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承翊在各宗门修士的“陪同”下来了不夜天。
既没有众人想象的守卫森严，也没有修士被剥皮拆骨、剖心挖肺。
整个不夜天静谧的像是睡着了一般。
随行而来的修士都诚惶诚恐，可都不愿在孔承翊一个柔弱大夫面前失了玄门修士的体面，个个强装镇定。
尽管是晚上，来往行走的修士并不多，可孔承翊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人如刀俎，此时此刻也由不得他多想其他。
到了炎阳殿前，门口的修士拦住他们：“孔大夫，宗主让你一个人进去。”
其他人既松了口气，又莫名一颗心提到喉咙。
“孔大夫，请。”
孔承翊提着袍子走上台阶，继而推门入殿。
炎阳殿他不是第一次来，但这次莫名让他有些不安。
殿门一阖，大殿两侧的灯瞬间燃起，像是在他跟前铺了条光道。
他一抬眼，却见光道尽头，上方玉座之上正坐着一人盯着他。
孔承翊有些疑惑：“怎么是你？”
清十往后一靠，居高临下看着他：“来的真快，看来你真是迫不及待想要见九哥啊。”
孔承翊问：“他人呢？”
“别急嘛。来都来了，我会不让你见他？孔……不对，我到底应该怎么称呼阁下呢？风星衍？陆晚亭？还是孔大夫？”
孔承翊看着他：“你在搞什么鬼？”
清十道：“我只想让你把属于我的东西都还给我。”
“点神册不是已经在你手上？你还讨什么？”
清十冷笑：“也是。神藤已经被毁，你的精魄在我手中，点神册归我掌管，九哥在我身边，你的确也没什么好还的了。可你的记性实在是太差了，你还欠我一样东西，你忘了吗？”
“何物？”
见孔承翊想也没想就问出这句话，清十不禁笑起来：“说你记性差，你还真的连脑子都不过了。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傻弟弟？”
孔承翊道：“人间界炼狱一般的惨状，你还有时间与我说这些无用话。你身为神，该做什么，还用我提醒你吗？”
清十看着他笑的轻蔑：“是啊，护佑众生乃神之职责，这玩忽职守可是要挨天雷的。不过，你不是有十万功德？哥哥我犯这点事你拿你那些功德给我销了不就是了？”
孔承翊蹙眉。
清十却越说越得意：“不过，你如今应该也没这个本事了。你这一身功德灵气早就为了给九哥赎罪销光了。否则，怎么连自己的神兵都召唤不了？可惜啊，人家根本不领情。你说你耗尽心思助他渡劫，为他建神殿积攒功德，图什么呢？一百二十八处江河山川，一千三百零七间神台，长明灯日夜不断，几乎把你所有积蓄和精力都燃光了吧？啊？”
孔承翊一震，继而反应过来：“你……是你伤了温乐？拿走了他身上的地图？”
清十道：“是我。我不仅拿了他身上的地图，我还让人毁了你数万年的心血。一千三百零七间神台，一间不剩！”
“你！”孔承翊动怒，“原来是你，他无故重病，金丹消散，寿命殆尽，原来是你毁了神台。”
“生气了？”
孔承翊盛怒而又不解：“你既知道神台与他息息相关，为何还要毁了？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会害死他！”
清十十分满意他这副模样，“我知道啊。若非如此，我还懒得费这功夫。神台已毁，纵使你有天大的本事，你也扭转了不了乾坤。”
“你为何要如此做？”
清十不以为然：“不是明摆着吗？我要他死。”
“你简直……”
清十笑着同他打趣：“我简直什么？丧心病狂还是不可理喻？你现在心里一定有一万个疑问。明明我对九哥一往情深，为何还要害他？明明我为了他不惜性命，为何还要如此做？明明我是来与他共叙前缘，为何会变成这样？你一定很想知道答案，是不是？”
孔承翊看着他：“理由。”
