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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逃离都市的人 过着怎样的冬日

单读

雾锁都市,地图上的空气质量一片赤红,这样的情况下,你有没有考虑过逃离都市、归园田居?

诗人吕德安,1994年至1995年在山间筑居,下文即其山居笔记,同样发生于十一二月,却是另一翻冬日景象,仿佛我们想要的另一种平行世界中的生活。

十一月十二日谎言

人们问我是什么时候从旅行中回来的,我总是说的比实际上要早几天。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也不知道将来是否会自食其果,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后来我想,最可能的原因是,我平时走路比人家来得慢,总是落后几步。说话也慢。给人家写信也是如此。似乎永远处于过去的时间里。

十一月十六日看房子

连续三天看了三四处房子:一处在西河(可惜临江的那两座都卖出去了,后面的似乎没什么意思);一处在梅峰宾馆后头靠山的地方,据说那小山将变成别墅村,一条计划中的重要公路也要修到那里,就是说那里前景可观;还有一处在一个名叫福兴小区的地方,价格偏贵,又是我不太喜欢的那种住宅区,刚才说的那条路也会修到那。

最后看的,也是最远的,在新店,离八一水库一公里左右,兴致勃勃地登上房子的七层楼,看底下一片菜地,农家房屋,以及乡办工厂,再远处就是八一水库和森林公园了,可我知道这些都只是假象,不远的将来,这里又会有一幢幢更高更大的住房,挡在我和这一片可爱的风景中间,“全部被房地产吃掉”,然而我想我会考虑选择这里的,因为最后可能还是由于钱的问题—那房子是目前为止所找到的最便宜的了。

十一月二十二日再次进山

今天又去了一趟宦溪乡的五里溪,我们的“栖息地”,更加感到那是一块真正的幽静之地。这一次,算是真正仔细地看了这块将属于我的土地。我发现那么多的好东西今后将为我的家园所有:大大小小的岩石,各种各样的植物,以及一条幽婉清澈的溪水。拥有一处房子的梦想就要成真—那将是山清水秀中的一座古朴而飘逸的房子。

我改变了原有的一些构想:客厅放在北面望得到山外群山的位置,楼上要有两间朝向不同的卧室,可供不同季节住和朋友来度假时住,工作室朝东南,利用南风和东南面的恒光。另外,我还发现在溪畔的那块小空地附近有一道泉眼,它可以成为一块水田,也可以盖一间小小的木屋或凉亭,都要有观景回廊。而现在首先要做的是,尽快让人把杂草除掉,腾出房地的形状,再考虑具体细节吧!然而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替何连照料房地的那个永泰老农告诉我们,说一个名叫“陶弟”的当地农民,不让我们在上面盖房,大概是乡里没有跟他事先打招呼惹他生气了。说的是明修那块地,目前还是他的承包地。

下山的时候,我们终于碰到他,他正在跟几个农妇一起,要把一堆砖头挑上山。他拒绝接受我们递出的香烟,仿佛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他紧张又充满敌意,后来经明修一番好说,才放下担子跟着去那块地里,明白我们仅仅是想盖一间房子“玩”而已,没有其他意图。他最后也同意了,“多个朋友多条路”—明修真有一套。然而,陶弟让步的意思是,今后盖房应该给他一些工做,狡猾的“陶弟”!原来他在敲竹杠,不过也算是合情合理!

他甚至还说自己也想在这块“荒杂地”上盖一间小房——啊,他还想干什么?

陶弟的事解决后,我们便直奔乡政府,要找找那个与明修有过一面之缘的土地员,问一下表格的事,结果他不在,他的美丽的妻子说他下村去了,要在下午两点才回来。我们只好回到山里看一眼地,下午再返回来。土地员是一个热情爱笑的小伙子,个子高瘦,名叫木青,也是讲“玩”的那一类人。他是有意在今后的日子和我们成为哥们的,毕竟我们是城里“有头有脸的艺术家”啊。土地员告诉我们说,一切都没问题,小事一桩。他还带我们去见了板桥村书记,一个少言寡语的中年人,人非常厚道和沉着,已经当了八年的书记,是明修先前说过的那种“很有魄力”的人,看来是的。他表示溪那边属于板桥村(也就是明修那边),他会尽力支持。他说他也在村上盖房子,是陶弟的邻居。

图姐姐

十一月二十八日坑底

这几天天天上山。我们的山谷叫五里溪,当地人更习惯叫坑底,都是很好的地名,都土里土气叫人知道什么是朴素。

房子的设计也越来越具体化了。我本想盖个土楼,可惜那块地多是石头,只有少量的黏土,算起来只够垒一堵墙,所以只好用砖。房子设计成砖木结构,盖到两层楼高,带点少许欧美民间农屋的风格,带点当地农家色彩,坐北朝南。一楼开放式,一间大客厅,厨房和洗浴室。二楼(错层)是一楼的一半面积,两间卧室,顶上是倾斜的屋顶,开两个小小的天窗。光线必须巧妙地弥补空间上的不足,让屋子内部趣味盎然。至少要有一座壁炉,山地冬天供暖去去潮。现在我将要考虑的是如何让房子的外形与外面的溪石融为一体,相辅相成,相映成趣。

