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担得起吗

那天，黎婠问完这句话，就带他脱离了内景。她回到现实之后如约取了针，很快便陷入沉睡。

王也抱着她在树下坐着，直到晨露沾湿了他的额发。

黎婠问的问题，答案根本用不着猜，她已经说得那么清楚了。

她为了不让自己被孟知和“造物主”同化，为了逃避那些痛苦与伤害，选择否定这一切，在逃离“造物者”的掌控之前，她以自身感受和认识到的一切，都是虚假。

她的绝大部分有关外界的认知都直接复制于黎妧，但即使是从黎妧那里得来的，也是黎妧的，而不是她的。所以她说，这只能算作正常。

只有黎妧本人，以及她附身黎妧时在外界直接认识的人与物，对她而言，才是独属于她的真实。

现在回想起来，按照黎婠的成长轨迹，初中那个暑假他见到的她应该正处于人格解离的时期。

王也勾起她一缕长发，缠在手中卷了又卷。

难怪她那时会说，他和星星一样好看。

因为对她来说，只有将一切视为虚假，才能勉力攀附在被洗脑被分裂的漩涡边缘；而他是其中一颗星星，是那时的她仅有的不多的真实，是她尽力不让自己被吞噬的锚点。

他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他在黎婠那里，居然是这样的分量。

“你可真是个傻姑娘……哪有这样吓唬追求者的……”他低头看着她沉静的睡颜，忍不住捏了捏她的鼻尖，“我就说怎么突然这么爽快全都告诉我，原来是搁这儿等着呢……”

真实，一个多么沉重的字眼，放在黎婠身上，那就是她的全部。

王也突然想笑。

他在内景中问黎婠世上是否还有她留恋的事物，问她为何不能和他一起留在世上。

现在他知道了她没说出口的答案。

一个世界是虚假的，是囚禁与分割她身体和灵魂的笼与刀；另一个世界是虚幻的，是她拼尽全力也触碰不到的花与月。

她困在两者的夹缝中，所余者唯有内景中的方寸之间，她的半身以及星群。

可是黎妧已经死了，带走了她几乎全部的真实。如今破碎的内景，告诉他黎婠已经经历过的那一次毁灭，倾颓的星河，没顶的深渊，天平两端的重量完全不对等，她怎么可能留在这个世上？

而他只恐自己的分量还不够重。

既留不住她，也担不起她整个世界。

“真是睡着了，呼，还是你有办法，”黑管儿处理完善后的事情，溜达到这边查看黎婠的情况，看到她陷入沉睡后，明显松了一口气，他敲了敲耳边的通讯器，对着那头说道，“看清楚了吧，放心了吧？”

通讯器那头的人似乎是说了什么，黑管儿听完，应了两声，挂断了通讯。他一转头，看到王也挑了挑眉，等着他解释。

“老板说现在事情告一段落了，告诉你也无妨，”黑管儿盘腿坐下，“其他的情况我不清楚，不过这次任务之前老板给我看了一份小朋友以前失控的事故调查报告，她失控的后果……总之我们是承担不了的……估计回去之后老板会把报告给你看……你应该还不知道，她脑子里有个东西，据说是她自己装的，一旦检测到她失控，那个东西就会自动引爆，她还给了老板一个遥控器……”他指指自己的通讯器，上面有一个前置摄像头，“之前老板全程都在评估她的情况……我们几个主要是作为二重保险而来的……接应的任务反而是次要的……如果装置不起作用，我们要负责控制住她，让她清醒……”

“清醒不了呢？”王也卷动她长发的手停了停，问道。

“不惜一切代价，就地击杀。”黑管儿回答得很干脆。

“……这是她自己要求的，是不是？”王也表情平静，但眼中的阴霾表明他并不如看上去这般平静。

“还真是瞒不过你……确实是她要求的，老谢他们三个，也是她选的。”黑管儿顿了顿，接着说道，“其实这话也不该我来说，不过王也，要担负起像小朋友这样的人，你要慎之又慎。”

“怎么说，管儿哥？”

“之前碧游村那回，你先走了，不知道后面关于陈朵的处置。陈朵和小朋友，某种意义上来说很像……陈朵是几年前公司剿灭药仙会的时候带出来的，药仙会就是个邪教组织，拐带了不少孩子来制作他们那个蛊身圣童……陈朵从小在药仙会经历磨灭人性的训练，估计小朋友在那个什么‘造物主’也是差不多的待遇……一个是蛊，一个是兵器，她们认知的世界，和我们是不同的。华南的廖总没能担起陈朵的世界，他不懂陈朵，付出再多也没用，最后还是死在她手上……要不是冯宝宝阴差阳错，我们都不会发现她想要的只是能够选择的权利而已；现在你想要担起黎婠的世界，你要先懂她才行，千万不要再像廖总那样了……”

“……”

“……你也别慌，小朋友和陈朵还是不一样的……”

“谢你忠告，管儿哥，”王也笑了笑，手指重又卷起黎婠的长发。

“谈不上忠告，”黑管儿站起身，“你们两个都是不错的年轻人，值得……”他说着摇摇头，“一会儿老板就过来了，你还有什么问题可以问她。”

黑管儿回到他的战友那边，把空间留给王也。

王也低头盯着黎婠的脸发呆。

黎婠和陈朵确实是不一样的。

她比陈朵幸运，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明白，正常的是这个世界，不正常的是她自己，她很早就学会了如何应付这个世界；但她也比陈朵不幸，太早明白一切，她无法在那虚假之中找到同类，也无法在这个世界中找到自己。

而他自然也不可能是下一个廖忠。

陈朵想要以廖忠的性命迫使他认同自己的选择；而黎婠即使带着他同坠深渊，最后也还是把他推了回去。

他们想要的不一样，她们想要的也不一样，他们和她们之间的关系，更加没有可比性。

黎婠在面对王也的时候，把选择权交给了他，她给了他两条路，有一条明显更难。

即使是在内景中如此坦白的时候，也仍是如此。

她把自己整个人都剖开给他看，她的一切恨与痛、爱与乐、悲与惧……最狼狈的、最无助的、最可怕的、最不堪的……她在黑暗中生长，在深渊中盛开，在虚假的牢笼独自挣扎，在毁灭的边缘孑孓前行，脚下踩的是尸与骨，身后背的是血与泪，一路走来，支离破碎……

她在对他说，我这样一个怪物的世界，汇集世间一切丑恶、恐怖、扭曲、混乱……不该和你有所交集……这些太沉重了……

你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