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将江厌离送到渡口,临上船之际,江厌离将一个绣着三颗糖莲子的荷包递给江魏。
“姑母,这是……”
“下回姑母来莲花坞,给无虞讲这个荷包的故事,好不好?”
“嗯。”
半月后,江厌离病逝,与金子轩合葬于金氏墓地。
丧事结束,江澄恐金凌在衍天宗孤寂,便邀他到莲花坞小住一段时间,金凌本要拒绝,但江澄态度强硬,他也只能妥协。
他来莲花坞原本是想一个人待着,但江魏每日精力无限,不是摸鱼打鸟捉山鸡,便是在院子里领着一群大狗疯跑。
既不练功,也不看书。
一天没几个时辰在房里,天天往码头上跑。
金凌好几次都怀疑这小子究竟是怎么在莲花坞他舅舅的眼皮底下活下来的。
莲花坞的管事说,江魏的性子像故去的魏无羡,所以江澄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在金凌看来,江魏一点也不像魏无羡。
他知道的魏无羡聪慧过人,睡到日上三竿,修为也能让旁人只望其项背。懒散不上进,依旧是世家公子榜前列六艺俱全的风雅之士。就算是摸鱼打鸟捉山鸡摘莲蓬,人家也是头名。
可江魏,迟迟结不了丹不说,每日还不用功。
那日他无意间瞧见他的字画,简直可用“惨不忍睹”四字形容。
而每日见他出去摸鱼打鸟捉山鸡摘莲蓬,回来也不见有何收获,道是每日磨着管事偷偷加月银风雨无阻。
“你去哪了?”这回江魏一进院子,金凌就叫住他。
他实在看不下去他这副小小年纪不知所谓的样子。
江魏笑着答道:“带狗子出去遛弯。金凌哥哥,你……”
金凌立在阶上,脸色淡漠:“你身为莲花坞小公子,整日这般无所事事。别家与你同龄的小公子大多已经结丹,比你稍大些的聂晚,孔慕清在夜猎中已搏了些名头,你到如今,丹未结,还不勤于修炼,他日夜猎是要别人将邪祟绑好送到你面前?”
江魏道:“我不喜欢修炼。我想……”
“从明天开始,每日卯时我在校场等你。”
“阿?”
“啊什么啊?”
“金凌哥哥,我们商量……”
“没得商量。”
金凌转身进屋,砰的将门阖了。
金凌悉心指点了一月,但江魏并没多少长进。他似乎也理解了江澄的放养心态。
不知是否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江魏的身子骨极差,虽然这孩子看着活蹦乱跳,精力充沛,但却内里虚空,根本不适合修炼。
金凌只能作罢,转而教他书画。
金凌说琴曲重在通意,书画重在留白,弈棋重在布局谋略。
但江魏对琴棋书画,似乎天生少了一窍,怎么也学不通。
金凌在莲花坞待了两月,离开的时候,江魏特意送了他一只新生不久的白色灵犬。
“这只灵犬不仅聪明伶俐还十分健康,不枉我在它出生前天天带出去遛弯。金凌哥哥,你带回去吧。”
金凌原本想拒绝,但见人诚心诚意,想着带回去养在宗内也无妨,便收下了:“多谢。”
“它叫仙子。”
金凌不解:“为何取此名?”
“随口起的。我觉得叫仙子很顺口,而且说出去十分威风。”
“如何讲?”
“嗯……比如,我一会儿要跟师兄他们出湖,我就会告诉他们,我刚刚送给金凌哥哥一位仙子。”
金凌:……
金凌觉得,江魏不仅在别的事情上少了一窍,他还缺心眼。
江魏看看他,又试探着说道:“金凌哥哥,我送你一位仙子,你能不能把你头上那支野鸡簪……”
金凌强忍着想揍他的冲动,刻意强调:“我再说一次,那不是野鸡。”
江魏看着簪子,大大的眼睛里满满都是疑惑:“那它不是野鸡它是什么鸡?”
“它不是鸡。”
“那……它不是鸡,为何这么像鸡?”
金凌:……
他要收回方才的定论,江魏不仅少一窍,缺心眼,他还欠锤。
金凌忍了忍,抬脚离开了。
在那之后,他再没去过莲花坞,偶尔会听到有关云梦江氏的消息,不过也无关江魏。
再次见面,已是六年后,在他的冠礼上。
他模样变化了许多,有两分江澄的影子,五分魏无羡的影子,当真称得丰神俊朗。
金凌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都未将他认出来。
但他还是跟六年前一样欠打,在鸡与野鸡间纠缠不清。
三年后,江氏与蓝氏联姻,江魏迎娶了蓝思追的长女蓝萱。
金凌当时因不在衍天宗内,便错过了二人的婚事。
事后,金凌补了一份贺礼——一对玉如意。
江魏始终没有结丹。
由于江澄旧伤复发,江魏婚后也逐渐开始接手家族事物。
可他实在资质一般,既不擅打理家族事务,也不擅与人交结,事事还得江澄亲力亲为。
蓝萱怀孕期间,江澄已经无法下床,但他还是撑着身子提前替江魏打点自己的后事。
孩子出生没多久,江澄便病逝了。
江澄丧礼,金凌前来悼念。
夜里,他陪着江魏守灵。
江魏再次打趣的问起他头上的簪子。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会戴这样一支……不适合你的簪子?”
