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几何

老君查了一日的典籍，才终于找到了解救之法，便急急地来寻王母。王母听说后喜不自胜，只是天山终不似这里，红儿又是那般模样，难免会招来邪魔觊觎，她实在不放心，便命李靖点足七万兵将随行，直到红儿苏醒再同返天庭。

太上老君听了连连摇头，捻着齐整花白的胡须，道:“娘娘，神仙降世本就惊世骇俗，何况这么多天兵，凡间的气运必会因此而大受牵连。”

李靖心里也甚觉不妥，娘娘若担心大公主的安危，挑几个得力的上仙保护便是，何必要大动兵戈，那样一来意味就截然不同了。

“是啊娘娘，天山虽是神圣之地，但早已划属人界，不但有人族盘踞，更有许多精灵依附修行，咱们这样一去，未免哗论四起。”

“那就降旨请他们暂离天山，两年之后再搬回来。”

“娘娘，不可！”李靖大惊失色，万没想到平时一向决策英明的王母，如今却因大公主的伤，会如此孤行一意，忙上前道:“倘或以旨驱之，不说那些在天山修行了数千年的精怪会心存怨念，人界与天庭，也会嫌隙大增的。”

“天庭保护了人间数十万年，折损过多少优秀弟子，又何曾向那些凡人索要过什么！可他们呢？又为我们做过什么？他们烧香盖庙，迎神拜佛，都是为了自己能够官运亨通，能够富贵显达，能够心想事成！一旦无望，便会咒骂老天不公，命运无情，然后砸了神像毁了神庙。他们把我们高高的捧起，然而在他们内心深处，神就是他们驰骋欲望的工具。如今本宫不过想借天池一用，来救我的女儿，他们便不愿意了？”

“娘娘，兹事体大，只能徐徐图之，不可急于求成啊。”太上老君深深叹道。

“老君方才也说了，若三日内红儿不能下到天池，将再难苏醒。本宫虽是众神之尊，但更是一位母亲！”

“娘娘……”

“不必说了！”王母怒然拂袖，望着两位天庭重神，依旧语带决绝。“自明日起，天山各族生灵必须全部迁出。如有不遵，立刻诛杀！”

值日功曹领命而去，召來下辖天官，宣读王母的旨意，再由天官下界，传予天山众灵。

李靖见事已至此，再难挽回，便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下去点兵点将，准备明日之行。途中巧遇了四公主，便将事情漏了口风，希望绿儿可以劝回娘娘的心意。因为正如老君所言，天兵杀伐之气，会大大损耗凡间气运。上次追捕七公主，他虽然奉命点了数万天兵，可也只是让他们隐身云头，根本不敢让他们沾染凡尘。

转眼之间，千年已去，往事依然历历在目。

当年天火焚城之后，玉帝为了追剿余孽，派下十万天兵，为凡间勾来了百年战乱。

他也曾是凡人，尽管肉身已成圣，可有些事情，他从不敢忘。无论从前还是现在，李靖用兵，只为止战。

绿儿心里却不以为意，也清楚的知道母后绝不会变更旨意，天山是块修行宝地，那里所盘踞的精怪大多道行高深。既然已经有人来抢灵石，难保不会再把主意打到大姐身上。现如今七妹的灵石已然被抢，余下的灵石绝不能再丢。所以天兵下界势在必行，重兵相压，才能阻绝祸根。

自从红儿伤势垂危，尤其还是被自己的妹妹重创，王母心里便像是扎进了一根刺，就算已经降下责罚，但这刺依然梗在心头。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精心布置的这盘棋，正在一步步吞灭大家往昔的祥和，姐妹之中，已然有了彼此之分。

蓝儿一向优柔少决，胆小怕事，如今却犯下了谋弑长姐的大过，除了有外力推波助澜。她自己呢？刺出那一剑时，在她内心深处，真的就没有一点点的不平和恨意驱使？

王母这才发现，自己真是一点都不了解这个孩子。在七个女儿之中，她最倚重的是红儿，最关注的是橙儿，最喜爱的是绿儿、黄儿和青儿，最怜惜的是紫儿。可是对于蓝儿，她实在不喜那孩子的性格和根骨，便是见了面，也是申斥和告诫占了大半，真正的关心其实很少。

王母心里暗叹，可能正是由于这样的疏失，自己才一直都不明白，在这孩子柔弱的外表下，或许也有她不为人知的坚持。就是那样的坚持，迫使她那只握惯了笔的手，有朝一日也举起了利剑，向自己的长姐狠命刺去。

“母后。”望着母亲孤寂落寞的背影，绿儿心中不由一紧，放缓了脚步轻轻的道。

“蓝儿的伤如何了？”王母眉目轻敛，疲惫的声音透着些许无力。

“她受了二姐的六百年功力，又有老君的仙丹养着，很快便能恢复了。”绿儿上前勾住了母亲的肩膀，轻抚着她紧锁的眉。试探着问，“听说已经找到救醒大姐的法子了，是真的吗？”

“你觉得母后做错了？”王母一下便猜出了她的来意，苦笑着凝视着她。

“只要天池之水真能救姐姐，便是有些牺牲也是应该的。母后既已做了抉择，就不必瞻前顾后。至于天兵下界是否会牵累凡间，那都是以后的事，如今只要先顾眼前便可以了。”

王母会心一笑，这个四丫头总是如此，常能见人所不能见，其机敏聪慧之处，远出姐妹之上。心头便十分宽慰，拉着她的手道：“红儿的伤需在天山细细调养两年，方能痊愈。你既无事，不如替母后想想，该如何调配打点。”