陶弟昨天已叫几位民工把杂草通通清除了一遍,房地看上去显得开阔多了。他还要继续把周围的包括溪下面的杂草清理干净,但我叮嘱他不得碰坏哪怕一棵小树。每个雇工“点工”付钱,一天为十六元。我告诉陶弟,今后有的是活,现在先除草,尽可能斩草除根,然后等我选个黄道吉日正式动土,然后砌基,然后挖沟建坝。

图姐姐

十二月四日陶弟和蛇

一天,我问五里溪有没有蛇。陶弟回答说:蛇,自然有,但蛇走蛇的路,人走人的路,没有什么可怕的。这句话真有点弗罗斯特,一如弗氏所说,有好篱笆才有好邻居。陶弟说这一带的蛇不多,有也多无毒,而且不太大(他伸出拇指比照)。但是他建议我们把房地近处四周的树整理干净,这样到了六月天,蛇就不会悬挂在树上,爬上屋顶,或躲在荫翳里不易被发现。在房地临溪的那一面,竹林茂密,阴森森的,遮住了下面的水塘。陶弟又说最好清除干净只留下几簇,既能透出一道白雪似的小瀑布,又可防止蛇来底下乘凉。

陶弟说什么都是那么直截了当,说到钱也是。当我们说有些树再也不能乱砍了,他就会遗憾地说,好吧,现在你们既然要住进来,这些树就留给你们—它们还是能值几个钱的!他接着说,你们算是走运,前些天差一点砍了那棵树呢,他指了指一棵高大的野树。从他的神情看,好像这一带令我们喜欢的一切东西,都是他无意中疏忽的财产—只是现在看来更值钱了吧。陶弟说得最有意思的,除了那句颇有宿命色彩的真理—“人走人的路,蛇走蛇的路”,还有一个小故事:有一天他在山上砍竹子,不巧把一条蛇当腰砍断,地上掉下一半,抬头时,另一半已然不知去向。我将信将疑,问是什么蛇。“一条青竹蛇,当时缠绕在竹枝上。”他说得像寓言,只是不再有下文,再问下去,必然闪烁其词,再自圆其说了。多美的故事,刀起刀落,眼前落下一半,另一半从空气里消失了。其实啊,我也不想刨根问底,那样这件事就会离谱,滑向一种调侃,索然无味了。

但毕竟还是在脑中留下了一条倒霉的蛇,它弯弯曲曲的痛苦的形象。陶弟还讲了一些“我们山里人的禁忌”,比如,如果你们看见一只受伤的野兽,不能再去打死它,把它扛回家吃了,但是如果你是一枪把它活生生地干掉,你就可以高高兴兴地享受你的猎物了,等等。

陶弟的那把柴刀又利又快,砍下粗枝,几下子的事,像他的利牙,这是他所吹嘘的。

这些天,我把学建筑的弟弟也带上去看地,让他帮我把设计图实地对照一下。我们当场削了几枝竹梢插入地上给房基放样,就像画像时先画个轮廓。下山的时候,他对我说,一看见山口那块溪石,他也好想在这一带盖一幢房子了!

昨天去了一家拆迁工地看旧料,有几扇窗户不错,但最重要的是那里有一批旧砖头非常好,是从三十年代殖民时期的“洋房”上拆下来的。这种砖又硬又重,色泽沉着,一块砖价格便宜到八分,正适合我盖“清水砖房”,当场定了两万块。回家又反复推敲设计图,做了一些细部更改。我弟则帮着在结构上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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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五日找日子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是该选个动土的日子了。事实上前两天在城里我们已经找到了一个日子:本月七号,农历上写着宜动土。我们还在挂历上把周边的日子也找了一遍,算来算去最后还是跳到这庄严的七号。好吧,就七号,图个吉利,图个心安理得。而我们将在那一天把某种命运交付给这个日子。

传统即是家神,日子越来越具有决定性。中午前我们赶往山中。天气出奇的好,第一次在五里溪看到这样蓝的天。山谷两边竹林清新如画,有凉风习习吹拂,摇曳的竹子如翠绿的马群,扬起岁月的鬃毛,朝着伟大的蓝天不停膜拜。而阳光洁净,照在身上明晃晃的,叫人每走一步都会留下一个阳光的脚印。寂静无所不在,有石头的寂静,草木的寂静,流水声音的寂静—那是寂静中的寂静,意味深长。

中午在何连家吃红烧肉和面条。饭后又到房地现场,比比画画了好一阵。明修有了新的蓝图,设计得更中式,还要大量石头。他暗示如果必要,石头得从我这边拿了,但隔一条溪,中间爬坡涉水好长一段路,再有力气的人也扛不了多少。他甚至想在自己那边开山炸石。何连不太同意这一点,他认为与其这样不如请工人搬,会更合算。最后在下山的时候,碰到了曾经帮我们整地的四川人,他们出的价贵了些,要一立方二十元,明修有点不能接受,暂时没答应。但他还能有什么招数呢?

