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剧金牌编剧坂元裕二向观众献出过《东京爱情故事》《四重奏》等经典作品，人们为他透彻的人性观察叹服，也对他笔下的金句赞不绝口。这次与大众见面的，是他的小说《往复书简》。《往复书简》由“初恋”与“不伦”两篇小说组成，全部都用通信往来的形式写成。今天单读分享“不伦”篇的开头部分。坂元裕二再度展示了他讲故事的本领，反转又反转，让人冷不丁毛骨悚然。“不伦”的故事撇弃了扁平的道德谴责叙事，讲两个婚姻不幸者相互取暖，写残酷中的温情。不再多作介绍了，欢迎进入坂元裕二的故事王国。
卡拉什尼科夫不伦海峡
田中史子
初次联系，我名叫穗野川穗野香。
我的兴趣爱好是上网收集变态图片。
虽然未曾谋面，乍然提议很羞耻，请问，能和你一起拍变态照片吗？
奉上微薄薪酬，一种变态行为一百万日元，意下如何？
顺带一提，我的三围分别是94、59、98。
盼即赐复！
田中史子
恭喜当选！
这里是国家国土开发中央中心。
恭喜你成为击败了一亿人的幸运儿！我们将赠与你赏金三十亿日元，并另送一份大礼，请在鸟取县和岛根县中二选一，你将拥有所有权。
盼即赐复！
待田健一
我不管你是谁，你这是钓鱼垃圾邮件，这种东西也想骗人？
田中史子
待田健一先生，
谢谢你的回复。我是自由作者田中史子。想通过邮件申请采访你，具体采访内容如下：
一关于待田先生和尊夫人幸菜同居期间的关系
二幸菜女士申请当志愿者时你的心情
三幸菜女士在非洲失踪后你的心情
采访时间约需两小时。请挑选周一到周五的中午时间。
盼即赐复！
待田健一
田中史子女士，
我不接受这种采访。恕不奉陪。
田中史子
待田健一先生，
邮件打扰实在抱歉。
烦请再次考虑一下。
一关于待田先生和尊夫人幸菜同居期间的关系
二幸菜女士申请当志愿者时你的心情
三幸菜女士在非洲失踪后你的心情
另外，待田，不是代田，是等待的待，对吧？
盼即赐复！
待田健一
田中史子女士，
确实是等待的待。
我想把幸菜永远放在心底，不和别人分享。
田中史子
待田健一先生，
邮件打扰实在抱歉。烦请再次考虑一下。采访所需时间两小时，请挑选周一到周五的中午时间。
另外，关于尊夫人，我有非常重要的独家情报。
待田健一
田中史子女士，
你谁呀。
什么重要情报？
田中史子
待田健一先生，
如果你接受采访，我就告诉你。
待田健一
星期六怎么样？
田中史子
我已说过，周一到周五。下周一可以吗？
待田健一
我准备在周日自杀追随妻子而去，没有下周一了。
田中史子
好吧。
待田健一
什么好吧？
田中史子
我已经说过，我只有平日有时间。看来我们无缘见面，“好吧我明白了”的“好吧”。
待田健一
周一如何？
田中史子
好吧。
我知道待田先生住在祐天寺，星期一，十四点，我们在涩谷圆山町的雄狮茶馆见。
待田健一
我确实住在祐天寺。但我讨厌涩谷。
自从去年东急东横线和副都心线连接到一起后，涩谷站就变成了那个鬼样子！如果你有亲戚参加了东急东横线涩谷车站建设，那劳烦你问问他，涩谷站是傻子设计的吗，建设理念是让人生变成一场毫无逻辑的徒劳吗？乘客被迫绕远，迷失方向，以前两分钟就能换车，现在要花十五分钟。涩谷之光（Hikarie，东京涩谷车站旁的一座大楼）哪里有光，我看明明是涩谷黑洞。
我今天刚去那鬼地方买过莱姆橙（lime的音译，酸橙，日语多称为ライム），别提多不顺心，现在累得要死。我恨死涩谷了，除了涩谷，其他地方哪里都行。
田中史子
待田先生，
对不起，刚才的邮件是乱码，无法阅读。
烦请再发一遍。
待田健一
发两遍就算了。简单说，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不要选涩谷站，离你最近的车站就可以。我现在累死了。
田中史子
待田先生，
这次邮件不是乱码，可以读。
