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出岐山的医修全都要经过温煜筛选,温晁让温逐流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孔承翊塞到队伍里。
人一个一个的进,二十几个医修排着队在外面暴晒。唯独孔承翊坐在旁侧凉亭内,还有温二公子亲自伺候茶水。
惹得其他人艳羡不已。
温晁提了几次插队,都被孔承翊阻止了。也不知这些人是如何看诊,进去的快出来的更快。
很快便轮到孔承翊。
“孔大夫,你进去吧。”温晁又嘱托了一句,“别拣我爹不爱听的说。”
孔承翊跟着修士进门,到门口便是温煜引他进去。
他听见这个人跟他说:“要想留着你的小命,不该说的就不要说,不该问的也就不要问。”
孔承翊听了,只觉得这作风果然很温氏。
他被带进去,隔着帘子坐在外侧的椅子上,能瞧见里面有个人影。
孔承翊似乎有些相信温若寒是当真病了。
这人生来傲气,若非重症缠身,怎会屈居内室?
他想了想同人道:“请温宗主将手伸出来。”
刚说完,旁边温煜就道:“无须诊脉。旁边有看诊记录,你照着上面的脉象开副方子就行。”
孔承翊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要求,只觉得好笑,继而伸手拿过旁边一叠记录翻了翻,上面当真详细记载了连日来的脉象变化。
不过他看完之后,只是轻轻放到一旁,又道:“请温宗主将手伸出来。”
“大胆!你……”
孔承翊看了一眼温煜:“我是来看病,不是来看这叠废纸。”
温煜还要说什么,里侧温若寒却突然发话了:“你倒是对自己的医术很自信。”
孔承翊道:“我若不自信,如何让病人信我?”
隔了片刻,帘子里当真伸出一只手,温煜还当孔承翊会靠过去,谁知他只是腕上一动,三条金线瞬间飞出,准确无误的缠上温若寒的手腕。
温煜怔了一下,转而看向孔承翊:“金丝诊脉?你是……”
“安静。”孔承翊凝神探脉,温煜也没再说下去。
殿内安静无比,连轻微的呼吸声都能听的一清二楚。
片刻功夫后,金线回缠到他的手腕间。
温煜赶忙问道:“宗主如何?”
“病情如何,当病人一人知晓即可。”
温煜还想说什么,温若寒却让他退出去了。
殿内只剩他二人,两人隔着帘子相对而坐。
殿内氤氲的炉香在其间弥漫盘旋,轻轻荡荡的盘旋至屋顶。
“说吧。”
孔承翊捏了捏手腕,淡淡道:“金丹已散,修为尽废,垂死之躯,无药可治。”
殿内没有回应。
孔承翊又道:“温宗主可以不信,不过在下还是要奉劝一句,顺其自然就好,万勿强改。告辞。”
从殿里出来,孔承翊凭栏立在高处看着一望无际鳞次栉比的宏伟建筑,看着底下来来往往的修士,还有到处迎风猎猎招展的温氏家族旗。
立了半晌,他只是看着湛蓝水洗般的天空苦笑了一下,继而沿着石阶走下来,打算去同温晁辞行。
“诶,你们说温氏还能捱多久?”
“我估计啊气数已尽。你们没瞧见这段时间那医修是牵长线似的往炎阳殿方向去?我猜宗主定是……不行了。”
“不会吧?”
“怎么不会啊?这前线节节败退,若是往日,宗主早就给他们好看,可这次呢?宗主连面都没露过。”
“我说咱们也得趁早打算。不然这温氏一落败,再想谋生可就难了。难不成咱们还指望那个废物东山再起?”
“有理有理啊……”
孔承翊立在不远处听到一群修士窃窃私语,随之朝他们的视线方向看了一眼,就见远处的亭子里,温晁抱着个藤球玩的正欢。
“你们看他,前面死了那么多温氏修士,他一点感觉也没有,宗主病重,他也没生出担当的心思,跟着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前途?”
