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姝遇刑

断仙台虽是天庭重地，守卫却并不严密，因着它多年积攒的戾气与威名，也不会有谁愿意涉足，此刻却为观刑群聚于此，被刑之人竟还是两位公主，实属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有过的大事。

蓝儿迈着蹒跚的步子踏上断仙台，银色的链石牢牢锁住了她的身体，更禁锢着她全部的法力。银链一端牵在天兵手中，他拉一下，她便行一步，面对即将施加于身的酷刑，她却显得十分沉默与乖顺，一步一步靠向台上的鞭刑柱。

火雷鞭不同于普通的天鞭，威力巨大，挺不住责罚丢了性命的例子也是有过的，因此天庭在量刑之时会格外慎重，一般数目不会太多。可今日王母盛怒之下，却忽略了这一层。

她是天生神灵自不会死，却会在混沌之中沉睡三千年，三千年之后，形容大改，记忆全消，以一个全新的形态重获新生。蓝儿不会死，但她，以及她所怀揣的所有记忆，将永远消失。

天官力陈其罪，将王母诏谕告示众仙，橙儿以监刑官的身份坐在上首，葱玉般的手指反复摩挲着两端扶手，脸颊上浮着近乎病态的苍白，绿儿在一旁目不转睛的盯着她，担忧她的伤势。

“我这里有颗回魄丹，你先服下调养调养，一会儿我来替你。”

她摇了摇头，推开了绿儿的一番好意。之前在旋熙宫外她与武德等人大打出手，又不遵谕令擅闯金枪阁，母后非但没有问责还派她来监刑，分明是要借六妹一事敲打于她。

绿儿深知她的顾虑，也就没有多提。

天兵从刑柱之中掣出一条燃着红色焰火的长鞭，旁边是天官冷静悠长的唱刑之声。

伴随着烈焰入体的灼烧感，鞭声破空袭至，衣襟立时化为灰烬，裸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雷霆万钧，震筋撼骨。

只第一鞭，蓝儿便凄厉大叫起来。

绿儿蹭地一下立起，不安的回望着橙儿，见她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心里更是难安，却又无计可施，只得眼睁睁的看着六妹受尽折磨。

那一条条挥舞咆哮着的火蛇，将橙儿的思绪勾回了两个时辰以前。

金枪阁外，依旧是满地残尸。

她疲乏至极，懒于应对身后的孰是孰非，拖着重伤的身子迤逦而去。

蓝儿满心不甘，终是追了上来拦住她的去路，“全世界都可以不相信我，唯独你不可以！就算时光倒流，那一剑我也一定会刺。”

看着这个完全陌生的六妹，她觉得不可理喻，压抑的愤怒瞬间爆发出来。“相信你？你觉得为我杀人很高尚吗？上次是董永，这次是姐姐，那么下次呢？下次又是谁？你嫌我背负的罪孽还不够多是不是！”

蓝儿紧紧的抱住她，如着了魔一般的喃喃梦呓。“那些都是他们强加给你的！根本不是真的，连嫦娥姐姐都逃不过，何况你我？”

“够了！”看向这个她以前最疼爱的妹妹，她的目光平静如故，内心深处却开始不寒而栗，用力掰开环在腰际的一双玉手，“别让我厌恶你。”

“不信你去广寒宫看一看！好好看看，大姐她都对嫦娥仙子做了什么，又对我做了什么！”蓝儿怒声嘶吼，素日里的温顺乖觉，现在再也找不到丝毫的影子。

她没有停留，也没有做任何的回应，但一想到歇斯底里的蓝儿，还有她与红儿对峙时红儿所说的那番话，她心里就不能不生出疑惑。

最终她还是去了广寒宫，但那里已经是一片狼籍，殿中嫦娥伏在琴案之上，像是睡着了一般，但一切的生命体征却都已消失。

一切，让她猝不及防。

“二姐，二姐……”绿儿拼命摇晃着她的胳膊，“六妹好像快不行了！”

她回过神来，目光陡然转向刑柱台，眼下四十鞭刚过，蓝儿已经遍体鳞伤，气若游丝，身上的衣物碎得不成样子，却已没了喊疼的力气。而不知何时，另一边的紫儿也已被推上刑台，遭受着剔骨之刑。

凄厉的呼声再一次震慑九天，众仙无不闭目掩耳，不忍再听再看两位公主的惨状。

她哀叹着缓缓起身，走下了高高的石阶，六妹的身子本就柔弱，无论如何，不能再继续了。

“住手！”

一声清冷的低喝传下，行刑的天兵便立时住了手，众仙也都向她俯身。

“后退十丈，不许抬头。”

大家无条件的后退，一双双眼睛纷纷看向了地面，没有一个人抬头去瞧台上人的苦状。

她登上刑台，拿着纱巾替蓝儿擦拭脸上沾染的血污，目光平静如水。“六妹，你可知错？”

蓝儿睁着迷离的双眸，眼中映入一抹模糊的橙色幻影，暖入心窝，先点了头，又摇摇头。

不满她模棱两可的答案，橙儿捏着她的下颌渐渐加力，又道：“谋弑长姐，是否知错？”

“蓝儿……不悔。”