金凌看了他一眼,显然不满他此话:“你说不适合便不适合?”
江魏说不出理由,只好笑笑作罢。
江澄去世后,莲花坞事物悉数要江魏打理,但他能力有限,反道是其夫人内外操持,将莲花坞打理的井井有条。
外人都说若非蓝思追教养了个好女儿,不知这莲花坞会成什么样子。外人也道只知蓝夫人,而不知江宗主。不过好在江魏与蓝萱一直琴瑟和睦,相敬如宾,道也避免了不少闲话。
恰逢围猎,江魏带江氏弟子到场。
这些年都是金氏聂氏出风头。尤其是聂氏。
聂于归,孔慕清,郑怀翊,周许泽等小辈个个出色。
这其间又数孔慕清最是骁勇,他是孔闻泽之子,当年孔闻泽战死以后,聂怀桑便收养了他。
而郑怀翊是郑文彦之子,周许泽乃周少武之子。其父逝世后,都入了聂氏修行。
而反观江氏,人丁稀薄不说,连叫得出名字的修士也没有。更令人丧气的是,江氏宗主是个连丹也没结的修士。如此家族又如何招揽得到得力修士?
众人都猜测,再过两年,江氏连入场骑阵的人都凑不齐了。
从前江澄还在时,自无人敢说这些,但自从江澄去世后,这两年风言风语,冷嘲热讽越来越多。
若是换做那些会钻营的,时常到金子瑶面前露个脸,刷刷存在好感,兴许也不至于如此,但江魏偏不擅钻营。
江氏弟子在射箭比赛中再次垫底,观台上的人早已见怪不怪,一阵唏嘘声后,众人大笑着冲江氏弟子吹口哨。
金凌从前从不来这种场合,今年是金子瑶刻意邀了几次他才走这一遭。
台上,有仙首对方才的射箭比赛发表意见。
“看来,今年又是金氏与聂氏两雄争霸啊。仙督和聂宗主真是教导有方。”
“蓝氏弟子也不差。”
“是啊是啊……”
“这江氏嘛就……”有人提到江氏,“江宗主,我说句话你别不爱听啊。”
江魏道:“虞宗主请说。”
“江宗主还是得让弟子们多注重骑射才是。这江宗主你虽疏于练习,却不能叫底下弟子也懒散啊。这俗话说的好,宽于待己,严于律人嘛。”
说完,台上不少人都附和着笑起来。这种场面金子瑶见得多了,他虽是仙督却也不是事事都得操心,这种无关痛痒的事情,他自然也是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也未出言制止。
江魏道:“江某定然跟诸位好生学习此道。”
“你……”虞阜阳脸上挂不住,“江宗主,我是一片好心提点,你可不要不识好人心啊。”
“虞宗主深通宗门治理之道,想必比江某更清楚,不得插手别家宗门内务的规矩。”
“江魏,你什么意思?你是在说我不懂规矩吗?”
江魏摹了他方才一模一样的话:“我是一片好心提点,虞宗主可不要不识好人心啊。”
“江魏!”虞阜阳大怒,“你还真是跟小时候一样不懂规矩,不知所谓,你就是这么跟长辈说话?这江晚吟才去了多久,你就敢公然顶撞长辈?我看江晚吟不是旧伤发作,而是活生生被你这逆子气死。”
江魏黯然垂眸,继而起身离开了。方才金凌本要出言帮他,但被金子瑶示意止住了。事后,金子瑶解释说:“你能帮他一次两次,但你能帮他十次二十次吗?他以后跟宗门打交道的时间还长,这些事情得让他自己经历。要么学会反抗,要么学会习惯。”
金凌希望江魏能学会反抗,可他每年围猎都能看到他反抗失败,而且一次比一次失败。
他这个江宗主成了围猎场上一个彻彻底底的笑柄。
期间,金凌有两年围猎没来。他实在不想看到众人对他冷嘲热讽的场面。
有时他会想,江魏怎会如此没用?连他舅舅十分之一的脾气都没学到。可有时他又想,他一个金丹都没结的人行走在修真界,他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了不起了。
可最终还是严苛多余宽容。
他希望江魏不是忍气吞声,而是反击。
但他终究还是没看到那一幕,反而看到他在林子里被虞子衡和虞子骞百般刁难。
得寸必进尺。
金凌预感,江魏迟早要被狠狠修理一顿。
果不其然,一次金氏清谈会结束返程途中,江魏果然被虞子衡让人暴打了一顿。
当时,金凌就在不远处看着他被人胖揍,他几次想上前制止,可每次抬脚又都莫名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问自己,他能阻止这一次,能阻止下一次吗?那下下次呢?