绿儿心头大震，如今长姐重伤，二姐躲入广寒宫，三姐和五妹闭关养伤，六妹遭了重刑，七妹落了凡间。姐妹们各揣心事，飘零四散，早已不复往初和乐，便也生出一股落寞远避之情。

她抽出被王母握住的手，决然跪启道：“有天王带兵随行，母后自可宽心。只是到底男女有别，仍有许多不便之处，如若母后应允，绿儿愿前往照顾，让大姐早日把伤养好。”

…………

据万象书楼里的史籍所载，这天池之水乃天下万水之源，最是幽净无邪，它灵气之充沛远胜瑶池。而上古时代神魔相争，正邪两气在世间漫溢飘荡，久而久之，便聚气为灵，因他性兼神魔两赋，故既不容于神族，也不容于魔族，便自沉于这天池之内万年不出，一心修炼，终于修得青龙真身，是为万龙之祖。

那场大战，终以魔族败落，神族惨胜而收场。可因灵气损耗过重，无论神界还是人间，都竟无寸草生长，只剩一片荒芜，为解苍生之苦，帝与青龙携手，共引天池之水流于四方。

只是人生苦短，不过百年，天山脚下，如今仍有天祁、原戎、骨彧、炎坤四大部族盘踞，固执地供奉着青龙的画像，将他尊为唯一的信仰，世代延续着青龙神的传说。

他们坚信，这里是青龙神的化身之地，只要守住这里，便是守住了万年的福祉，便能得到青龙神的永世庇佑。

巫使传信来时，四族一片沸然，无人肯外迁。大家合议过后，以妖言惑众之名处死巫使，并推天祁族长为首，上山访求那些不愿离去的精怪，以备日后之需。

千里眼和顺风耳将所见所听全都报与王母，得知四族诛杀巫使，意图与天抗衡，王母大怒，规定的时辰一过，便命瘟君降世。

只一朝一夕之间，四族便不复存在，而那些与四族结盟的精怪，不是被天兵下界捕杀，便是流亡他处，或者从此堕入魔界。

绿儿站在山头，看着天王指挥天兵四处杀戮，只觉触目惊心。精灵们心怀善念，不愿堕入魔道，数千年苦修道法，以求能够脱了妖身，有朝一日位列仙班。

然而神仙又如何？神仙免不了痛苦，也免不了为恶。

她忽然觉得，她错了，母后也做错了，真的错了，眼前这一幕幕的惨相，让她泣不成声。

苍天一怒，一场瘟疫便从天而降，数以万计的无辜性命就这样没有了。他们的抱负，为之付出了半生的家业，也将在时光流转间，化为一片荒原。

在七仙阁里养尊处优数千年，不知众生疾苦，而今下凡一遭，始知天道无情，天意弄人。

底下那一丛丛本来生气饱满的村落，如今却是瘴气弥漫，尸横遍地。

因为他们是神仙，因为他们有需要，因为要杜绝一切可能存在的危险，就要强逼别人背井离乡，这是何等的荒谬！而这一群凡人，为了守住家园，竟然不惜以性命相抗，与神相争。

究竟什么才是神，什么才是魔，而人，到底又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那一瞬间，她脑子里突然蹦过一个无比恐怖的疑问。

精灵们奋力抵抗，然而这大周天阵乃上古绝杀之阵，一经施展，便杀气磅礴，除了那个东越，她还从没见过有谁能从此阵中逃生。

惨叫声如潮涌来，疯狂的折磨着她的耳膜，一个一个的生命在她眼前灰飞烟灭，哀求的眼神布着深深的恐惧，可是在那恐惧之下，却又藏着刻骨的怨念。

“天王，收兵！放了他们，快放了他们！”面对身旁始终无动于衷的李靖，她几乎是嘶吼着说出这句话。她不明白，让她去劝母后的人是他，如今他何以能够如此淡然处之。

天王微眯着眼，遥视远方，神情冰冷如铁。“事已至此，我等只有秉承天命。”

绿儿羞愧地低头，竟也无话可答，半晌方道：“抗旨之罪，我愿一力承担。”

李靖不为所动，一手托起玲珑宝塔，默默念起口诀，胸中气走如龙，那宝塔受他法力催召，竟渐升入高空，越变越大，放出璀璨逼人的金光，金光所到之处，阵法所缚之灵，全都神形俱灭，只听处处哀鸿。

“除非有朝一日你能作主天庭，否则军旅之事，本王绝不听从于你。”

金光拔地冲霄，威严无比，而他古朴坚实的声音，在凄风厉啸中久久激荡。

绿儿一时愣住，傻傻的望着天王心中凄苦不已。她虽贵为公主，自恃法力不弱，然大周天阵已臻绝顶，再配上宝塔神威和天王统御，自己根本无能为力。

为了她们姐妹，舍弃数万无辜，她实不忍，可若要舍了姐妹来救这无辜，她却不能。

究竟孰是孰非，孰轻孰重，到了如今，她已经分辨不出来了，只能就此撒手，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发生，让自己的心，在愧悔和无奈的水深火热中，承受千百倍的煎熬。

倘若她当时能坚定的劝母后徐缓图之，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的罪孽？然而即使时光倒流，她又是否真能去劝？她不知道，她真不知道。

心思轮转间，她呵呵一笑，那双俏皮慧黠的水眸，此刻却满是凄伤。

“有天王在此坐阵，姐姐必能无虞，我自知才德微薄，留在这里也是个无用的废人。”

“四公主……”看她如此伤绝，一心求去，李靖欲语还休。

“我这一去，归期难定，若是母后责命天王追缉，也不必重兵相欺，尽管来拿我便是，我绝不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