清十撑着脑袋看着他：“因为爱他啊。”
孔承翊登时怒不可遏：“你放屁！”
见他气到骂人，清十莫名笑出声：“孔大夫骂人都这么可爱。你也实在单纯，感情这回事是很复杂的，我爱他于是要他死，这不是很正常吗？不过你放心，我会跟我爱的人一起死，绝不会让他一个人上路。”
“你这个神经病！”
清十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你这么生气做什么？怎么？你还对九哥余情难忘？九哥如此对你，亲下杀手，难道你还对他心存幻想？”
孔承翊看着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我要见他。”
清十笑：“真没意思。那换个问题。如果九哥、月重华和聂怀桑同时掉到水里，你先救谁？”
“……”
“九哥待你之无情自不必说。想那月重华你在他身上也是煞费心血，不过这人心怀天下胜过你，否则也不会为了天界安稳，将你的亲朋故友一一剪除，更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舍弃你。弃了也就罢了，他还看不惯旁人将你捡了去，生恐你投敌叛变，非得将你逼上绝路不可。遇到这种主君，也真是要命啊。你说你当时是怎么看上他的？”
“……”
清十依旧自顾自道：“还有聂怀桑。我觉得你不是眼光有问题，你是眼睛有问题啊。这货哪里有半点天君的样子？要才无才，要貌无貌，要德无德，他就算是穿上龙袍也不像皇帝。我道是觉得，就算你选聂明玦，也比聂怀桑好上千百倍。你且与我说说，你看上聂怀桑哪点？”
孔承翊皱眉。
“你瞧，你也说不出他有什么优点，足见此人的确是个没什么用的废物。旁的我也不再与你一一细说，瞧瞧你选的这些人，大街上随随便便拉过来一个也比他们好千倍万倍，他们……”
孔承翊打断他：“沉苍大义，磊行而心坚；重华仁爱，性柔而志刚；怀桑纯善，重情而多智。在我看来，他们足以担此重任，你若不认可，大可去择你的主君，无需在此对他们评头论足。”
清十脸色沉了沉，不过很快他的脸色又恢复过来：“到这个时候你还如此维护他们，看来你还真是不记仇。不过，我道真想看看，若当真要你在他们三人之中选一个，你会做何选择？”
话落，清十抬手化出一面光镜，画面里，温若寒、蓝曦臣和聂怀桑三人被吊在一处高台边缘，而高台底下是面目狰狞，不断抠刮着墙壁试图爬上去的成群恶鬼。
个个目露凶光，白牙森森。
孔承翊一惊：“清十！你在做什么？”
清十一脸淡然：“他们都被封了灵脉，这底下是我特意去阴司抓来的恶鬼，这要是掉下去，我保证，瞬间就会被扯得支离破碎，魂飞魄散……”
“你……”
清十看着光幕：“绳子快断了，你时间可不多了。”
孔承翊看过去，果真见有人正拿着蜡烛走过去试图烧断绑在后面柱子上的绳索。孔承翊顾不得再跟清十纠缠，转身跑了出去。
清十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笑意愈浓：“这被舍弃的滋味，都应该尝尝。”
孔承翊从光幕中认出那处高台正是温氏当年兴建的剖尸台，他不能御剑，只能一路狂奔，几乎是一口气爬上二十一层高台，蜡烛恰好将绳索烧断，三人瞬间坠落下去。
“啊！救命啊！”聂怀桑发出惨叫。
孔承翊刚爬上来就见到这一幕，几乎是一瞬间的反应抬手就将腕上三条金线射出，分别缠住三根被烧断的绳子。三人下坠的力道之大，登时将孔承翊拖翻在地，他另一只手试图找到抓力点，但这高台的地面平坦无比，根本无处可抓。
只一瞬，他就被拖出去五六米远。而他右手手腕被拉紧的金线割的鲜血直流。
突然，他看见旁边闪过一个木桩，他竭力一翻，顺势用右脚勾住，三人登时停止了下坠。