“他就是个废物。也就温氏给他撑腰,要是没有温氏,我看他活的连条狗都不如。”
“我看他啊,估计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哈哈……诶,你们说,咱们宗主一世英名,怎么会养出这么个窝囊废?”
“捡来的吧,估计,哈哈……”
“我猜是……”
“……”
孔承翊从旁边走过,这些人立马噤声,三三两两的散开了。温晁看见他出来,立马从远处跑过来:“孔大夫,我爹怎么样?他没事吧?”
孔承翊看了一眼他怀里的藤球,淡淡道:“无事。”
温晁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孔大夫你说没事,那就肯定没事。我就放心了。”
孔承翊看着他这副万事大吉的样子,便问他:“你喜欢藤球?”
温晁立马同他显摆了一下手上的藤球:“前段时间我下山瞧见山下的小孩都玩这个。我还特意组了队伍跟我一起玩,孔大夫,可好玩了。”
孔承翊伸手将他手上的藤球拿过来看了看:“是吗?我倒是从未见过这玩意儿。不知二公子能否让我开开眼?”
“当然了。走,去校场。”
温晁带着他来到温氏校场,果真见校场被圈了一块。
“喏,这就是球场。我们玩一场给你瞧瞧。”
温晁说着就叫了几个人过去,孔承翊立在边上淡淡看着,温逐流立在旁边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孔承翊的脸色,继而上去拉了拉温晁:“二公子,今日要不就别玩了?”
温晁打开他:“什么别玩了,人孔大夫想看看。”
温逐流看了一眼孔承翊又道:“二公子,听闻孔大夫自幼体弱,定然从来不会碰这些东西,如何会想要观摩?”
温晁道:“就是因为没见过所以才好奇嘛。”
“不是……二公子,孔大夫举止端庄,言谈有礼,一看便知家教极严,他不会喜欢这种东西……”
温晁瞪了他一眼,再不理他,继而将袍子扎在腰间,就同其他人摆好阵势:“孔大夫,你可就瞧好了吧?”
孔承翊立在边上,看着温晁带球冲过重重防线,然后以一个极度帅气的姿势成功夺了个头彩。
旁边的修士丝毫不吝掌声和赞叹。
“二公子真厉害!”
“你们看二公子方才那个侧身,真是妙!”
“二公子玩这藤球真是出神入化。”
“不愧是二公子!”
“……”
温晁听着赞扬越发得意,一路带球如入无人之境。
一连三个回合,皆是他得胜。
“怎么样?”结束后,温晁走过来,“我厉害吧?三场,我都赢了。”
孔承翊却问他:“把校场划成球场,是谁的主意?”
温晁道:“我啊。”
温逐流心里咯噔一下。
“这地方那么大,我划块球场怎么了?再说,他们射箭练功哪不能练?不过这藤球就不一样了,非得地方开阔,跑起来才起劲呢。”
孔承翊看看他:“是吗?”
“当然。”
“方才我看二公子踢球,道是有几分兴趣。不知二公子可有兴趣跟我玩一场?”
温晁看看他笑道:“孔大夫,你又不会玩。”
“我可以学。”
“就你这身板,我怕把你给撞飞了。”
“我是大夫,你怕什么?”
温晁想了想道:“好吧,那我就勉强陪你耍耍。孔大夫,你要是受不住就告诉我,我可以手下留情啊,哈哈……”
温晁笑的欢,孔承翊只是淡淡道:“来吧。”
两人走上球场,温晁十分做作的活动了全身的筋骨。
见孔承翊立在对面一动不动,他还提醒道:“孔大夫,你活动活动筋骨,不然一会儿跑起来吃力。”
“没必要。”
见人不信,温晁一脸无奈道:“看病你在行,这踢球你可就是外行了。”
说着,他抬脚射门,本以为百发百命中,谁知孔承翊一脚就将射来的藤球踩到脚下。
温晁一怔。
连旁边温逐流也是一顿。
周围的修士见温晁跟人切磋球技,又都纷纷围上来看热闹。
“再来。”孔承翊将藤球踢回给他。
温晁不信邪,又是一记猛射,结果还是被孔承翊轻松拦住。
就这样来回十多次,温晁踢的脚都有些抽筋,还是一发未中:“孔大夫,你挺厉害啊,正好我这队伍里缺人,你要不考虑考虑加入我们?”
