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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天

梦话连篇

李鹤东×你

00

刺骨的寒冷包裹着你,渗透入你的骨肉将你侵蚀。深海很难将夜晚的光透进来,你眼前除了黑暗一无所有。你想,终于,海浪咽下了你不堪的过往,一切都向着新的开始进发,这感觉就像是新生。

01

一个人在十岁时多了一个哥哥是一种什么感受?

父亲在接你回家的路上已经告诉过了你,他和继母要在下个星期举行婚礼了,而继母的儿子要提前一周入住你们家。你见过那个女人,平心而论,她长得挺好看的,说起话来十分和气,起码和你的亲生母亲相比。她笑起来有两个不太明显的酒窝,给人一种亲近的感觉。

你也见过那个哥哥,他长着一张和他母亲三分像的脸,倒是白白净净的,个子不矮。

“叫哥哥。”父亲拍了拍你的头。

你看着面前高出你一头的男孩,有些胆怯。他看你的眼神带着些好奇,更多的是冷漠,最少的是友善。

“哥哥。”你怯生生地叫了一声他,说完这句话你几乎就意识到你需要重新拾起勇气再叫一遍,现在你发出声音几乎落在地上连粒灰尘都击不起。

“诶。”李鹤东简短地应了一声,声音干净利落。

你这才抬头仔细看了看他,他也正看着你,一眼的冰冷似乎被一声哥哥融化成温柔的水波,刚刚微微抬起的眉头也松下来,看着你温和地笑了一下。

02

“你说……”李鹤东欲言又止,只是盯着你。

你扒着栏杆看操场内运动会的场景,他站在你身后,给你挡出一片空隙来。

“怎么了?”你回头看了他一眼,问他。

“我妹妹怎么十好几岁还这么矮呢?”

他低着头看了看你,用手比划了一下,你才刚刚到他肩膀往下一点。十四岁的青春期正应该长个,你却雷打不动地保持着一如既往的身高。平时没感觉,李鹤东大你八年,长得比你高倒是看着挺正常的,这时候你紧贴着站在他身前这才明显了很多。

“我哥基因不行呗。”对于他突如其来的嘲笑你先是比较惊讶,然后又立刻反应过来,咬着嘴唇笑。

“矮点也行,太高了以后没人敢要。”李鹤东也笑了,摸了摸你的头。

03

十岁多出来的哥哥,你和他大概从未有过亲兄妹的亲近,顶多是冲昏头脑的一个拥抱权当是肢体上的亲密接触。

那晚家里没有大人在,一整晚都不在。你们晚饭点了外卖,李鹤东下楼把外卖盒子扔了,你闲得也没事,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张电影光盘,放到电视机顶盒里索性抱了个毯子在沙发上看电影。

放的是《肖申克的救赎》,一部经典的老作品了。

李鹤东上来时银行家正在法庭受审判,你指了指灯的开关让他把客厅灯关上,又要他把厨房柜子里的爆米花拿过来一袋。他倒是也照做了,一下拿了两袋,坐在你旁边递给你一袋,自己打开一袋。你们很少会坐得这么近,开始的时候你和他都没注意到你们的距离这么近。

他一手捏着爆米花往嘴里送,一手拿着手机玩。而你只专心看着电影,沉默大概在你们之间过渡了一个小时左右,电视屏幕的光映在你们两人的脸上如同胶卷一样一帧一帧闪过,窗外的夜色也越来越深。天上越是黑,地上的人的懒散似乎也有了理由,连太阳都不愿意继续发光,何必要苦苦折腾自己积极向上呢?

房间里只有电影人物的说话声和爆米花的咀嚼声。你们很少开口说点什么,即使说起来也三句两句的一断。就算你在为老布的生活困境而有感落泪时他也只是递过来几张纸巾,告诉你后边就好了。本来你们两袋爆米花各吃各的,最后也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两人合吃一袋。

你想吃苞米吗?

不想。转天楼下有卖的了你再买吧。

他雕的石头真好看。

花卉市场里有就买的,也就摆着好看。

你们之前的对话最多就这么不挨着的几句,你看得投入,也不觉得时间漫长。李鹤东没怎么在意电影,只是时不时看上几分钟,又立刻回到他的手机屏幕上,或许是他看过,或许他不感兴趣,你也不知道。昏暗的环境总是能顺理成章地引发无聊人的困意,在安迪把图书馆开得兴旺的时候你听到了李鹤东打哈欠的声音。

“你要是困了先去睡觉吧。”

“没事,你什么时候睡?”

“看完这个吧……没准一会再看一个。”

“我等着你看完了。”

噢,那应该挺晚的了。你这么想着,没敢说出来,只是打发他又去拿一袋爆米花,他说太晚了不让你吃了,你又让他去给你削个苹果,他起身去了,安迪这时候正在给典狱长擦皮鞋。

等你慢吞吞地吃完了苹果,电影也快到了结尾,李鹤东问你睡不睡觉。

“再看一部吧。”你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你觉得这个大你八岁的哥哥这时候还挺像你的父亲,不敢多在他面前放纵自己。不过这个晚上实在难得父母都不在,而你正好看电影得入迷,“或者就看一点?”

“成。”

你揭开毯子下地去换一个光盘,蹲在电视柜前面翻找着一部自己可能比较喜欢的,许久没人动过的光盘盒上布满了岁月的灰尘,你拍掉眼前浮在空中的颗粒,拿出了一部与这些灰尘一样给人以岁月温柔与陈旧静好的《闻香识女人》。

在查克被迫上了飞机后,你听到了李鹤东轻微的鼾声,不大,夹杂着平稳的呼吸声。刚才说要陪你看完电影的人这会就这么靠着沙发入睡了,看来是真的困了。

其实现在时间真不算早了,再过一会就可以说你看了两天的电影,起码时间跨度上可以这么说。你悄悄拿起遥控器将电影暂停,盯着李鹤东的脸看了一会,看着他一成不变地呼吸和熟睡。

其实他还真算长得不错,你也不是第一次发现,不过这么近距离的观赏还是首次。你试探着轻轻戳了戳他的鼻尖,熟睡的人连动都没动。这么看他还挺可爱的,你不自觉地笑了一下,想着不打扰他了,把电影关掉,给他披上毯子自己也要睡觉了。