孔承翊努力想让自己能落到地上，有个着力点，但奈何此时此刻的情形根本不能如他所想，他觉得自己的右手几乎快被金线生生割断，腿也直抽筋，尤其是腹部和背后的伤也在隐隐作痛。
“放手！”突然，高台边缘的温若寒开口。
孔承翊不应，紧咬牙关努力调整角度。
“风星衍！我让你放手！”温若寒面色铁青，怒火几乎溢到眼睛外面，“你以为你如此做，我就会感激你？你以为我知道你曾为我做的一切，我就会对你心怀愧疚？我告诉你，无论是沉苍、洛九川还是温若寒，他从不后悔他做过的每一件事！”
孔承翊嘴唇紧闭，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袖口被鲜血染红了半截，腹部也渐有血迹浸出。
蓝曦臣看了一眼温若寒，再次将目光投向孔承翊。他的眼光深邃，此时在惨白的月色下竟有几分悲凉：“小衍，放手吧。其实我并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我所有仁爱与宽容都给了旁人，对你却残忍而苛刻。你对我绝对信任，可我却毒杀了你师父……”
孔承翊脸上汗如雨下，右手手掌因为充血而发青发紫。
蓝曦臣看着他，继续道：“我还处置了一干随你浴血奋战的将士，将你师弟下狱，为了了断你与魔界的关联，仿你定坤，灭了沧澜与止漓。甚至，在你绝望求死之际，还一怒之下覆了天界……”
孔承翊的左脚终于也勾到柱子上，他松了口气，继而慢慢往下滑，试图滑到地面。
但木桩却开始松动，孔承翊屏住呼吸，心中不停的祈祷。
“小衍，对你，我为友不诚，为君不慈，为你道侣，未曾关怀过你半分。今日于此，但求一死。”
孔承翊一只脚已经能点到地面。他根本没心思听蓝曦臣在说什么。
而聂怀桑只是耷拉着眼皮，什么也没说。
半空中突然出现一面光镜，清十的脸在其间慢慢清晰起来：“人啊，不能贪心。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三个人只能选一个。”
孔承翊固执道：“三个我都要！”
“倔强。都跟你说了只能选一个，你非得三个都要。那就三个一起死呗。”
话音落地，只听见“砰”的一声闷响，三根金丝齐齐断裂，三人如同断线的风筝坠落。
孔承翊被惯性掀翻在地，滚出去老远，但他立马翻身起来，一跃扑上去将三根绳子尽数拽住。
清十在光幕里咂舌：“啧啧啧，你还真是贪心。我说你救一个不挺好？何必为难自己？”
孔承翊清楚自己根本承载不住三人的重量，可他也知道，只要他一放手，他们瞬间便会被撕碎。
清十又道：“那我只好帮你一把了。”
话落，不远处便掷来一把剑，瞬间将三根绳子尽数斩断，孔承翊几乎想也没想，一个箭步冲向聂怀桑，在他掉下去前一刻 一把捞住了聂怀桑的领子。
清十有些诧异。
而同样诧异的还有聂怀桑。
孔承翊将人拉回来，聂怀桑呆坐在地上半天没有反应。
下一秒，清十出现在高台之上，聂怀桑不自觉的往孔承翊身侧缩了缩。
“你竟然会救他？”清十难以置信。
孔承翊坐在地上看了他一眼，继而扯了块布包扎自己的手腕：“我想救谁就救谁。”
清十看着他笑，继而道：“那你猜，在你和孔承平之间，他又会选谁？或者说，孔承平在你和聂怀桑之间，又会选择谁？”
孔承翊手上莫名顿了一下，继而抬眼看着他：“你觉得很有趣吗？”
“十分有趣。”
孔承翊想了想从地上爬起来，然后将聂怀桑也从地上拉起来：“你觉得我兄长会选谁？”孔承翊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的拉着聂怀桑往高台边缘去，聂怀桑有些不解，但看孔承翊神色镇定，便也没有声张。
清十笑：“自然……不是你。”
孔承翊道：“是吗？”
