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何为真实

王也在发抖，整个人都后怕得发抖。幸好风后奇门在那片深渊当中也起了作用……幸好他跟过来了……幸好他在山上为她算了那一卦……大凶之劫，真是凶险至极、防不胜防。

黎婠没有说话，只回抱住他，轻轻顺着他的脊柱从上往下拍着。拍了一会儿，就听他在耳边闷闷不乐地说道：“您这把我当小孩儿哄呢……”

她停下动作，收紧手臂，下巴搁在他肩上，轻声说道：“王也，我是从那里爬出来的……”

他身体一僵，下意识地问道：“什么意思？”

黎婠安抚地又拍拍他的背，继续说道：“小妧死的时候，我失控了……等我又有意识了，就是在那深渊里……所有人都在那里……我听到小妧在深渊上面喊我……在哭……可我好像是碎了……没办法，只能到处找碎片，一边把自己拼起来，一边往外爬……”她的声音很稳，只是断断续续、说说停停，王也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用手轻轻抚着她的长发。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从那里爬出来了，看到小妧在我的内景里，内景已经变成现在这样了……她很害怕，深渊想让她下去，她又到处找不见我……我很想留下她，一起回到深渊去……真的非常想……但是不行，我不能这样对她……她不愿意去，也不愿意我回去……所以我把她送走了……临走前她跟我还有深渊做了约定……我不能主动回深渊去，除非已经濒死……”

“所以你才对要害攻击不退不避？并不是因为他们所说的什么你是兵器……”王也终于忍不住打断她的话，抱着她坐起来，双手扶着她的肩，直视她的眼睛，“而是在黎妧死后，你根本就不想独活……是不是？”

黎婠和他对视了一会儿，撇开脸，避开了他的视线。

“黎婠……这个世上再没有让你留恋的事物了吗？”他紧紧抓着她的肩膀，手背上蹦出青筋。

“……有啊……”她仿佛感觉不到疼一般地露出微笑，目光落到王也身后，“我的星星……但是星星太美好了……我忍不住就想……把他也带回深渊去……”

“那和他一起留在世上呢？”

“……”黎婠的目光又落回到他的脸上，她挣脱他的擒固，坐到他对面，“王也……你知道你对我意味着什么吗？”

“我猜了不少，但怎么都觉着不对味儿，”王也盘起腿，“您给我个准话儿？”

“那几个人把我叫做兵器……”她用手指卷着自己的头发，“兵器……也可以这么说，反正最终结果就是这样……我之前跟你说，我从小待到大的地方就是个非法实验室，嗯……叫做‘造物主’……A国一个非政府组织，其实就是一帮不被自己国家所容的疯子被人聚集在一起……

“……他们的手段，那叫一个中西合璧古今结合……炼器、炼金、现代生物工程、人工智能……你想到想不到的，他们几乎都有……他们从各国各地弄来符合资质要求的小孩，分配到不同流派的人手里。造神的、续命的、造兵器的……我就被送到造兵器的那里……

“先泡上三到五年药水，提高体质、强韧筋骨……在小孩2、3岁左右时教授基本的认知，但同时又抹杀掉产生的性情……他们把这一步叫做‘制范’，完成了这一步的小孩被称为兵胚，没有完成这一步的，就作为消耗品，实验将要在兵胚身上施展的手段……毕竟很多手段要结合在一起的话，很容易出事，需要不断的实验，才能找到最优方案……

“我大概是4岁左右的时候被当做实验品的，因为他们的手段对我毫无用处，别的小孩身上或多或少都能看到效果，表达、判断、思考……都被抑止，喜怒哀惧爱恶欲……皆被扼杀，但我没有，不论是恐吓还是伤害，劝导或是引诱，我都觉得他们禁止的那些事不该被禁止……我天赋还不错，他们也尽量挑的不会致死的地方下手，只是一直没有效果，他们应该是想销毁我了，但又发现我的伤总是好得特别快，所以还是把我作为实验品留了下来，一边继续制范，一边拿我做实验……这应该是他们这辈子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了，毕竟后面他们那么多想法，只有我抗下来了，让他们找到了最优解……

“所有的制造都是从骨髓开始，用不同的手段一点点掺入各种材料，直至骨髓彻底与这些东西融合，成为自身的一部分……骨髓一变，血肉也跟着变了……不过我伤好得快的体质没有变，所以皮肤和骨骼上刻的那些，符篆、如尼文、古埃及文、楔形文……奇奇怪怪的一堆东西，过段时间就没有了，可以反复使用……他们还准备给我更换内脏和经络，据说可以增加对炁的吸收和运用……不过没有成功，因为我的排异反应太强了……那时他们在我身上投入了太大的成本，舍不得随便把我弄坏，后来给安到别人身上了……”

黎婠说起这些事来语气轻松，表情平静，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一般；王也却听得毛骨悚然，完全无法想象她是怎么熬过这些堪称酷刑的改造。

“……就是实在太疼了……在改造骨髓的时候我就觉醒了异能，把一部分痛苦传递到小妧身上。她当然开始不明原因地喊疼，病得很重……普通的医生查不出，异人的手段不管用，她养父母除了每年暑假让她在武当疗养以外，还想了各种办法，跑遍了大江南北，最后被人介绍给A国一个叫Alexander Lee的退休精神科医生……你知道他是谁吗？”

王也看了看她，她平静的表情淡去了一些，隐约露出防备与畏惧，他心中了然：“是孟知对吗？”