说干就干,你几乎都走到卧室了,又转头看了看沙发上的李鹤东。客厅一直没开灯,只能借着窗子那点窄小的玻璃让光线透进来些许,从你的角度看他只是一片黑乎乎的影子。

他之前好像腰疼过,虽然是和朋友出去喝酒第二天醒酒后才腰疼的,但这样睡沙发是不是也不太舒服啊……那个毯子也挺薄的,是夏天时他看你整天开着空调,给你买的空调毯。

你记得那天下午,正是暑假的时候。你躺在床上玩着手机,模糊地听到了一声防盗门被关上的声音。你知道是李鹤东回来了,他关门时总是非常小心,不会出大动静。运动鞋与瓷砖碰撞的声音响了几下,距离你的房间越来越近,你有些疑惑地坐了起来,门口的人大概是踌躇了几秒,然后没经过敲门就推开了你的卧室门。

一条淡蓝色的毯子,没那么丑,起码对比他上次送你的一块粉色的电子表来说。

“盖上点吧,一直吹空调就是不着凉也对身体不好。”他将拆去包装的毯子递给你,你看了看毯子,又看了看他,点点头。刚从外面回来,他的脸稍微有点红,是夏天燥热的红,是蝉鸣烦躁的红,甚至额角泌出来点点汗珠,被你房间里制冷的空调风吹着。

“好。你快把汗擦了吧。”你不知该说点什么好,这时候说谢谢好像有点过于客气,请他出去又不太礼貌,他就这么站在床边上,看着你将毯子展开盖在腿上,而你转身把床头柜的纸巾抽出来递给他两张。

他点点头接过,简单擦了擦汗,说没有其他颜色的了,不然还能再挑一个好看点的,又说晚上家里没菜了,问你吃面条行吗。

再之后的事情你就不太记得了,不过印象里,那天下午阳光还不错,落在楼下杨树的叶子上投下片幽幽的绿影,蝉声嘶鸣着没那么恼人,下午时的燥热让邻居家的孩子乖乖在家里睡午觉,而你躲在空调房里看的少女漫画剧情进展缓慢,那个暗恋女孩的男生才刚刚鼓起勇气去表白,至于成没成功作者留了悬念,并没有在最新章节中画出来。

刻在记忆里最深的还是,你的哥哥轻微喘着气,递给你一条空调毯。

你不觉得那条毯子丑,但你忘了你怎么回答的了。你不爱吃面条,但你记得那天晚上你的确吃了面条。

你看着盖着那条空调毯睡在沙发上的人,笑着叹了口气,走到他身前蹲下身,轻轻推了推他。

“醒醒啦,我不看了,快回去睡觉吧。”

04

那晚下着雨,夏夜的雨总是凉得很,似乎把白天缺失的清凉一股脑儿灌撒下来。你站在夏天的绵雨里,连一点遮挡雨的物件都没有,就那么直直地站在雨中,紧盯着眼前打着伞等候你的人。

“丑逼。”你低声嘟囔一声,语气里没有半点侮辱的意思,反而失意和悲愤更多一些。

李鹤东的目光没像你那样焦热,被雨水打湿后更显得柔和很多。你们大概就这么在雨里僵持在原地十多秒,他终于叹了口气走向你,将你避到伞下。

“你刚才是不是骂我呢?”

你把自己右手上的行李递到他手里,他顺势把伞给你,将你另一手上的行李也劫过去。

“你打伞吧,我打不好。”

“李鹤东,你就不能好好活着是不是?”

他脸上赫然多出来一道疤即使在夜里黑暗的遮掩下也格外显眼,从眼下一直切到唇上,看了让人不仅倒吸一口冷气。

“放心吧,我不比你早走一步。”他听了笑笑,自如地向停车的地方走去,你紧紧跟上他,试图将两人都挡在伞下。

伞倒是双人伞,但也很难将两人全部遮蔽,何况今天才刚结束高二生活的你尚且比他矮上一截。你再怎样紧跟着他也不免两人都被淋湿了部分。你先上了车,李鹤东拿过伞帮你挡着车门开关那一瞬的雨水,又把伞塞回你手里,你怔了下,水滴顺着伞滴到车门的把手上,李鹤东淋着雨把行李放到后备箱,这才匆匆上了车。

刚刚有了结尾的一个学期拖着学生的疲惫,你对他脸上的疤痕有愤懑,没有任何人告诉过你这件事,甚至连几个字的短信都不曾提到过,但此时也不敌昏暗环境对你疲倦的呼唤。似乎只要他在你身边,你就总能安心。

夏夜的雨连绵不断地敲在窗玻璃上,滴滴答答,模糊着挡风玻璃,刷雨器来来回回恍得人发晕,路上有些堵车,又因为雨天不能快行。车灯之间的光晕在绵雨之间晕染开来,如彩虹一样软绵绵地落在你的眼底,叫嚣着困倦的神经彻底舒缓,控制着你将身子完全放松在副驾驶座的靠背上。车载电台滋滋啦啦地乱响,李鹤东拍打几下扬声器,又摁了下喇叭,倒是与杂乱的电流声匹配。

两人身上都被淋湿了,夏日里贴身的衣服黏着皮肤,你在打了个喷嚏,顿时清散了不少混沌的意识。李鹤东从上车时就打开了暖风,也不知怎么,空调口只自顾自地呼呼吹着凉风,丝毫不顾主人给自己下的命令,像个精神旺盛地乱挥舞利剑的自负骑士,威风凛凛地骑着马在悬崖上大喊大叫。

李鹤东又拍了拍空调的出风口,依旧是凉风,他不由打了个寒战,索性关了空调。他又略显急躁地摁了喇叭,得到的结果只是其他车辆不同喇叭声,乱七八糟地响着,简直是糟糕夏夜交响曲。你抱着肩,跟随着休息的需求一步一步走向睡眠。脑子里的意识除了困就是冷。

“别睡觉,衣服都湿的,一会着凉了。”

“嗯。”你闭着眼胡乱回应着,意识不允许你听李鹤东究竟跟你说了什么,潜意识告诉着你敷衍他然后拥抱暂时的休息。

“算了,一会快到家了再叫你。”李鹤东看了看你,知道你没听进去,无奈地笑了下。

“嗯。”

“嗯个屁。”他低声骂道,语气里缠绕着调侃的笑意和些许的失落,“这么久不见你哥都不说想我。”

“嗯。”

小糊涂蛋。李鹤东盯着面前斯文不动的车辆,想再摁下喇叭催促一下,又看了下已然睡着的你,收回了放在方向盘中央的手。

大概在离家还有两公里左右你被叫醒了。

睡眼惺忪的,你打了个哈欠。

“疼不疼啊,那道疤?”