我最近的车站是练马区小竹向原。从我这里，乘坐副都心线可以直达涩谷。自从东横线和副心线连通到一起，交通方便多了。如前所述，我将在十四点涩谷圆山町雄狮茶馆等你。茶馆随时有空位，敬请放心。
待田健一
我今天为买莱姆橙出了门。先去了祐天寺的东急士多，卖光了。学艺大学的东急士多和祐天寺的规模差不多，所以我干脆去了中目黑，也卖光了。我又去了涩谷，卖光了！
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那天我在下班路上，接到妻子电话。我要做晚饭了噢。想做嫩煎鸡肉配莱姆沙司，但是缺最关键的莱姆噢。我就奔向涩谷买莱姆了，卖光了。空着手回到家，听见妻子这么对我说，人家想去非洲噢。想去非洲当排雷志愿者噢。
妻子乘上去非洲的飞机，从此一去不复返，至今下落不明。
最近，我开始相信幸菜已经死了。也许是我做好了去死的准备，才终于能接受妻子已死的事实。如果还有未了的不甘心，那就是那天没能买回莱姆。妻子准备做的鸡肉，至今还在冰箱冷冻室里。
我不想去涩谷。我要追随妻子而去。抱歉我先走了。
田中史子
待田先生，
请上网用图片搜索“墨西哥毒品战争”。
待田健一
搜完了。搜它干什么？你到底什么目的！我现在很不舒服。
田中史子
此邮件稍长。
有一种音乐叫Narcocorrido，贩毒民谣。Narco指墨西哥贩毒组织，他们喜欢唱的歌叫Narcocorrido，歌词大多和贩毒吸毒有关，墨西哥政府禁止在酒吧和餐厅里演奏这种音乐。
因为地理位置，墨西哥被周围各国当作毒品中转站利用。华雷斯集团、蒂华纳集团、洛斯·哲塔斯、贝尔特兰·莱瓦等贩毒团伙间的火拼纷争逐年激化。我请你搜索了图片。首先，第一张是滚落道旁的人头。第二张是吊在树上的躯体。第三张是人的碎手碎脚。第四张是装在纸箱里寄给死者亲属的胳膊和断足。近年来，墨西哥逾四万人惨遭杀害。
今年一月十二日，在墨西哥西部米却肯州，当地治安巡逻和贩毒组织之间发生枪击战，阻断了物流。米却肯州是莱姆的一大产地，争端导致了世界性的莱姆匮乏。
我丈夫曾说，世界上其他地方发生的事情，完全有可能照样发生在日本。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墨西哥的问题，影响了日本的餐桌。
待田先生，莱姆之所以卖光，原因在于墨西哥贩毒集团，并非东急东横线的涩谷车站。那么，星期一，我将在涩谷圆山町雄狮茶馆等你。
待田健一
好吧。那我先听听你说什么再去死好了。
但是看过刚才的图片，今夜怕是睡不着了。
田中史子
请在YouTube上搜索“刺猬洗澡”。
待田健一
搜到了。真可爱。简直想养一只刺猬，给它洗澡。
好吧我能睡着了。星期一见。
田中史子
待田先生，
今天是我们约定好的星期一，本日十四点，请多关照。
待田健一
田中女士，
我到雄狮茶馆了。请问你的座位是？我坐在右手最靠里，书架旁边，穿一件蓝色夹克，有些气喘吁吁。
待田健一
田中女士，
请问客人中哪一位是你？主动招呼我一下？我穿蓝色上衣，正在吃香草冰激凌。
待田健一
田中桑，我吃完香草冰了，正在等你。
待田健一
田中桑，还没到吗？
田中史子
待田先生，我已经回家了。
田中史子
待田先生，中午让你白等一场，实在抱歉。
我提前三十分钟到达时，发现一个名叫大山的周刊杂志记者坐在店里，所以我走出茶馆，转身回家了。如果我们两人见面被人目睹，恐怕会惹来麻烦。
待田健一
和周刊杂志记者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他在就会惹麻烦？你到底是谁，知道我妻子什么事？
田中史子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我不会再联系你了，请忘掉我。
待田健一