“这根本不用选，在陆晚亭和聂怀桑之间，聂明玦只会选聂怀桑，你说呢？”
孔承翊笑笑：“既然如此，那我就不给兄长添麻烦了。”说完，他拉着聂怀桑一跃从高台上跳了下去。
“星儿！”清十大惊失色，可待他跑过去往台下一看，聂怀桑被底下的蓝曦臣稳稳接住，而孔承翊也平安落在地上，周遭的恶鬼张牙舞爪却无一个敢上前，只因蓝曦臣额间抹额神光四溢，足以震慑一干宵小。
“你！”
孔承翊往上看了一眼，嘲弄了一句：“清十，下来啊。看看这些恶鬼会不会撕了你？”
“你这个混账！你又骗我！”
孔承翊不再答他，领着蓝曦臣他们就跑走了。
聂怀桑惊魂未定，一路小跑跟着：“二哥，我们现在去哪？”
“哪儿也去不了。”
“啊？”
孔承翊停住，继而从怀里掏出金氏信号弹，升上天空。
“怀桑，你和泽芜君去找其他宗门修士和兄长，”说完，他看着聂怀桑又补了一句，“也就是大哥，我和温宗主将清十引开。”
“二哥，这太危险了，我们已经知道是仙君，不是，是清十设计各宗门，他送给各仙首的雪玉丹有问题，而且不夜天到处都是恶鬼和不知名的妖魔，它们……”
孔承翊一笑：“怀桑觉得我不是它们的对手？”
聂怀桑有些犹疑：“这……”
“放心，斩妖除魔，我最拿手了。”
聂怀桑看看孔承翊，继而眼里充满信任，他重重点了一下头：“嗯！我相信二哥。”
“去吧。”
蓝曦臣看了一眼孔承翊，明显眼中忧虑多过确信：“小衍……”
“怀桑和兄长的安危，就交给泽芜君了。”
蓝曦臣似还有话说，可此时此刻情况紧急，根本也没时间多说：“你放心。我和怀桑找到明玦兄，立马去与你们会和。”
“嗯。”
四人兵分两路，相背离去。
孔承翊跟温若寒绕到一处假山背后，窥视着外面的动静。
“这不夜天到处都是恶鬼，看来阴司当真乱作一团。往生路一定出了问题，否则不至于让这么多恶鬼跑出来……”
旁侧温若寒偏过头突然道：“一千三百零七间神台，你从哪来这么多银子建这些？”
孔承翊愣了一下，继而尴尬一笑：“银子嘛，挤一挤总是有的。”
“所以，这就是你抠门到一个铜板也不愿意拿出来，送生辰礼物可着一只仙鹤薅，连小食点心都要去旁人那里蹭的理由？”
孔承翊干咳了一下，摆摆手道：“其实也没有那么……”
话未说完，温若寒突然伸手将他拥进怀里。他紧紧抱着面前的人，这一刻他只觉得心安，那种感觉是他与清十在一起时从未有过的。
“多谢。”温若寒在他耳侧近乎无力般说了一句，“多谢你陪我度过那段无人问津的时日。”
孔承翊垂眸，一动不动的立在原地。
“对不起。”温若寒忍不住将他收拢在怀里，“我食言了，你想看的风景，我终究还是没能带你去。”
孔承翊怔怔立着，半晌后，他勉强笑了一下:“没关系，风景我可以自己去看，而且以后，我可以带别人去。”
温若寒苦笑，他甚至觉得自己有想要痛哭一场的冲动，可他知道这也只能想想。
明明还有好多话要说，可最后却只是故作轻松的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然后笑着松开他:“那就好。”
他说着又轻轻揉了一下孔承翊的头发，“以后，别再傻傻等了。”
孔承翊也笑着应他:“嗯。不会了。”
说完，两人都十分默契的背过身不动声色的擦掉突然滚下来的眼泪。
曾经咫尺，以为天涯。
如今咫尺，便是天涯。
孔承翊看了看天边那轮月亮，他突然明白，其实他一直执着的，不过如此而已。
就像蓝启仁说的，他太在意开始和结果，以为有开始便一定有结果。
但其实许多事情，没有结果就是结果。
不是事情有开始没结果，而是我们，有开始，没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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