“还行,就是丑点。”

“我哥长得好看,怎么都好看。”你听到李鹤东的轻笑声,“但起码你得告诉我,这道疤是怎么来的吧?”

“就不小心,让人给划了下。”

“出去打架时的不小心?”你瞪大了眼睛,但谴责的语气似乎在李鹤东那里不管用一样,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你多大人了,李鹤东?”

“比你大八岁。”

你忍不住笑,心里又心疼,看着开车的人,一股甜味往脑子里冒。

被学校关了一个学期的小姑娘在家里待不住,你回去不过一周便拉着李鹤东跑来跑去,即使逛小时就来过数次的商场也不厌其烦。燥热的温度在下午让人不想过多活动,你坐在商城外路边的长椅上,盯着远处被打发去给你买奶茶的李鹤东。

他也应该挺热的,额头上冒着汗,站在排着长龙的队伍中。你用手挡着阳光,眯着眼睛看着他,这么想,李鹤东不会给你买冰奶茶的,一会去麦当劳里买两杯麦旋风吧。

你们真的这么做了,快餐店的空调开得很足,两人一人一杯奶茶,一人一杯冰淇淋,围着一张小桌坐了下来,买的东西放在地上。这大概是一下午你们唯一歇停的一阵子了。

“这像是情侣才会做的事。在快餐店里一起喝奶茶和吃甜味甜点。”你突然这么说,嘴唇上还沾着一点奶油渍。你敢这么说,因为说话的对象是李鹤东,你哥哥。

“你哥没这么多花哨的东西,搞对象不就躲墙角亲嘴么。”

你听了咯咯笑,你知道他故意这么说,你见过他给女孩送花,一个个子高挑,却比他矮一些的看起来像个乖乖女的女孩。她穿了件白衬衣,下身是黑色的百褶裙, 花边的短袜配上深色的小皮鞋,扎着高高的马尾辫。她低头看着怀里一捧花,白皙的手指轻轻捻开包装纸边缘的花朵的花瓣,微红的脸蛋上挂着甜甜的笑,几乎要把春天融化。

那年你十五岁,身边已经开始有了早恋的朋友,不过你对身边的异性一点感觉都没有,甚至有些反感那些中二的男孩。那天是你在卧室的窗户看到的李鹤东给女孩送花,提前下楼等着她,在她到了后打开车后备箱,拿出花递到她面前。你撑着窗台,静静看着他们。

那个女孩不会在他身边待得下去的,起码不会长久,你看着想。那个女孩一看就是很乖的类型,那种重点大学里还能排名前几的学习能手,而李鹤东连初中都没上完,平时没事抽烟喝酒样样落不下他。女孩想和他谈日月星辰,他却只会插科打诨。

果不其然,过了三个月左右,你又看到另一个短发的姑娘拎着一塑料袋零食到你家楼下找李鹤东了。姑娘的头发及肩,一身穿得休闲,笑嘻嘻地把零食放到他手里。你给自己倒了杯水,甚至不愿意看他们。

他不太喜欢这样的姑娘,你知道,和她在一起也许只是希望找一个不像那个百褶裙女孩类型的试试。这次更短,三周后他送你去课外班的时候你看到他的车大灯旁被刮了一道,你抱着书包轻笑看着他附身摸摸被刮出来的白印,他咬了咬牙叫你上车。

后来他就因为这事被父母谈话了,从此你再也没看见过有女孩来你家找李鹤东,不过你知道,他可没因此断了桃花,只是不往家里带而已。上了高中后要住校了,你就对家里的情况了解得更少了,或许是家人怕你分心学习,连李鹤东脸上多了道疤都没告诉你。

“这玩意齁甜,你吃了吧。”你看着他把只吃了两口的冰淇淋推到你面前。

“暴殄天物。”

李鹤东只玩味地扬扬眉,低头拿起了手机。

“妹妹大了,翅膀硬了,会嫌弃她哥了。”

“一天到晚净放那个没有味的屁。”

你也低着头,嘴里咬着奶茶吸管,听到了他的轻笑声。

“我哥也就靠那张脸好看才勾搭得到小姑娘,就分你个甜点都不带吃的谁跟你啊。”你舀了一勺冰淇淋送进嘴里,一字一字慢慢说出来还故意带上了嫌弃和委屈的意味。

“你这是想谈恋爱了啊。”他抬眼看了你一眼,语气中的笑意更浓了,“字字句句不离情爱。”

你想了想,你也不是没考虑过找个男朋友,即使还在高二,身边偷偷摸摸在一起的情侣也不在少数,毕竟还在情窦初开的年纪。但再看看身边的异性好像对你一点吸引力都没有,并且你也没那么缺男朋友。

“没那么想,要是有了对象也肯定不让我哥知道。”

“知道也没事。”李鹤东耸耸肩,“你哥也没那么不讲人情,屁大点的小孩脑子不都是王子和公主最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吗?”