“没错，就是他……孟知本身也是精神系的先天异人，很快就发现了原因。他暂时阻断了我和小妧之间的联系，还顺藤摸瓜地找到了我。

“你能想到事情有这么巧吗？孟知在A国伪装成一个看起来就是退休医生的老头儿，暗地里是诱导那些疯子组建‘造物主’的幕后主使……却被小妧给碰上了……孟知从国内出逃的时候带走了很多东西，其中就有一个叫做药仙会的组织的资料，他从里面知道了怎么筛选婴儿，怎么训练幼儿直至磨灭他们的本能……他本身的能力就很强，再加上双全手……他把那些疯子弄到一起，又用手段拉拢了普通人中的大资本，这才有了‘造物主’……

“他把我划到他手下，亲自教导我……啧，说是教导，其实还是实验……孟知明面上想要复活孟行前辈，他有好几个备选方案，我只是其中一条。他会找上我，就是因为他和孟行前辈之间，也有类似我和小妧之间那样的感应。

“他筛选了好多个和我一样大的女孩，挨个尝试用双全手把他脑中存储的孟行前辈的记忆和认知抽出来，强行复制给我们，就像在身上刻法阵一样，他把这些刻到我们的灵魂上，修改我们的主观意识，改变我们的认知……他想用这种方法让我们变成孟行前辈……只是人的灵魂虽然可以自我修复，但还是很脆弱的，那些女孩子短暂的成为了‘孟行’，然而最后不是痴傻就是疯癫……只有我，是个精神系的天生异人，本身抗性就很高，抗得最久……我都记不清有多少回了……”黎婠指指自己的大脑，脸上第一次露出厌恶，“我为什么能那么轻易地认出谁挨过双全手？当然是因为……太熟悉了……熟悉到一见到双全手就恶心……

“……孟知本来就是个疯子，可能那些女孩的下场又刺激了他，他潜意识里似乎不愿意我成为孟行前辈了……在他心魔发作的时候，他会给我灌输他的记忆和认知，想要覆盖我脑中孟行的记忆和认知……孟家这两兄妹可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两种完全不同甚至对立的认知，真是要把人逼疯了……”她脸色变得冷硬，眼中渐起波澜。

王也已经坐直了身体，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腮边线条绷得紧紧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他此前观察黎婠时所产生的疑惑都可以得到解释了。为什么她明明作为实验品长大，却有着旧家大族自小培养出的那种气质？为什么她明明这么年轻，在某些领域却老练得如同浸淫多年的老人？原来那是孟知和孟行……即使她有着极高的精神抗性，但那时只有十来岁的孩子，从小被当做实验品磋磨，不断被扼杀本性，时时被施以酷刑，所见皆是噩梦，所闻尽为地狱，从未接受过正规的教育、从未接触过正常的世界，怎么可能抵抗得住这样经年日久地被修改认知、记忆、灵魂？孟知和孟行的记忆与认知，早已深深地烙在她的身体和灵魂之上。

之前他根据黎婠透露的只言片语一次次揣测过她的过去，一次次获取到超出想象的信息，他以为这已是极限了，但仍是没有想到，潜藏最深的那座冰山，是超越极限的惨烈和绝望。

“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王也……”黎婠竟然还有余力注意到王也那边，她缓和了脸色，伸长手去摸他眉间蹙起的深痕，又捏了捏他的脸颊，“我不需要怜悯……我也已经让他们付出代价了，没必要再为此愤怒……”

“黎小婠儿！”王也捉住她的手往回拉了一下，她不得不向前倾斜，略带仰视的角度看他。

她的眼中已没有波澜。

“我说真的，我已经很幸运了……”她干脆往前挪动了一点，“我有小妧……最开始小妧帮我分担痛苦，那时我只能把感觉传给她，但她可以回应我……明明是我给她带来的痛苦，她自己都疼得受不了，还努力地安慰我，不停地跟我说话……其实一开始我都听不懂……她那时才4岁多一点，知道我没有名字，还给我取名……花花草草猫猫狗狗的取了一堆……”黎婠说着说着笑了起来，“差不多过了大半年，我开始可以短暂地从她那里获取感受和认知，才能比较直观地认识到她所说的那些东西都是什么……5岁的时候我第一次附身到她身上，第一次亲眼见到外界……从那天开始我的内景里就满是星星了……小妧那时总是很早就上床睡觉，好让我附身看星星……

“我的能力变强之后，就不再把疼痛传给小妧了，我更多的是带她进入我的内景，她所感知到的、认识到的、学习到的，在内景里都可以完全复制给我。我能附到她身上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不过我附身得不是很多，一般都是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才到她身上来感受和认识外面正常的世界，还有，正常人的身体……总之，因为有小妧存在，我才有机会和能力对抗孟知，自己给自己治疗……

“这样大概过了十来年，孟知心魔愈盛，放松了对我的控制，我才算能喘口气，整合我自己。”

她说到最后，收敛了脸上的表情，黑眸如同黑洞，四周围绕的星群都不能在其中映照出一丝光亮。

“王也，我不是正常意义上的人……我不知道自己算是什么……生理上，算作兵器或者法器？心理上，我就是由不同人的认知xjb糅合在一起的怪物……

“你觉得我看起来很正常？那是我装的……我分析了从小妧那里得来的一切，然后告诉自己，应该怎么做……

“学长……我把从小妧那里得来的视作‘正常’，从‘造物主’那里得到的弃为‘虚假’……

“那么你觉得，对我来说，什么才是……‘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