这双眼跟着她可谓命运多舛,当年永安庙里一剑断了天明,这么些年一直有点毛病,直到今日养了这么久的眼睛再次碎裂,又在盐水里泡了经年,她初睁眼视线就有些不清晰,看久了会疼,本思量着这回怕是真要完,没想到那三郎不知从哪里搞了些极灵的眼药,效果卓群。
冰凉的手指沾着微凉的药膏,在她发烫的眼上轻轻抹过。这人论年纪分明是个半大孩子,顾起人来却格外细致温柔,指尖压在眼球上的力道不轻不重,受了伤的眼睛格外脆弱,在他手下却没有丝毫痛感。
花城姐姐可有不适?
谢沁凝很好很好,继续继续。
谢沁凝抬了一下手,俨然还是当初那个受尽万千宠爱的长公主。
她的嗓子懒洋洋的,略有些哑。花城便端了水来,又将药巾搭在她眼上。
浸了药汁的棉布凉而绵软,清冷的药香萦在鼻尖。谢沁凝深吸一口气,药膏凉丝丝地渗入眼睑,带去那一分灼痛。
每天她能睁眼的时节只有短短一辰,黑漆漆的世界过于无聊,她就总喜欢拽着这孩子陪她。
谢沁凝来,再唱个。
来了半月有余,她一日闲时觉得这人嗓音煞是动听,便逗他唱一曲来听。
不想他倒真有几分功底,还会许多番邦小曲,谢沁凝这些年去过的地方很多,习过四方歌舞,但也是走一路忘一路,那些曲调听着耳熟,但总也想不起来意思。
但音乐的魅力并不在于词句,即便半懂不懂,她也很喜欢听。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清亮,低声哼唱时却压的有些沉,合着竹窗外和煦的风,总能轻易引人入眠。
到她这个年纪,闯荡江湖多年,已经很难睡熟了。但许是手脚无用的昏沉岁月太久,这床也太过温软,她陷入了一个长长的迷梦中,直到天色沉时才醒。
那说是梦,其实并没有什么具体的画面,眼前的黑依旧温厚安稳,耳畔却传来了雨丝扫过竹叶的声响,笛声较雨声更近,音色清越,曲调盎然,恍然间竟有几分熟悉。这一切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她整个心神裹在黑暗里,只有一丝念勾在那飘渺的声音上,随着它高高低低,远远近近,替整颗沉睡的心发着焦,却始终不愿断开。
最终它离她隔了一条深深远远沟壑纵生的狭长隧道,只有一线心弦系着尽头的什么东西,回望一眼,只能看见黑漆漆的山石,梦醒,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她自榻上撑起身,药巾滑落。面前一张桌前三郎背对着她捣鼓着什么,却好像背后长了只眼。
花城姐姐可饿了?
谢沁凝看着他,鬼使神差,突然出声。
谢沁凝三郎,你可会吹笛子?
花城嗯?
他转过脸,一挑眉,继而笑道:
花城姐姐若想听,我可以学。
谢沁凝没有。
她侧过身倒在榻上,懒懒笑着。
谢沁凝我也不会,这东西太难了,一不小心就成锯木头,少时父亲逼着学过,吓跌三只鸟。
她伸出手,接过花城手上的水。
许是梦的延续,她莫名有些心焦。
一时,他也没有出声,窗外不知何时飘起雨来。
谢沁凝恢复的很快。
竹窗外春去秋来,她已能行走,但通常还是会被摁在屋里不得走动。
脚能下地后,一切又都无聊起来,谢沁凝天生不是个闲的住的性子,总爱磨着人想去别处看看。
她屋里的窗户正对郁郁葱葱的森林,另一侧却是峭壁。山崖不高,俯瞰能见村镇雏形。
那日是中元,三郎在厨房做菜,油烟与锅铲相击声为旷寂的山头平添几分烟火。她站在院里的桃树下,时节过,花已泠尽,只有草木清芬怡然。
崖下,万家灯火明明灭灭,映得西天也金红。时辰已晚,绮丽的紫色在云彩那头奔涌,占了半边的天。
身埋腐土十数年,醒来又赴西疆,兜兜转转,她好像已经很久没见过中原城镇的夜景了。
她不由得直起身,向林中走去。
那条传说中把她带过来的河就在这林中。顺着水流向下望去,只有林影婆娑。
又是中元了。
她不禁想,这河的下游,会有人放花灯么?
这八百年见,若有机会,她总会在七月十五放几盏灯。身在大漠的那几年,她也曾带着孩子们试着亲手做灯,可惜从未成功过。
谢沁凝顺着山路向下走去。这回伤得是真有点重,腿脚有些不听使唤。扶着山石一步步挪,眼看前方有块平地,刚一转角,就遇上一副骇景。
一大片小鬼聚在一处,争着几个缺胳膊少腿的人形啃食。闻着味儿,它们纷纷转头,眼里泛着幽绿幽绿的光。
谢沁凝:……
行吧,反正她的运气就从没好过。
要论平常,谢沁凝是绝不会把这些小东西放在眼里的,打不过还跑不过吗?但眼下她腿脚不便,背后尽是嶙峋的山石,这些小鬼一看便灵智未开,四条腿都能使。
说打吧,它们实在……太多了。
手上连件兵器也无,她只好折下一根枝子,飞快思索着对策。
她怀里有火折子,倒能试试烧死这帮倒霉玩意。但山下村镇紧邻着林子,她现在约莫已差不多走到了,一个不查就会殃及百姓。
小鬼们耸动鼻孔,铺了上来。
罢了,反正也死不了。她叹口气,一横树枝,决定先能捅一个是一个。
却见身侧掠过一道黑影。
一阵银光乱闪后,林地空了。
只有一个身影立在满地横尸间,身上红衣在夜里也依旧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