05

高三的生活你不知道该怎么去描述,每天被激励着打精神鸡血,却改变不了浑浑噩噩的事实。时间拖长了尾巴,拉出黑黑的影子,又被仍沾着学生气的例行事件剪断了。

说句老实点的话,一模考试有点难。

再说句比上面那句更老实的话,不止是有点。

考试后大概有个半天左右的假期,成绩出来之后会有家长会,又是半天假期,你第一次感觉原来高三生活也是能被挤出来一些空隙来喘气的。

考试后的假期本来打算是你自己度过的,李鹤东打着顺路的名义,占据了你一个春夏之交的下午。

此时校园里的纷扰,不过是篮球场里的那几个男生在打球。几近成年的少年高高瘦瘦,宽大的手掌像变戏法一样把弄着篮球。下午挺热的,天公不作美,篮球场栅栏边种的杨树的影子偏偏没有在橡胶的场地里留下暗色的痕迹,灼人的光线把地面照得灰白。男孩的脸上的汗珠也被引出来,随着大喘而一鼓一鼓的腮帮的动作趋势下落。

天气还没热到能让蝉鸣缠绕在树梢上,但你隐隐能听到一些。篮球场旁的小卖店里总是什么都能看到,什么都能听到。这里不卖烟,却有学生来这里抽烟,这里不卖酒,却总有人爱来这里哭一场。这里能看到篮球场上耍帅的学弟三分扣篮,这里能看到入职不久的女老师路过甜甜地给自己的丈夫打电话,不是什么都贩卖,却什么都有。

你看了看篮球场上模糊不清的身影,又看看眼下冰柜里的雪糕。你不明白李鹤东是怎么跟门卫解释进校门的,这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他现在站在你身边,正从冰柜里拿出一瓶苏打水。

你拿了包雪莲,五毛一包的那种,李鹤东说他小时候雪莲就卖五毛一包,没想到现在价钱也没改。你说他可放屁,他小时候不应该五毛钱算巨款,都可以包揽整个店铺的吗。

他笑了,没说什么,冲着小铺老板指了指你手里的雪莲,又把那瓶冰镇的苏打水放在收银台上。一共四块,李鹤东的包里掏不出零钱,你笑着把五元纸币放在苏打水瓶身旁。

来看妹妹啊?老板认识你,一面低头拉开收钱的抽屉,一面跟你们两人客套着。

嗯,正好顺路。他拧开瓶盖,简单地敷衍。

妹妹长得真俏,学习也好,现在多看看吧,上了大学找男朋友该舍不得了。老板是个操着南方口音的糙汉,胡子看得出来修过,却也不干不净。说话挺幽默的,再加上他奇怪的口音,倒也让李鹤东笑了。你皱了皱眉,把老板放在桌子上的一元硬币推了回去,拿了两包放在棒棒糖旁边的辣条,摆摆手走了,李鹤东笑着跟着你。

男生们运动鞋和橡胶地面的摩擦音有点刺耳,不过又被微风跌跌撞撞碰上绿叶的沙沙声和学校里独有的少年们的谈笑声缓和了许多。你和他并排走在篮球场旁边的绿荫大道上,那时正是下午,又是高三学生放假,大家都懒洋洋的,除了几个打球的,路上稀稀散散几个人。

你撕开雪莲的包装袋,一块甜冰吞入口中。你们谁也不说话,有些大的冰块让你也说不出话来,挤在口腔的一侧鼓出一个小包来,倒是凉得让人倒吸冷气。他戳了戳你鼓起的脸,动作中带着幼稚的笑意。你把盛着剩下冰块的包装袋递到他面前,他愣了一下,接过也吃下一块冰,脸也和你一样鼓鼓的了就。

你看着他笑,学着他刚刚的样子也戳了戳他的脸。

这带着宁静淡香的春夏之交啊,吞吐着唇齿间的清凉,身边的温度恰好刚刚足够让人呼吸缓慢而顺畅。

原来在生活能还这么悠长和美好,阳光顺着绿叶光滑的叶面流下来,洒落一地,你和他的影子一点点吞噬眼前的点点光斑,又在离开的瞬间把光亮的生命还给它们。

你问他晚上要不要留在这里吃饭,他说他就是顺路来看看你,一会就走。你噢了一声,又把雪莲递给他,他摆手拒绝,把你逗笑了。

你把他送到校门口,他两手揣着兜,说让你好好学习,别跟你哥学。一面说,一面往门外走,快走到车旁边时又转了身。还好那时你还没走,但你和他已经离得挺远的了,说话是听不见了,他拿出手机指了指屏幕,示意你有事给他打电话。你点点头,先转身离开了。

之后几个同学问过你关于那个陪你在绿荫大道上吃雪莲的人,包括你的班主任。你知道他们说是好奇,其实是有点害怕的,但害怕带来更多的好奇。你记得老师严肃地盯着你问你关于那个陌生人的事,告诉你如果有危险一定要告诉老师和家长,他们都会帮助你的,又苦口婆心地嘱咐了你一番早恋对高考的影响。

你忍着笑听完,告诉老师,那是你哥哥。

你脸上带疤的亲哥哥。

母亲开完家长会回来后,你也算明白家长会后的半天假期是用来干什么的了。你总能和她因为一点小事争执得不可开交,你记得你哭了,直到母亲从学校离开了你还躲在废弃的教学楼里的楼梯上哭。

下午正是放假,没人查违禁品。你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五点半了,没有灯光的地方格外昏暗。这里空空荡荡的,敲一下扶手杆都有回音,四处都是灰尘,空气中都混着浑浊的味道。

倒是不饿,就是累,哪里都累。手机铃声响得突然,你知道会是李鹤东。你不想接,你也知道他肯定是来安慰你的。

李鹤东其实不太会安慰人,甚至不太会和女生说话,白瞎了长得那么好的一张脸。

电话接通后他断断续续说了几句话,你只闷声哭,听到他的声音就忍不住哽咽。要了命了,你想。

哥。你叫他。

他说诶,他在呢,怎么着。

你终于放声哭了出来。

之后你们通话了好久,但真正说话的时间很少。你赌气问他,母亲跟你说咱家待不下第二个李鹤东他气不气,李鹤东说他不气,他觉得母亲说得对,他就是不学无术,但他妹妹就不能这样。你问他为什么,他说他妹妹那么好一个小姑娘,要是和他混得一样,他心疼。

你们沉默了一阵子。你又问他他混得不好吗,他没说不好,只说你会比他更好。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进行下去,只是一句一句说着安慰的话,一句一句鼓励你。说的话都挺土的,听着都像是百度上查出来的,这些话你从小学就开始听了。但你这时也说不出话来,只静静听着。