孔承翊走到温晁的位置,并没表现出多大的兴趣:“该我了。”
温晁道:“还来啊?”
孔承翊将袍子折到腰间:“你守住一球,我就加入你们。”
一听这话,温晁立马来劲,温逐流刚要阻止他,就听见温晁大放厥词:“孔大夫,这可是你说的,我看你就准备留在我岐山温氏吧。”
“好说。”
话毕,孔承翊目中微沉,也不见他用了多大气力,就见那颗藤球朝温晁呼啸而去,接着就看见温晁摔出场外,半天爬不起来。
旁边的修士个个面面相觑。
平日他们都是跟人随意玩玩,哪像这人,来真的?
但孔承翊明显没打算就此结束:“再来。”
温晁从地上爬起来:“孔大夫,咱们……”
一记抽射,温晁摔出去老远:“疼……孔大夫,我……”
“再来。”
“别别别……我……”温晁话未出口已经被藤球撞飞。
“再来。”
旁边的人都看蒙了,只瞧见那颗藤球如雨点般砸在温晁身上,而温晁一瘸一拐的满场跑,一边求救一边求饶。
“我……不行了。”温晁实在跑不动了,瘫在地上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孔承翊将脚边的藤球踢开,继而将袍子放下来,朝他走过来:“还来吗?”
温晁有气无力的摆手:“不来了,不来了……你不是不会玩吗?怎么这么厉害?”
孔承翊居高临下看着他:“我的确是第一次见这东西,可我看你玩一遍就足够我学会它了。”
“真的吗?那你太厉害了。孔大夫,佩服佩服。”
孔承翊在他跟前蹲下来,稍稍放低声音:“以后还玩吗?”
“不玩了不玩了。”温晁一个劲摆手,“输成这样,太没意思了。”
孔承翊道:“赢了你便欢喜,输了你便弃之一旁。你到底是喜欢藤球,还是喜欢周遭的呐喊欢呼?”
温晁怔了怔,直愣愣看着他。
“你说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能做什么。那为何不试着先做一些该做的事情?百家伐温,温二公子该做的难道是私占校场,游戏玩乐吗?”
“我……”
“你爹病重,你除了求我来治病,也就无事可做了?”
“……”
“试想:百家攻破不夜天,岐山沦为焦土,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之时,温二公子是打算引颈就戮,还是纵身一跃?”
温晁目中惊惶,吞了口口水。
孔承翊看了看周遭的温氏修士,接着道:“纵有这些修士护你,可当真有危险迫近之时,能护你的只有你自己。”
温晁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
孔承翊却站起来看着远处:“我也不知该对你说些什么,只望你记着,从前温宗主能护你,以后,他或许再也无能为力。”
温晁愣愣的望着他。
“当然,他也未曾指望你能护他。好自为之。”
说完,孔承翊抬脚便离开了。
温晁在地上躺了好半天都没动静,还是温逐流将他从地上扶起来他才有了反应。
“他人呢?”
“刚走。”
温晁赶忙从地上爬起来追上去。
“二公子……”
不远处,有人立在高处将方才一幕尽收眼底。
“宗主,可要除了此人,以绝后患?越齐孔家跟聂氏来往密切,若是有关宗主的消息泄露出去,只恐……”
“他医术不错,暂且留着吧。”
“是……”
…
孔承翊在温晁的院子里见到重伤未愈的温乐,也就耽搁下来。
孔承翊原本还想问问地图的事,但温乐失忆蹊跷,也找不出原因,他只好作罢。
见人对温乐上心,温晁借机凑到人跟前一会儿让人指点骑射,一会儿让人指点剑术,仿佛在他眼里,孔承翊不是大夫,而是个武人,烦的孔承翊一个头两个大。
可他问的多了,偶尔孔承翊也会当真指点两句。尝到甜头,温晁越发得寸进尺。二话不说将人拉到校场,也不管人乐不乐意看他像个小丑似的乱蹦哒。
一连三天,孔承翊都被迫观赏温晁“出神入化”的箭法。
今日,温晁已经在箭靶跟前射了两个时辰,孔承翊在旁边凉棚下喝空了三壶茶,但靶上的箭还没地上的零头多。
孔承翊不知道温晁这三分钟热度又能热多久,就看他这个箭术水平,有得练了。
他抬眼看了看日头,已近晌午,便叫住温晁:“别练了,休息一会儿吧。”
温晁走过来喝了杯茶,抱着弓歪坐在地上一句话也不说。
孔承翊看看他,莫名想笑:“怎么?练烦了?”