她放开了对蓝儿的钳制，目不转睛的注视着眼前这人，眼中浮过一缕深思。“这一百鞭刑，也许并不算过。”语毕，便一指覆在蓝儿眉心，六百年至精至纯的功力，尽泄而出。

蓝儿在灵石助益下吸收了她的功力，精神立刻便大为好转，伤势也减轻许多。

可橙儿已是重伤之身，功力外泄无疑会加重伤势，她却毫不在意，传功之后，身子竟一时不稳，蹒跚着后退了几步，整个人愈发面无血色。

蓝儿拼命摇头抵抗，无声落泪。

她拽过天兵手中的火雷鞭，一鞭接一鞭狠抽下去。蓝儿双手握拳，拼命隐忍着这一切，指甲不知不觉间陷入掌心，刺出很深的伤口。

整个刑场除了暴虐的鞭声以及蓝儿竭力隐忍的闷哼，再无其他，委实静得可怕。

鞭刑近尾之时，外围却突然有了骚乱声，绿儿拨开众人，走向骚乱的来源。

竟是一位布衣男子。

从他的气息来看，应该是个凡人，但一个凡人又如何能上得了天？

绿儿狐疑的望向男子， “你是何人？”

“我叫董永，是来寻我娘子的，常听娘子提起，她有六位姐姐，仙子可是其中一位？”

他这么一问，绿儿反倒不知该如何作答，虽然她一直很想见那个让七妹一见倾心的凡人，但眼下六妹七妹还在受刑，实在不是见面的好时机，便只僵硬的点头回应。

“我家娘子何在？”

“你快离开吧，擅闯天庭是死罪。”

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忍受酷刑却无力解救，这本就是一件极其残忍的事。何况董永毕竟是个凡人，无论他是以何种方式上得天庭，时间都不可以长久。

“娘子！”恍惚之间，他看见了断仙台上被禁锢的紫色倩影，便奋不顾身的朝断仙台扑去。

一鞭远荡而来，火雷鞭所过之处，众人避让不及。绿儿轻扬绿带，劲力急吐，将那不可一世的火雷鞭挡下。

“二姐，请三思。”绿儿收回被烧的不成样子的绿绫，语调里含了几分急切的警告。

她收回长鞭，转身问那唱刑的天官，“数目可够？”

天官被她突然散出的戾气吓得呆住，忙不迭的冲她点头，“回殿下，不多不少，正好一百鞭。”

橙儿冷哼一声，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董永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

“董永，剔骨断仙是七妹自己的选择，也是母后亲下的旨意。”拍了拍董永的肩膀，绿儿惋惜着叹道。

别的不论，七妹嫁这个男人，如今看来并没有嫁错。但言语之间，一抹绿色光束却趁势而起，将董永瞬间围困，动弹不得。

如今剔骨之刑即将完成，如果这小子现在靠过去，不但容易伤及性命，还会连累七妹剔骨未成，再惊动赤脚大仙就不好了。

“你放开我！”

绿儿十分无奈，带着几分调笑向他解释。“剔骨之刑就快完了，你且耐心等等。我二姐的脾气可不比我好，她若以天规天条论处于你，你们之间便再无可能了。”

“为了与她厮守便要看她忍受这样的折磨，这种事情，董永做不出来。”望着被悬于半空气息微弱的紫儿，他的体内竟仿佛有一团烈火在烧，灼烫着他的五脏六腑，温厚的轮廓瞬间添了几分决绝，握紧了拳头往断仙台疾奔。

绿儿眼角的笑意立时僵住，墨玉般的眼眸瞪的僵直。一个凡人，竟然能冲破自己的禁制。

“啊！”

时间对于紫儿来说是无比漫长的，脑子里一片昏昏沉沉，对外界的一切都已麻木，唯有疼痛深深地刺激着她，片刻也不曾停歇。最后一道刑罚刚落，她便直直的往下跌去，像是跌入一口万丈深渊，粉身碎骨也只在须臾。

预想中的撞击并未来临，她没有跌入深渊，却跌入了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男人健壮有力的胸膛包裹着她，给她带来一种阔别已久的安全感，那一刻，她竟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似乎就要沉睡过去。

“娘子，我来带你回家。”望着妻子苍白憔悴的容颜，董永心里一阵一阵揪着疼，含泪说道。

董……董郎？紫儿刹那间又睁开眼，这里仍是断仙台，她也还在天庭，而身边之人竟是她思念已久的丈夫，立刻毛骨悚然，紧紧攥住了董永的衣袖。“你怎么上来了？快走，快走，走啊！”

他被惊得愣住，只以为她是受惊过度，对天庭心灰意冷，便柔声哄道：“好，我们这就走。”

橙儿微拧着眉，慢慢朝他们走了过去，以四妹的法力，别说区区凡人，便是寻常仙家，要突破这禁制也十分不易。怎么这个董永竟……

谁料紫儿一见她，立时便起身站到董永身前，宛如一只愤怒的刺猬，张开了全部刚硬的棱刺。可她刚刚受刑，气力虚乏，即便耗尽了力量，也无法站得再直一些。

“你别过来，别碰我，不要，二姐不要……”紫儿语无伦次的哀求，泪眼朦胧的双眼满是恐惧，仿佛面前这人，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然而众仙都知道，橙儿毕竟不是，也不可能会是。

她的恐惧，她的哀求，像是一道无比强大而又毫无形迹的天然屏障，将橙儿远隔于千里之外，刚刚伸出去的手便如此生硬的停在半空，然后又落寞的收回。

“能撑下去吗？”

紫儿没有说话，依旧十分警惕的盯着橙儿，此时哪怕是一丝再微小的动静，此时都能刺激她绷到极限的神经。

“那便离开吧，你如今已是凡人，不可久留于天庭。”说着，橙儿便不再看她，转身去扶重伤的蓝儿。

董永抱着紫儿步履匆匆，她瑟缩着躲在他怀里，小心翼翼的回望着橙儿孤凉冷寂的背影，眼眸深处的恐惧与不安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愧疚。但那份愧疚，终究是说不出口的，因为有些秘密，她不得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