明修今天显然情绪不对,一路上沉默不语。回城后他告诉我,这两天心神不定,是因为女朋友提出分手。我只能说让一切顺其自然,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明天我们需要上街买些供品,还有香、蜡烛、纸钱、鞭炮,另外要准备好一把崭新的锄头和一副箩筐。我们也通知了电视台的小蔡,早在这之前他就说好要追踪报道的。

老实说,盖房真不是闹着玩的一件事,也不是随便什么人说盖就能盖成的。这一动土就意味着开启了一个工程,如果没有明修,我不敢想象自己会在一块土地上这么挖空心思,里里外外,乐此不疲。今天我就是拿这些话去刺激失意的明修的。实际上我相信他也有同感。另外,我相信弗罗斯特的一句诗:我们总是先去属于土地,然后土地才属于我们。我们活着是如此,死了把自己交还土地也是如此。我还相信,虽然明修未读过这句诗,但我们选择这样生活,都是诗歌教育的结果,诗歌中的自然意象早已根植在心灵里。采菊东篱下,是多么广大而生机勃勃啊!悠然见南山,人生漫漫不正是为了有这么一个个短暂的瞬间,一个个深处的日子来充实自己的生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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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七日动土

今天是农历初五,大雪,日历上写着:宜动土。果然是,我们上山的时候,天下起蒙蒙细雨,正所谓风调雨顺。大家(包括陶弟在内)齐声叫好!这雨如此温柔,好似上天的礼物,专门赐给大地上的居所绵绵的祝福,祝福安居乐业的人们。这雨如此安详,飘拂着我们搬来的一块石头,也飘拂着石头上面神圣的供品。这适量的雨,象征性地下了一会儿,就停止了。大家都感应到了什么,说今天真的是好日子。我望着眼前的供品:苹果、甘蔗、红橘子,点着香、蜡烛和纸钱,口里念念有词地向土地爷磕头膜拜,然后根据当地的风俗,庄重地举起一把新锄,挖进土中,仅此一下,以示这块沉默的土地,将授予我开垦的权力,而我因此获得新生。

蔡恒平也带来了摄像的人,拍录了这一天的全部情景。

我们还找来了在何连那边干活的罗源工人,让他们承包挖土砌基。他们出的价有点离谱,讨价还价后成交:明修那边,一百二十立方的土方量,加上十几立方的石头,以一千四百元成交;我这边的地基,挖土以每立方十元,扛石头以每立方二十五元为“折中价”,完工后现量现算。这扛石头的价钱,比前两天四川人要的高出五元。看来这几个罗源人并不像何连说的那样厚道。

十二月九日半个农民

停止写作和几乎没有读书,使我就像一只鸟停止了翅膀的拍打,可是上山盖房,是另一种飞翔,俯瞰着自己生命的另一番景色。在充满回声的山谷,听着自己的脚步,仿佛是另一个我,正在寂静中朝我迈步走来—我多么希望我所幻想的都会实现。我还经常想,也许正如海德格尔评价荷尔德林的那样,“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梦啊!而要理解这句话,却要走多少路!今天一早,我还记起弗罗斯特在《彻底奉献》里所说的:我们总是先属于土地,然后土地才属于我们。弗罗斯特和荷尔德林,深刻地懂得人、土地、爱和勇气,才让人有了如此强大的归宿感。

在电话里与明修说了半天,说昨天下了小雨,山上停工;说以前不曾在意天气对露天工作的人是如此重要—现在对我们也一样,虽然我们窝在城里,但也一半是农民了!不是吗?雨拖延了房子的进程,木材、水泥、砖头都上不了山,约好的雇工跑得没影,或闲在山上的家里了;大概只有陶弟偶尔还会出没在他的竹林里。

今天仍是细雨蒙蒙,再早醒来也没用。窗外的街道湿淋淋的,好天气里叫喊连天的小贩们也销声匿迹了,人们无声地骑着车去上班,仿佛在灰暗的梦境里。我胡乱想,这样的坏天气真是不着边际,如果一直持续不断地下雨,把明年的雨也提前下了,那倒需要我们有很好的耐心,一边睡觉一边保持盖房的热情,这是非常不容易的。我知道春天的时候,到了真正的梅雨时节,山里会怎么样,一切还真不容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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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十四日诗人

诗歌仿佛是一件非常遥远的事情,再也无法静心问及。我想自己有点像自己写的《曼凯托》里的孙泰,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正处在农闲季节,双手推开盘子,然后自言自语:事情总得有人去干;我想我这是在城里,一个叫着东湖新村的某个单元房里;我想我一个人躲在房子里,苦苦寻觅着对一个诗人来讲不写诗,却仍可以是一名诗人的全部理由。

本文摘编自《在山上写诗画画盖房子》

图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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