“我就纳闷别人到底是怎么把箭射到靶心的?”
孔承翊笑笑问他:“想知道技巧?”
温晁立马点头。
“你射完一万支箭我就告诉你。”
温晁眼睛一亮:“当真?”
“嗯。”
“那在我射完一万支箭之前,你可不能离开不夜天。”
孔承翊想了想道:“不离开。”
温晁登时笑逐颜开:“那就好。你别走啊,我再去练会儿。”
温晁说着起身就走过去继续练箭。孔承翊坐在旁边看着他,其实这样看,温晁认真起来,当真与一般世家公子无二。
他只是需要一个人看着他。
或许,看着二字并不恰当。
而是陪着他。
他只是太孤独了。
孤独到无所事事,孤独到不知所措,孤独到连自己孤独都一无所知。
转头瞥见温逐流立在不远处望着温晁,孔承翊便示意他过来。
“孔大夫……”
这个人他有印象,似乎他一直都跟在温晁身侧,不爱言谈。
“二公子这几日甚是用功,还望孔大夫多多指点。”
孔承翊道:“我一个大夫能指点什么?无非在旁边干坐着罢了。”
“坐着也是好的。有人看着,二公子心里高兴。”
孔承翊没应。
“公子幼时常希望宗主陪他骑马射箭,但宗主事务繁忙,从未有过一次。十四岁那年,公子苦练马术,一心想在宗主生辰那日让宗主开心,谁知中途却出了岔子,不仅自己受了伤,还冲撞了宾客,宗主当场大发雷霆。宴席之后,公子消失了半月,被找回来之后,从此耽于声色,再无心旁物。”
孔承翊脑海里浮现起某些久远的记忆。
【我没遇到困难……是我太糟糕了,是我样样不如人……我努力了,我尽力了,可我还是做什么都不成,我只能混吃等死,我只能当一个废物……咳咳……若我活着,过了今日,我就要心安理得、尽心尽力的当好一个废物!】
【修为比不过,学识不如人,可偏偏还叫我生了这样一副相貌……心性品貌,修为学识,无一有成,我这样的人,只会给我爹,给我的家族抹黑,我就不该活着……】
“或许,很多时候,公子都想做些什么。只是他不知道自己做这些是为了谁。”
孔承翊淡淡道:“为了他自己。”
温逐流道:“自己尚且无依,又如何寄托自己?可若孔大夫坐在此处,就算不说话,公子回头看见你,他也是高兴的。”
孔承翊道:“他太脆弱了。”
温逐流道:“谁又不脆弱?不过是我们常见身边人的脆弱,而不关心旁人的脆弱罢了。”
“你既跟在他身侧,又了解他,便多费心。”
温逐流看向温晁,微微垂眸:“公子虽无大智,却非愚人,他有展翅之心,缺的不过是一个助他破开层云之人。我能力有限,志向不高,除了为他料理一些琐事,毫无助益。而孔大夫……”温逐流抬眼看着他,“少负盛名,才智过人,公子又敬慕于你……”
闻言,孔承翊看向他,继而莫名笑了笑,指着旁边的椅子道:“过来坐。”
“孔大夫,这不妥……”
“没什么不妥。过来。”
见人坚持,温逐流走过去有些忐忑的在旁边落座。
“孔大夫,你……”
“这样,他回头时便也能看见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