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噩梦监牢

黎婠行走在阴森的密林里，她走向密林的边缘，那栋张牙舞爪的怪诞小屋突兀地立在血月之下。

她把手心在木门上贴了一会儿，手心下传来沉闷而平稳的震动，像是正在假寐的某种生物的心跳。她默默地数数，到某个数字的时候，才推开门，走了进去。

扑面而来的是充斥着血腥味道的风和雨，是在烟紫长发的狂暴舞动下如同积木一般倒塌的断壁残垣，是被淡蓝色炁浪击溃精神、抹去意识的行尸走肉，是被平放在高台之上、有如祭品的黎妧，和在瞬间被深渊淹没、形如兵器的自己。

黎婠站在梦中的黑水之上，她的对面是穿着礼服、拿着手杖的孟知，像是刚从宴会上回来的老绅士，谁能看出他儒雅皮肉下腐烂的内心？

“谁惹我的小公主生气了？居然发这么大脾气？”他随意地踢开横在地面上的尸体，穿过黎婠在梦中的投影，“杀人的感觉怎么样？现在是不是没那么气了？”

“是你！”梦中黎婠原本如同死物一般无情无欲的脸上迸发出刻骨的恨意。

“……你怎么还能保有自我意识？不应该呀……”年老的男人探究地发问，手上却挥舞着手杖、毫不含糊地挡下朝他袭来的长发和炁剑，“黎妧没有那么重要吗？居然没有让你崩溃……”

“你杀了小妧！”梦中的她声音凄厉，舍弃了一切防御也要取孟知的性命。

可那时候的她还不是孟知的对手，即便她是“兵器”，能够给他造成极大的伤害，却还是没法直接杀掉握着兵器的人。

孟知浑身狼狈，把梦中的黎婠扔在地上。

黎婠走到梦中的自己身边。

梦中的她五感被封、长发尽断、四肢俱折，鲜血很快就在她身下湮成一片。

“你成长得还是挺快的……再过两年，我可能真会被你杀掉了……”他满眼血红，擦了擦嘴角的血渍，抽出闭元针准备封闭她的炁脉，“可惜……容器不应该有灵魂……嗯？”

“抓到你了……”梦中黎婠无神的双眼中倒映出孟知诧异的面孔。

他被她拖入了内景之中。

黎婠从孟知身上学到很多东西，虽然他并没有刻意去教她，但她仍从一次次的被控制的经历中，学会了如何欺骗自己和同为精神系的对手，在对方未察觉之处布局。

而在她自己的内景当中，她的异能得到了没有限制的发挥。

强制性的逆向共感、思维同频、精神污染……已是强弩之末的她当时并没能在内景中困住孟知太长时间，但足够她用自己崩坏的内心强化孟知的心魔。

“你原本选择的目标就是小妧对不对？小妧活得像孟行前辈生前所希望的那样……

“所以你这么多年，引导了这么多人，一遍又一遍的施展你的手段，拿这么多孩子实验，就是希望能复活，不，是再造一个你记忆中孟行前辈？

“孟行前辈当年慨然赴死，不正是希望在她之后孩子们都能像小妧这样长大吗？

“孟知，你可真恶心，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孟行前辈，那你为什么要否定她的牺牲？为什么要践踏她的理想？

“我要是孟行前辈，绝不会原谅你！

“我不会原谅你的，绝不会原谅你……

“哥哥……”

“不可能，阿行怎会怪我！”孟知皮肤上青筋暴裂，七窍流出黑血，已然疯魔，“阿行，阿行，不要怪我……”

梦中的黎婠没有再理会他，只是挣扎着撑起身体向妹妹爬去，身后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

“小妧，小妧……”梦中她的五感还没有完全恢复，试了好几次，才感觉摸到妹妹的脸，“小妧……”她弓着背，低下头和妹妹额心相触。

哭得无声无息。

黎婠白着脸重新经历了一遍最深的噩梦，深深的窒息感让她有些恍惚，差点又陷入脚下的黑水之中，幸而她及时反应过来，黑水才逐渐退去。

这就是噩梦，即使她现在只是处于旁观的状态，都有可能被噩梦吞噬。

那段时间她一闭上眼睛就会沉入噩梦，无处可躲、无路可逃，只能强撑着不睡觉，花了点心思将自己的噩梦封锁起来，设置了重重阻碍。除了她自己，任何可能想要进入噩梦探寻她秘密的人，要么被梦中的她或者孟知杀死，陷入迷失域，要么被强制污染，沉入她的深渊。

噩梦还在继续，梦中的她安置好黎妧的遗体后，在疗养院几里之外的山谷中找到了孟知。

他背靠着树干坐着，血色模糊的脸上表情是疯狂之后的平静，还没有死，却也快了。

梦中的黎婠远远看着他，沉默不语。

“咳咳，我还是小看你这丫头了，竟然想着法子引发我的心魔……”孟知咳出一口黑血，“心魔反噬，经脉俱断，我是活不了了，可如了你的心愿？”

梦中的黎婠面无表情，看不出在想什么。可现实的黎婠还记得那时。

“如我心愿？”那时她把这四个字放在嘴里细细咀嚼。

她的心愿是要孟知死吗？

怎么可能。

在她心里孟知没有这么高的地位。

她确实恨极了孟知。如果不是孟知，她和黎妧应该会像普通的姐妹一样好好活着，她俩会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会一起讨论各自喜欢的少年，会怀着好奇张望那个她们也许永不会踏入的异人世界，过完平安喜乐的一生。而不是像如今这样，被迫在这可怕的世界里，生离死别。