我有一个老朋友，名叫豆生田，他不仅有个怪姓，人也很怪，特技是米饭当饭，炒饭当菜。他还有个烦人的怪毛病，会突然冒出一句“啊对了”！仿佛刚刚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如果问他怎么了？他会说没事没事。哎！我问你！问什么？啊没事没事。他老是这德行。麻烦你联想一下，你去星巴克买咖啡，店员迎上来，哎呀客官你想喝什么今天我们推荐……啊没事没事。你会不会马上想转身去Doutor家买咖啡？官房长官召开政府记者招待会，发言说，哦今天两国首脑会谈的成果是……啊没事没事。他要是敢这么说，就等着内阁支持率跳水吧。
你的所作所为和这些是一回事。你是豆生田的亲戚吧？要不你是豆生田太太？
田中史子
待田先生，
我不是豆生田太太。
待田健一
田中女士，
我知道你不是。我想说的是，话不能只说半句，会招人烦的。敬请理解。
田中史子
一个即将自绝于世的人就算在星巴克只听到半句话，有必要那么烦躁吗，敬请我理解什么呀。
你知道吗，半句话是有理由的。涩谷宇田川町有东急Hands店，你从三层上到四层，你走遍楼层，也找不到想买的东西，于是你开始生气。但你生错气了，东急Hands三层和四层之间，还有3B层和3C层。道理是一样的。一个人的半句话里，也有3B层和3C层。你没能察觉而已。只要你一直发现不了，那么出现在你面前的人就会把“哎我问你……啊没事没事”这半句话永远地说下去。
待田健一
你这什么意思？是在说我和我妻子吗？
田中史子
待田先生，
我只是非常羡慕你而已。
待田健一
田中女士，
现在是星期五的晚上。
虽然不知道你究竟是谁，在这里，我把自己仅知道的一些事写下来留给你吧。你可以拿去媒体发表。这也是我的遗书，文章稍长，敬请耐心。
妻子那天对我说，人家想去非洲噢。想去非洲，参加排除地雷的活动噢。非洲，那时我脑中浮现的，是类似代代木公园里举行的泰国节那种活动。以为去非洲排雷是哪个公园里的活动。然后妻子详细解说给我听了。
几个月前，她为参加同学聚会，去表参道的美发沙龙做头发。涂好染发剂，要静等四十分钟，她顺手翻开美容院里的周刊杂志。她之所以挑了那本给中年男看的杂志，是因为封面人物是当时她正在追的电视连续剧的女主演。翻过封面，紧接着一篇文章——九岁少女不小心踩中地雷身亡。旁附照片，地面炸出大坑，少女背着的水罐裂成碎片，血痕漫染。染发剂沿着妻子的脖颈缓缓淌下，美容师为她轻轻拭去。结完账，美容师打招呼说，同学会请加油啊。她微笑着回了一句，同学会加什么油啊。刚走出美容院，就和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姑娘擦身而过。一个画面从妻子脑中闪现，她马上回头，看见小姑娘正要从路面的下水道铁盖上踩过。那个写着东京都下水道字样的铁盖，刚才妻子下意识躲过了，没有去踩。啊！刚才我为什么躲开了呢！当她明白过来时，瞬间尖叫出声，蜷身蹲到了地上。
当然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是，她没有去参加同学聚会，取而代之，她找了无数非洲对人型地雷的相关书籍来看。她对我说去上草裙舞课，实际上是去参加了NGO举办的排雷志愿者说明会。
妻子说，哎，健一，这个世界上有无数冤死噢，世界上哪个角落里发生的无辜之死，也是我们的心灵之死噢。
我以为她压力太大心情不好，想安慰她，就讲了一个当天刚从同事那里听来的笑话。你知道吗，阿杉和P子分属两间经纪公司诶！
妻子一脸温柔平静，对不起，健一，是你不懂噢，但这不怪你，我知道你不懂，所以刚才一直在解释，对不起，我要走了。她的语气那么平和，就像为了不惊扰熟睡的人而轻轻关上了门。
两个月后的一个中午，我在食堂吃炖比目鱼时，接到外务省工作人员打来的电话。你的妻子，待田幸菜女士，在安哥拉共和国和刚果民主共和国的边境地带遭遇武装人员袭击，被少年战士所持的自动步枪击中，当地正为稀有金属开战，你的妻子不幸被卷入纷争，现在已经失联五十二小时。