江魏必须要靠自己去战胜他面前的困难。
他一路跟着他,看着他从泥地里爬起来,拖着满身的伤去河边将自己打理干净,然后一瘸一拐的回到莲花坞。
途中,他还顺手将一只从鸟窝里掉下来的雏鸟放了回去……
自那之后,江魏经常被打。
有时是金凌知晓的原因,有时不知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原因。
他本就很少参与江魏的生活,对他的事情自然也所知不多。
渐渐的,江魏淡出了他的世界……
后来,江魏给他写过一封信,信里问到仙子的近况,末尾还提到他的簪子不适合他这个问题。
但金凌只让人回了一句话:仙子安好。
…
江魏突然病了。
病的很重。
他打小身体就不好,连修炼一途都走不了。
这么些年虽然家族事务他操心的少,但也耗费心血。
孩子已经八岁了,是个男孩,名字是蓝萱取的,叫江安。
没有字。
修炼天赋一般,也不好舞弄刀剑。
道是做的一手好木工,任何东西光是看一眼就能拿木头造个原样出来。
连蓝萱也不知他是如何无师自通。
一日带他上街,在街角遇到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乞丐少年,那少年生的十分俊俏,开口便问他讨一个手环。
江安答应做给他,要量量他的手腕尺寸。
可那少年却说不用量,还说只要是他做的,无论如何他都能把自己套进去。
他们约好三日后见面。
江安按照自己手腕的尺寸,精心制作了一个手环。
不仅雕了花纹,还精心着色,仔细打磨。
到了约定那天,他将手环递给那个少年,那少年接过便套在自己腕上,尺寸刚刚合适,分毫不差。
后来那少年就来了莲花坞,一直跟在江安身侧,因他只记得自己小名叫阿蓝,江安便给他取名江蓝,但因着避蓝夫人姓氏,便改为江南。
金凌最后一次见到江魏是在仙门祭典上。
自当年堕神之乱平定后,修真界每十年都会聚首祭奠在大战中牺牲的玄门修士。
“你病了?”祭典之后,金凌见他面色不好,便过来问了一句。
“前几日不小心受了凉。”
“回去让莲花坞的医修给你看看,吃上两副药。”
“那药太苦了……”
金凌笑他:“你怕什么苦?把鼻子捏住,一仰头不就喝下去了?”
“金凌哥哥,我……”
江魏张口欲说什么,一个声音却打断了他的话。
“金凌哥哥,金凌哥哥……”哭着跑来窜到他怀里的小家伙是金怀亭。
如今他也已经十岁了。
与金子瑶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怎么回事?”金凌显然有些生气。
追来的小丫头赶忙解释道:“金宗主,是小公子不肯喝药,他还咳嗽着呢……”
金怀亭躲在他怀里哭的像个泪人:“我……我不喝药,金凌哥哥……”
金凌蹲下身子替他将眼泪擦了:“怀亭生病了为何不喝药?”
“太苦了……”
“良药苦口利于病。”
金怀亭哭着道:“这世上就没有不苦的药吗?我不想喝苦药……”
金凌看着他,向来沉寂无波的眼底泛起温柔。
“有。阿明,去取两枚止咳生津丸。”
说完,他便带着金怀亭往殿里去了,江魏立在原地看着他与人上了台阶,一步步走远,最后消失在视线里。
“咳咳……”
“宗主,这里风大,您又咳嗽了,咱们回莲花坞吧。”
“嗯。”
三日后,莲花坞大丧。
…
转眼又十年。
修真界新人辈出,一派兴盛。
衍天宗声名更是威震天下。
而金凌,始终独身一人。
自江魏去世后,他与莲花坞的交集彻底中断。
若非此番蓝夫人去世,江安递来帖子,他甚至都忘了江魏的儿子竟这般大了。
江安生的温静。
既没有江澄的尖锐,也没有魏无羡的张扬。
与江魏看不出几分相似来。
不过跟江魏一样不擅修行道是如出一辙。
但莲花坞有个叫江南的修士,十分厉害,听说曾因虞子衡与虞子骞对江安口出恶言,打折了他二人的门牙,家族夜猎中,更是一剑成名。
来悼念的都是新面孔。
偶尔有那么一两张似曾相识的。
金凌去灵前上了柱香便打算离开。
他知道今日以后,他应该不会再涉足莲花坞了。
出门时,他听见两个小孩在讨论他头上的簪子。
“那是老鹰?”
“不,是野鸡。”
“老鹰!”
“野鸡。”
金凌只笑笑,老鹰也好,野鸡也罢。
只要他自己清楚,旁人说什么,都无所谓了。
“那是凤凰。”
突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他脚下猛的一顿。
孩子问:“凤凰是什么?”
“那是翱翔于九天的神鸟。”
金凌转过头,却是江安。他有些难以置信,但心中却汹涌起滔天巨浪。
他紧盯着江安的眉眼,想要从中看出另一个人的模样。
江安向他行了个礼:“金前辈。”
“你怎知这是凤凰?你……”
江安道:“小时候我爹告诉我的。”
金凌诧异:“江魏?他不是……”
江安道:“我爹一直说要为从前的冒犯给你道歉。”
“道歉?”
“其实他一直就知道那是凤凰,他是故意认错,想跟金前辈你多说几句话而已。”
金凌如遭雷击,顿觉天旋地转,一口鲜血喷将出来。
“噗——”
“金前辈!金前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