又过了一会儿,你被哪句话的俗气逗笑了,随后听到听筒里传来的一声短暂而清晰松气声。他说你这会又好了,你呛他说听他只会瞎扯才忍不住笑的。

他让你给母亲打个电话,道歉用不用的你自己看着办,谈话是必不可少的。你问他是不是已经提前给母亲打过电话了,他没回答你,只说让你记得打就行,又说你也差不多得了,多大人了还哭呢。

“我小你八岁呢。”

从了教学楼往外走,外面也已经黑了天。校园里的路灯没那么亮,你借着篮球场旁小卖店里的光往宿舍走。现在食堂应该已经没饭了,回去找点零食吃吧。

“诶,同学,同学。”小卖店的老板看见你突然从收银台后站了起来,双手撑着桌面喊你,你转过头,他招手让你过去。

“你哥上次留在这的。”老板仍旧操着他的南方口音,从收钱的抽屉旁边的小抽屉里拿出来一颗棒棒糖。一颗荔枝味的棒棒糖,上面裹着亮色的糖纸,“你结完帐后,他又从口袋里翻出来了俩钢镚,拿了根糖说家长会之后给你的。”

你拿起糖棍看了看,有些不可思议。

“我哥真他妈是个傻逼。”

你站在差三分钟的七点的小卖店里,昏黄的灯光并不刺眼,外面的黑暗和寂静散发着浓郁的夏夜的味道,远处的教学楼隐隐约约能传来一些嘈杂的声音。

你含着那颗糖,没什么甜味,拨下了母亲的电话。

06

你也许有很多缺点,但有一件你不得不承认算你好的事,就是你的初恋是在大学才出现的。

你见过那个男孩一两面,没什么特殊的印象,就是一个白净的男生,写字挺好看的,游戏打得不错,篮球也会一些。你真正对他有了认识,是在一次期末联欢后。

那天下了大雨,李鹤东说去接你,你们一起吃了晚饭他再接你回家。结果现在下了大雨,高速封路了,你只能乘路过乡下的大巴回去。你想或许可以明天再回去,毕竟,你抬头看看似乎快掉下来的天空,这天气实在对在回家路上的人不会太友善。

你站在学校会堂大门前,正考虑着到底今晚要不要回去。眼前是巨大的水帘,雨点砸碎在地上的声音此起彼伏。

“在这干什么呢?”干净的声音从你身后传来。你闻声转头,是同级的同学,叫常慧。

“在想这个天气要不要回去呢。”你看了看他,说了实话,“你呢?”

“出来抽根烟。”常慧笑了笑,从裤兜里摸出了包烟,先是递到你面前,被你摆手拒绝后才讪讪地点起烟来,“这个天儿回去啊?成啊,我也要回去,正愁没伴儿。”

“你知道我要回哪里吗?”你被逗笑了,抱起肩看着他。

“知道知道,入学的时候帮班长整理资料的时候我还特意看了我和谁是同乡。”他的语气有点得意,透着朦胧的雾气和灰烟。

大巴的轮胎碾压在乡村崎岖的土路上,一颠一颠得让你发困,把额头抵在车窗上几近要睡着,常慧就坐在你旁边的位置上。雨水冲刷着窗子,夏夜的凉覆在玻璃上,洇湿了苦闷的心情。

路很长,你们的话却很少,昏暗的环境让人疲倦。你大概在路上睡着了,因为你回忆不起你们都在车上干了些什么,窗外的景物有哪些。也许是常慧看着你睡着的。但愿我没有让他感到为难,你想。

到了车站后他提醒你起来了,你在疲惫的时候说不出话来,只静静地跟着他。他下车,你也下车;他打伞,你也打伞;他给家里人打电话,你也打给了李鹤东。

“这个天气你回来了?”通过模糊不清的听筒,你也不难摸索出这句话里的惊讶。

“嗯。有同学和我顺路,就正好一起了。”你懒得说太多,“你来接我吧,我不想打车回去。”

你和常慧解释李鹤东会来接你后,他点点头,并坚持把你送出了站,你们在出站口挥手告别。

“身上一股烟味。”李鹤东把车停好,没立刻下车,而是皱着眉扯了扯你的T恤下摆。

“同学抽的,蹭上的。”你仔细嗅了嗅,也才注意到的确有股烟味。

他点点头,你们打开家门的时候大概已经快十一点了,本该是睡觉的时候了,可为了赶车你连晚饭都没吃,趴在餐桌上嚷嚷着喊饿。

李鹤东轻笑着把冰箱门打开,说这个点就是有菜他也不给你做了,一会还得睡觉呢,有点水果你可以吃了。笑着,他拿出一袋樱桃,让你自己洗了去。

“你就帮我洗了嘛,要不我就直接吃了。”

他看了你一眼,嘴里嘟囔着用脏字骂着你,一面又自己拿出不锈钢盆一股脑儿把樱桃倒进去,打开水龙头冲洗。

“这么酸啊。”你像个讨厌的大小姐,吃了两个又缠着李鹤东烦他,嘴里咬着樱桃核笑着说。

“嗯。爸买的,妈爱吃酸的。结果买多了,放冰箱里也没人吃,正好你回来了。”李鹤东顺势坐在你对面,顺着你让你烦他,省得把时间拖久了又得晚睡。

又吃了几个,拎起一个大个儿的,圆鼓鼓的,上面还有一条深印,你端详了几秒,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什么,吃个樱桃这么美呢?”