就这样，一年过去了。鸡肉依然没有解冻，还躺在冰箱冷冻室里。我每天寻找着莱姆，翻来覆去思考妻子的话。是你不懂噢。对，我一点都想不明白。我不懂的事，大概都在东急Hands的3B层和3C层里。
抱歉长文占用了你的时间。我去找幸菜了。
田中史子
待田先生，
我不是自由作者，骗你呢。真要说起来，我是“把别人寄托的东西总是不小心弄丢会”的会长。当然了，我不认识媒体，没有发表渠道。你如果现在去死，遗书就白写了。
待田健一
你究竟知道什么？
田中史子
说反了，你什么都不知道。
待田健一
我不知道什么？
田中史子
尊夫人是被哪个少年战士打中的，少年战士拿着什么枪，你知道吗？
AK-47自动步枪，通称卡拉什尼科夫。苏联的米哈伊尔·卡拉什尼科夫在1947年设计开发的，诞生至今七十年过去了，依旧在流通使用，实在令人惊讶。想不出还有哪种产品能这样，冰箱也好，电话也罢，就连圆珠笔也随着时代在发生变化。但卡拉什尼科夫，今天依旧是卡拉什尼科夫。它是史上杀人最多的兵器，现在世界上约有一亿支。它简单、安全、结实耐用，价格平均三万日元。我在YouTube上搜索过，士兵为了好玩，塞给大猩猩一把卡拉什尼科夫，大猩猩举枪扫射得不亦乐乎。是的，这枪连猴子也能用。如此说来，这正是最适合给小孩用的枪，有了它，无数少男少女变成了威风战士。
待田健一
这些都是你的网搜成果吗？
失去妻子的我，变成了日本全国的关注焦点。舆论把我们说成一对和睦夫妻，就好像有谁真的看到了一样。我和妻子的关系，不是搜索一下就能明白的事。
我和她每年回她新潟老家过年。返回东京前，总会在同一家店里吃沙司猪排饭。米饭上铺着圆白菜丝和不太厚的里脊猪排，浇着甜酱汁。每次我们都吃得饱饱的，坐上回东京的新干线列车。今年的很好吃，明年的肯定也好吃呀。如此种种，是上个网就能搜索出来的吗？
你一辈子去搜索好了。不要再给我发邮件。
田中史子
我是一个家庭主妇。不是自由作者，不是网络变态照片收集女，更不是国家国土开发中央中心的工作人员。我从未工作过。
我丈夫名叫田中洋贵，他外面有很多女人。我没去过国外，田中经常给我讲世界各地见闻。比如化妆品和香波是不能用的，因为都在用动物做实验。比如世界上用手抓食的人，数量上远超用筷子和勺子的人。我们第一次约会吃通心粉，是用手抓着吃的。每次听他说，你啊什么都不懂，我总是心里美滋滋的。遇到不懂的事，我就在家里等他回来。无论等多久，三天还是四天。
他在一家地毯贸易公司工作，后来自立门户，公司一直亏本，我就去便当店打工补贴家用。他开始埋怨我身上油烟味很臭。当然不能用香水，因为涉及动物虐待，我就用香皂仔仔细细地清洗身体。他再也不碰我了。我想那是因为外面有女人，没办法，不碰就不碰吧。
他在摩洛哥失踪了。当时我甚至不知道他出国了。接到公司电话的时候，为了不露馅，我百般掩饰了一番，不能让外人知道他已经很久没回过家，不能让外人知道我的油烟味。为了找他，我得提交他的照片，我交了一张两人微笑依偎着的多年旧照。他的女人们的电话号码我有记录，一一打电话过去了，听到她们全部都在日本时，我长出了一口气。我去便利店买了香波，没脱衣服就开始洗头发，用光了整瓶洗发水。这都是大约一年前的事。
因为他不回来，所以我学会了上网搜索。墨西哥发生毒贩枪战时，莱姆就会从东急士多消失。安哥拉地雷爆炸时，我用香波洗头发。
以上长文只是铺垫，下面才是正题。
待田先生，你妻子还活着。正在非洲和我丈夫同居。
盼即赐复。
待田健一
田中女士，
明天我将在涩谷圆山町雄狮茶馆等你，我们见面吧。
田中史子
待田先生，
我正要说同样的话。
不要去雄狮茶馆，我们直接去酒店开房好了。
……
本文摘自《往复书简：初恋与不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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