多可笑，她的心愿从来都只是要黎妧一生顺遂，仅此而已。

“看来没有，你怪我害死了你妹妹，可要不是你一直这么犟着，我需要杀掉黎妧来刺激你吗？

“你们姐妹是先天异人，能力又特殊，你以为没有我，就不会被其他人注意到吗？

“你们一出生就注定要入局，入了局还指望全身而退？

“哈哈哈哈……”孟知一阵狂笑，“黎婠啊，你以为我死了事情就完了？哪那么容易……”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渐不可闻，“没有那么容……易……”

孟知死了。

“我知道没有那么容易……事情当然没完……”

梦中的她垂着眼走上前去，把孟知的尸体拖到空地上，架上柴浇上助燃剂。

黎婠在梦中的自己点火之前点了点孟知尸体的额头，她的身影在火焰吞噬尸体的瞬间从这个噩梦消失。

黎婠出现在下一层梦境。

身后一双苍白的手捂住她的眼睛。

“猜猜我是谁？”

“……”她沉默了片刻，闭上眼睛，叹息着答道，“小妧……”

内景的幻光在周围变化，平静而安宁。

“婠婠，你怎么又过来了呢？”手的主人慢慢在幻光中显出身形，是黎婠的妹妹黎妧。

不考虑黎婠被改造后的发色瞳色，两姐妹完全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是一样的眼带桃花、唇角含笑，光从外表上几乎看不出任何差别，只除了姐姐黎婠在右眼靠近眼尾处有一颗颜色极淡的小小红痣，隐藏在睫毛下。

“我有个猜测，必须马上证实，或者证伪，”黎婠仍旧闭着眼睛。

“好不容易才把那个关在底下，你这一过来……”

“我会小心的……”

“唉……”黎妧在她身后长长地一叹，放开捂住她眼睛的手，“那你向前走吧……”

黎婠点点头，脚步平稳地继续向前，一脚踏出这个梦境。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睁眼回头看梦中的妹妹，哪怕只一眼。

黎婠脚下一空，整个人沉入到无边的黑水之中。

她头脑中一片空白，她是谁？这是哪？她要干嘛？

周围好像没有光亮，又好像有磷火般的冷光时隐时现；周围好像没有声音，又好像有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周围好像非常空旷，又好像有无数的肢体在相互挤压。

她想找到一个方向。可她又感觉有无数的方向。

她思考了很久，也有可能只一瞬，觉得自己应该是无数的碎片，分散在这无边无际之中。

“婠婠！”

她突然听到一个声音，非常清晰，无比焦灼。

“黎婠！”

她觉得是在叫她。

于是她恍然大悟，哦，她是黎婠。

她感应到她的其他部分，或者说，她的各部分之间都互相感应。她控制自己一点点地聚合，向一直在呼唤她的那个声音靠近。

她终于爬了出来。

“你怎么又来了？”一个女声问道。

黎婠抬起头，甩掉身上沾着的黑水，答道：“过来找他有点事……孟行前辈……”

噩梦中的孟行还是她牺牲那年的年纪，穿着X统制服，翘着二郎腿，手里夹着烟，可这样的动作她做出来又完全不让人觉得恶俗。

黎婠和她至少有五分相像，不仅是气质，还有容貌。

“那快问吧，别耽搁太久，”孟行吸了一口手中的烟，随手做出个抓扯的动作，像是扯下了她旁边一层与周围环境一样的幕布一般，露出一个破旧的铁笼子。她从嘴里吐出浅蓝色的烟圈，袅袅的烟雾弥漫在四周，在黎婠和笼子之间隔出一个空间。

“好久不见，问你件事，”黎婠对笼中的孟知打了个招呼，“外面死了的那个，死之前把他的异能复制过吗？”

“我只是你的一个人格，小公主，”笼中的孟知随意地坐在地上，背靠着栏杆，向她微微颔首，如同一个陷入困境却仍不失风度的落魄绅士。

“你是吗？”黎婠皱了皱眉，“前辈，那个在国内的人有孟知的异能，我需要他的一部分做引。”

“小姑娘总是爱这么兵行险着……”孟行说着，却还是伸手从笼中孟知的手上掰下半截手指，又掐断自己的长发，将那半截手指包了起来，递给黎婠。

“我那天过来之后去见了游前辈，”黎婠接过头发包裹的手指，随手揣进兜里。

“哦，闵兰呀，她告诉你什么了？”孟行将幕布盖了回去，重新遮住笼子。

“您和孟知在您牺牲之前有过争吵，您受了精神上的重伤，还有孟知需要还给您一样东西。”

“都是他给你复制记忆时隐瞒的事情，你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了？”

“嗯，那条路……前辈，如果……算了，您还能撑多长时间？”

“……这就不好说了，你上次过来之后，他对我的侵蚀速度加快了，不过这几天你的情况稳固了一些，我恢复得也快些了……”孟行摸摸黎婠的头，“能再多争取些时间。”

“好的，前辈，在彻底断绝那条路之前，我应该不会再过来了。”

“你想好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孟行点点头，又点了一支烟，“对了，你刚刚想问的问题……你应该知道孟行会怎么做，但是你真的需要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