“你看这个樱桃,像不像你?”凑近了看这颗樱桃,其实还是有些像的,圆圆的,还有一条疤似的印,和李鹤东一比倒有些神似。

李鹤东挑了下眉,没说什么。你把樱桃放进嘴里。

“酸,真酸。”

“吃完了早点睡觉吧。”他起身离开,走向卧室。

大学的假期不像是给人休息的,你去了一家规模比较小教育机构做实习助教,不是正经给学生讲课,就是看看自习,如果学生有问题可以试着帮忙解答的那种。工作时长不太长,你也乐得出来转转。工作的地方就在小区对面,过一个马路的事情也轻松。

每晚六点半下班,夏天的炎热似乎把时间也热胀了,白天拉长了战线,拖着尾巴不肯让太阳溜走,即使到了六点半也没有任何夜晚的气息。你匆匆过了马路,刷卡进了小区,却在你家单元楼的前一栋停下了脚步。

李鹤东在那里和一个女人争执着什么,不对,李鹤东在那里被一个女人争执着什么。你放慢了前进的脚步,乐津津地多看了几眼他被一个女人用精致的水晶指甲戳着胸口质问着什么。大概是什么为什么打他电话不接,消息也不回,明明不是没时间却也不出来见她。

你哥倒好,一脸“我又没睡了你也不用对你负责,你凭什么来找我”的样子,耸耸肩,告诉她,自己对她没感觉,让她赶紧再找一个有这方面需求的汉子解决问题去。

女人被逼红了脸,厉声骂着脏话,李鹤东两手一揣兜,没事似的等她骂完,一转头就看到了你。

“诶,先别回去,家里没酱油了,你去买瓶,我这走不开。”李鹤东冲着你喊。

你突然叫住愣在原地,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他妈都结婚了,李鹤东?”女人瞪大了眼睛。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你,拎着自己的名牌包气得转身走了,价格不菲的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噔噔响。

“你太不是个东西了,李鹤东。”你平淡地骂了一句,倒是逗得他笑了,哄着你上楼了。

你骂着他又祸害别人家闺女,他回嘴说和他没关系,人家自己瞎了眼看上自己倒贴的,你说那不如听她的,没准以后再找也找不到比这种货更好的了。他笑着骂你一句。

“我谈对象了,哥。”你小声说一句,这件事你还没跟父母说,只先趁着这个机会看看李鹤东怎么想。但这么说又似乎不太对,所以你补上一句,“我想谈对象了。”

“成。刚数落完我,自己又犯了。”他倒没多大反应,只怔了怔,盯着你反应了下便说。

你这倒也不是成心气李鹤东,在你回来的头一周常慧渐渐和你联系频繁,直到上午他说他想恋爱了,又说他想和你恋爱了,他觉得他爱你。你没回他,只装作没看见。你知道今晚再不回他就算错过了,你不太明白你对常慧大概是种什么感觉,但你想,他的确算得上你的理想型,甚至超过了些。

那天晚上,你答应了常慧。

好像就在不久以后,你又看见李鹤东站在单元门里微微俯着身,让那个穿着高跟鞋的女人抬手帮他点上了烟。

翻脸真快。你咂咂嘴,在心里暗骂。

在大学假期有个同城的男友感觉很不一样,常慧每晚能在你打工的教育机构的休息室等你,时常带着一束花,一只气球或一块巧克力类似的。他在浪漫这一方面总是能做得超出你的预期。你尝试和父母介绍他,效果也很好,你打算过段时间找个机会留他在你家过夜看看。

那天夜晚你坐在床边睡不着觉,赤裸的双足用脚趾在瓷地砖上划着水泥线,常慧双臂垫在脑袋下枕着你的枕头,盯着你的背影。浅色的窗帘依旧能把窗外的光景遮掩得干干净净,关着灯,你们什么都看不清,只细细听着空气中两个人的呼吸声。突如其来的气流拱开了你的卧室门,你想或许是隔壁空调的功率大顺着门缝吹过来的,便下地去关门。

客厅也没开着灯,你没太在意外面有什么,直到看到了李鹤东。他有起夜的习惯,你大概知道,你看到他去厨房倒水,打开厨房灯的一瞬间顺势转头和你对上双目。

一直到很久以后,你还记得那时映入眼帘的眼神是怎么样的。似乎要把你穿透,一支穿梭在黑夜里的利箭,要把你点燃烧灼成灰烬一般,不含有半分往日里的情分。你下意识低了低头回避目光,又发现李鹤东不仅能看到你,还有躺在你床上的常慧。他盯了一下你们俩,便利索地转身离开。

你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把门关上走回床边,躺在了常慧身旁。他问你怎么了,你摇摇头,侧身和他交换了一个只属于今夜的吻,软绵绵的,让人留恋。

返校时你和常慧一同向离校时那样搭巴士回去的,没用李鹤东送。你有时发现你之前真是把李鹤东当男朋友使唤,但凡常慧现在能做的事都是之前他做的,怪不得他一直没对象,原来身边拖了个你。想到这里,你不由低头浅笑。

你想,如果你不是他妹妹,没有和他一起生活了将近十年,而是坐在街角的一间咖啡馆里,透过玻璃橱窗里恰好看到这个陌生人开着车,坐在驾驶座上,一手夹着烟搭在车窗边,一手扶着方向盘等着红灯。你会觉得,这个人挺不错的,起码适合和你坐下来一起喝一杯咖啡,谈谈这烦人的天气,堵塞的交通。

起码,起码……起码,你会爱他。

但好在,没有那么多如果。你就是他妹妹,你有男朋友,你们深爱彼此。

有段时间,你甚至忘了李鹤东,忘了他从小对你的好,你的世界里满心都是常慧。你从给母亲定期打的电话里知道了李鹤东有了女朋友,你无谓地耸了耸肩。你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要是换作以前,你一定觉得有点口干舌燥,让母亲把电话给李鹤东,再不自然地跟他说几句祝福的话。

再等你和李鹤东有真正兄妹间的感觉,是在那次意外之后了。

那天晚上常慧给你发消息,让你去学校的天台看看,大概意思是说他有惊喜。那时你们都已经从自习室回到宿舍了,不过要是再出***回来的话也不会被查到。你想都没想就出了宿舍,他之前也这样干过,不过大多数都是让你陪他单独待一会,到最后要走的时候再给你一颗糖什么的权当是幼稚的报酬。

你像之前一样走向天台,直到走到天台大门前你才察觉出不对。

天台上有两个人。

这两个人时时说一两句话,不过都没什么好语气,说的什么听不清,但你听的出来一个人的确是常慧,另一个却是个女人。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气愤,好像哭过一样,常慧基本没说话。

你有点犹豫,但还是推开了门。

“就是她!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女人立刻转过头看你,并且指着你说。

“你结婚了?”常慧皱着眉问你。

“你他妈放什么屁呢?”你下意识骂道。

“陶颖给我看过你的照片,就是你!你结婚了!”女人不知怎么就急红了眼,抓着你的衣服推搡起来。

你被控制得转了向,只口中惊呼着,看不清眼前的任何事物,后退几步,猛然从天台边缘落了下去。

下落的那一秒,你看到女人嘴角的微笑和常慧的惊慌失措,随后便是落地后致命的痛楚遍布全身,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你只明白今夜多云,没有星星。

你是从消毒水的刺鼻味道弥漫的白色房间里醒来的,病床边是忧心的父母和默不作声的常慧。李鹤东在楼下抽烟,而推你坠楼的女人被拘留了。

说起来这事可笑,暑假时缠着李鹤东的女人被骗你是李鹤东的妻子所以离开了,她也就推你坠楼的女人口中的陶颖。而后李鹤东又交了女朋友,并非陶颖,却被陶颖发现了,陶颖便把他女朋友约出来将你和李鹤东一同上楼的照片给她看了。陶颖还算聪明,给她看的照片里是你和李鹤东,留给她的照片里却只有你自己。

常慧在你家过夜时见过李鹤东,不然要是真看见你旁边是李鹤东不至于没认出来。女人没和李鹤东商量,却从李鹤东的联系人里找到了你,通过聊天记录查询到你的学校,找到你时你正和常慧在一起。她便伺机先找了常慧,把她和陶颖的所有记录以及你的照片给常慧看了,常慧一时犹豫,便真将你叫上了天台这种静僻又危险的地方。

这件事李鹤东,陶颖,常慧以及校方都有责任,处理起来没那么容易,但与你关系不太大,由于你的伤只将你做了两次笔录以及为其他部分人的证词作证便放你走了。李鹤东也只是做了几次笔录就放过了,至于其他人你觉得和你关系已经不大了,包括常慧。

为了避免父母过度操劳,李鹤东在你醒来后不久就将他们送回老家了,他自己留下来陪你。好在学校的教学楼不太高,你也只是落在了教学楼门口的绿植上,如果恢复得好并且积极配合治疗的话再过三四个月就可以正常活动了。

李鹤东和女人分手了,就像你和常慧一样。其实你和常慧在你住院以后没进行过实质意义上的交谈,你只是单方面删了他的所有联系方式,他倒是也没试图加回来,你了解他,他大概是出于愧疚或是和你父母谈过话才这么决定的。

在你能进行一些简单的活动以后连李鹤东陪同时间也减少了一些,你也不埋怨,他的确有自己的工作,想空出来大把时间陪你恐怕很难。你看他白天晚上在两地奔波也很心疼,拉着他的手说不出话来,不敢抬头看他眼下的沥青,又不想让他这么快离开。

“哥,你觉不觉得我好麻烦啊?”

“觉得,一天到晚逼话比屁事还多,能不麻烦么?”他停了一下给你剥橘子的手,倒也没抬头看你,只是一边继续剥一边说。

“我是说真的,李鹤东。”

“别跟我提这破名字,我听着耳朵犯心梗。”李鹤东将剥落橘皮丢进垃圾桶,把整个橘子递给你,你只掰了一半,另一半留在他手里,“不觉得你麻烦行了吗,哪有嫌自己妹妹麻烦的?你不麻烦才有鬼呢。”

“你陪我下去转转吧,就在医院的院里。”他对你是否能下楼展现出些许怀疑,抬头看着你一时没说话,反而你几秒后又像请求一样说,“我好久没离开床了,我想下去转转。”

李鹤东问过护士后扶你下了楼,你们走得很慢,从小到大从未这么慢,慢到时光都要停下来等一等你们。傍晚的阳光没有那样浓烈,只是懒洋洋地在地上打滚。你们坐在树荫下的公共长椅上,你抬着他的手腕把玩着他戴的檀木手链。你曾打趣他戴的这个像女孩手上常年套的头绳,他也只是笑笑,不否认因为的确像。

你突然抱住他,脑袋贴在他的胸口使劲蹭了蹭。

“我哥真好嗯。”

“什么?”他显然没听清你含糊不清的语言。

“要是没烟味就更好闻了。”

他愣了一下,笑了起来,你也同他笑。你们在落日斜阳下,躲在一片绿荫里,笑得像两个小孩子一样。

07

你的第二次恋爱是在大学毕业后,这次你相对来说谨慎,那个人的条件也很好,你们在一起四年后就结婚了。再后来,你们有了一个小姑娘,长得水灵灵的,讨人喜欢。

你的丈夫好像有点怕你,你不知道为什么,你问他的时候他只吻了吻你,说是因为太爱你了。你不相信,却也满意他的答案,笑着窝在他怀里。

过年的时候亲戚来了家里,轮流抱着小姑娘看了个遍,个个笑着夸她长得好看,看着就机灵,和你一样。李鹤东最讨小女孩喜欢,要他抱着自己,小手伸长了摸摸他的脸,要他给自己倒水。丈夫听了忙说女孩的不是,起身就要自己去给她倒杯水,你笑着拦下丈夫。

“让他倒水去又怎么了,他哪跟闺女那么娇气似的。”你边笑着,边说道,作势就要推李鹤东起来。

李鹤东也笑了,骂街的话眼看到了嘴边,又看看自己怀里的小姑娘咽了回去,真的去厨房倒水了。

一个年级较大的阿姨趁着这个空便说,这小姑娘像你,连使唤人都是一个样。又说她可千万别像了李鹤东,他母亲明明和你生母一样的岁数,李鹤东却比你大八岁,指不定怎么不检点呢,上梁不正下梁歪,李鹤东脸上的疤不是白来的。

你听了皱了眉头,丈夫只暗叫不好,却不敢说什么。

“那是我哥哥,姨,您不能这么说他,说我哥哥的不是就是说我不好。”

被谈论的人躲在厨房门口偷听着苦笑,手里端着给他外甥女的一杯水。

08

那是你第三次在医院的病床上看人,第一次在大学,第二次次在分娩,还有一次就是现在。关于你是怎么从手术台上活下来的,你什么也不记得了。医生告诉你,你们一家出了车祸。

那位醉酒驾驶的司机,你的脑海里隐约有他的形象。那时你陪女儿坐在后排,小姑娘耐不住漫长的旅程,向驾驶座探着身子,要父亲的抱。你有些累了,没太注意,只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景物。

砰得一声巨响,你在昏迷前听到女儿的尖叫声。

很幸运,一家三口只有你活了下来。你不知道为什么穿白大褂的人这么对你说,你有什么可幸运的,你一无所有了。女儿本应该与你一同被送上手术台,可她那时向前探着身子,失重的一瞬间头部撞到了挡风玻璃上,她的脑袋和玻璃一起破碎。而丈夫仅仅死在了驾驶座上,毫无戏剧性可言。

整个事故唯一的亮点仅仅是你仍保持着呼吸直到现在。你拿到了一大笔赔偿金,大到你工作长达数十年也未必能拿到这么多钱。你听着身旁人的叹息:“可怜的女人。”

好像一切回到了孩提时,你每天无所事事,躺在医院里盯着白色的天花板度过一整天。李鹤东时常能来看看你,你又回到了身边只有他一个你亲近至极的亲人的时候了。他帮你做了不少事,却不能将你脱离出你每日奇奇怪怪的臆想。

你有了足够的资金和时间把伤养好,等到出院时,你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已经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了。你太久没有呼吸过没有消毒水味的空气了,太久没见过白色以外其他的色彩了,太久没有触碰到有温度的物体了。

你曾试图将沉重的脑袋靠在李鹤东的肩上,但你发现你们竟早已远离了可以有亲密举动的年纪了。你也曾想抱头痛哭,但你发现悲痛这种情感好像从未存在过,如同你在手术台上被切割下的腐烂的伤口,已然离你而去。

你的反应变得迟钝,旁人跟你说了什么你很少给予回复,有时李鹤东在你的床边坐了好一阵你才反应过来他来了。你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里什么也没有,可你就是贪恋那里的一片空白,你觉得那就是你的生活方式。

李鹤东不止一次尝试唤醒车祸前的你,无一不失败。你也尝试给他一些回应,但在你面对他失望的脸时也不得不明白你不能这么欺骗你们两人。

逐渐,他和你一样,进入了一种待机状态。他等待着希望,而你等待着结束。你等待的结束并非生命的结束,而是这种僵持不下的局面的结束。如果你的生命结束了,而这种局面仍然持续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有时间,他会带你四处转转,或许这么久以来他已经明白这种举动无济于事,但好像为了例行公事一样,他坚持这么做着。

那个远房亲戚你不太熟,但在他们出游的时候仍邀请了李鹤东和你。一起出发的人大概塞满了三个车厢,一直从中午开车到晚上才到了目的地。酒店正好在海边,是之前的一个废旧的教堂改装的。

夜色弥漫在酒店的单人房里,没有开灯是渴望睡眠,但意识到没有开灯是仍离睡眠遥远。你已经洗漱完了,但还是穿好衣服下了楼。酒店的大堂把敞亮的大灯关了,只留下较暗的侧灯和值班人员。

李鹤东坐在大堂的沙发上抽着烟,看见你从电梯间里出来。好像知道你会睡不着下来走走,他就在那里等你一样。你走到他身边,刚刚从被窝里出来不久温暖而干燥的手拉住了在大堂透着海风拿着烟的冰凉的手。

“我睡不着,陪我出去走走吧。”

你知道李鹤东不会拒绝,但不知道为什么不会,好像一直如此。

夜里的海风比较大,你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整理被吹乱的头发,顾不上和被你拉出来散步的人说话。

“咱们是不是很少来海边啊?”你把碎发拢到耳后,问他。

“不常来。”

“海边白天总是很晒,会把皮肤晒伤,岸边的海水又很脏,我不爱来。”

“就是因为你这么多毛病所以才来得少。”

你自己都没注意,你做了一个很久以来都和你远离的动作。嘴角上扬,你笑了。距离你上一次笑你已经忘了过了多长时间了,可能很长了吧,长到现在你再笑的时候清晰地感受到了面部的僵硬。

李鹤东看到了,眼里透着惊喜的意味,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海边的风不让云朵片刻地消停,遮不住的月色洒满了亮晶晶的海面,一卷一卷滚上沙滩来,又附身退下去,一会后又滚上来,好像撒娇的宠物。

“我还挺开心的,就来这里。”你说。

“嗯。我也……”李鹤东想说什么,但没说完,又转了话头,“以后可以常来,离家又不远。”

“你是不是想说你也挺开心的?”

“你很长时间没和我说过这么多话了,我真挺开心的。”

这话听起来又干又涩,你简直想不出比这更直白的话了。但这话的确让你心底被撞了一下,原来他一直还没放弃找回原来的你,他在努力营造原来的家。

“那边有座山吗,在海边?”你转移了话题,眼睛盯着不远处有些起伏的地势。

“涯,比较矮的涯。”

你的目光停留在涯的最高点,你也不明白那在吸引你什么,但你想,那像个句号。并非生命的句号,而是悲伤的句号。猛然而止的断崖地势,让一切始料不及,把所以悲伤推下去,推进无尽的海中,让水波吞噬那些杂乱的东西。

你和李鹤东回了酒店,就在那时,截止在了涯边。

但他对于第二天清晨你的消失并不感到太多的惊讶。他了解你,最了解,甚过你自己。

在被黑暗低声哄着闭上双眼前,你仿佛看到了他注视着你,就在你坠下的涯边,没有太多的慌张和惊讶,一如既往地平静与祥和。那眼神不像送别,反而像祷告。

09

我度过了只有八天的人生,我并不为此而悲伤,因为这样,你陪在我的身旁。我爱有你的生活,爱那片深蓝的海,更爱在透过那澄澈的蓝色看见你的脸庞。

不要为我而哭泣,我很幸福,我死在了温柔的蓝色里,在被黑暗吞噬的一瞬眼前是你。

这就是我毕生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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