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坊的另一边,一个紫衣贵人坐在院中池子旁。池中红鲤泛泛,近岸处,还结了薄薄的冰。紫衣贵人将一把鱼食洒在池里,没有鱼来。
小厮急匆匆的走来,伏在他耳边低声道:“公子,客人到了。”
紫衣贵人将一把鱼食统统洒下水下,淡淡道:“请。”
不多时,一个靛蓝衣袍的人走了过来,虽身着粗布麻衣,举手投足却自有风度,此人是翰林院学士梁骥,也是二皇子李澈的幕僚。当然,他还有一个更为隐秘的身份——蓟北节度使杨守龚与李澈的联络人。当年,出身边镇的他,就是在李澈举荐下进了翰林院。
“嘉奕啊,你说这鱼食能引起多少鱼?”李澈用手指捻起一小撮鱼食,扔到水里。
“鱼食太少,只会来小鱼,不会来大鱼。”
李澈爽朗的笑了几声,旋即将整盘鱼食都扔进了池塘,绿水之下果真出现了几条大的金鱼,“我这有的是鱼食,可是我想要的大鱼,可不止一个王位。”
“臣下知道。”
“父亲过了年节,就该往六十一上走了,本宫不过二十七。”李澈缓缓说道,“你说这天下,该是谁的?”
梁骥当然知道这位二皇子的野心,圣人已经六十岁了,他已经等不了了。“这还是得看圣心如何。”
古来继承大统者,嫡长有序,可当下却有些麻烦——本朝天子没有嫡长子。李璀与先皇后陈氏情深伉俪,在李璀还是太子之时就琴瑟相合,但可惜的是陈氏终生未有有所出。神武六年,陈皇后病逝,当时李璀正在亲征吐蕃,听到消息恸哭不已,不顾群臣反对,在陇右前线就下发诏书改元初平,那年的李璀,三十一岁。
“长幼尊卑,本宫当然知道,只是......圣人有嫡长子吗?”李澈戏谑的说道。
李璀没有嫡长子,膝下共有九子女,大女儿李姝现镇守安西都护府,驻扎在西域,远离权力中心,长安城内诸皇子中,唯李澈在外颇具声望。
“杨守龚不是一直想要两镇之职吗?这次我那义兄王承嗣领了河西、朔方二镇,他就不眼红?”李澈不懂声色的观察着梁骥的表情,想从那张永远沉静的面孔上找到一丝波澜。“我会则时上奏圣人,只是.....”他顿了一下,朝梁骥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希望杨节度知道该怎么办。”
杨守龚要权势,李澈要皇位,各取所需。
“公子的支持主要来自藩镇,要夺皇位,怕还欠点火候。”梁骥说出了自己的计策,“公子一无朝臣之友,二无后宫庇护,只有藩镇有些支持。六皇子觐,三皇子祁,四皇子让,都或多或少与朝臣有些交集,而六皇子更是与朝中清流文人交情极深,更何况......他还是楚贵妃的子嗣。”
楚贵妃是圣人在初平五年从民间寻来的妃子,与先皇后陈氏容貌极像,进宫次年便诞下李觐,李璀一度想将其立为皇后,只是,楚贵妃身后一点背景都没有,不是武臣之女、也非清流之亲,身后没有任何外戚势力,本来争宠的优势,反而成了立皇后的阻碍,御史台为此三番五次的劝谏圣人,这一拖便是到了初平十年,楚贵妃病逝,李璀为此愈加偏爱李觐,甚至一度想将他过继给已逝的陈皇后。时年刚四岁的李觐就被破例封为凤王,封地就在凤翔——紧邻长安!
想比之下,李澈的出身就有些寒酸——惠妃原本只是个贵人,直到李澈出生之后,才升格为妃子,幸好李澈也算争气,母凭子贵,再加上李璀年纪大了宫中采纳次数减少,惠妃也得以受宠。
李澈通晓其中关节,不由得也眉头紧皱,“你有什么计策?”
梁骥倒上两杯酒,依旧是沉静的面孔。他将其中一杯递给李澈,“俞公子不如跟在下打个赌。”
“打什么赌?”
“公子若真有大统之命,三年之内,天下易主。”
李澈爽朗的笑了起来,将一杯酒仰头饮尽。梁骥也喝完了杯中酒,二人都没有说赌注,但他们心里都知道,赌注就是他们的命。
-------------------------------------
次日,初平二十六年正月初一,照礼,各位皇子皇女都应该往清泉殿参加宴会,拜会圣人。
李觐在清泉殿,苦着一张脸。自己昨天与那四军兵马司的人谈了几个来回,签了那许多知道的、不知道的文书。李觐坐在座位上,面前的茶已经喝过三盏,左不见父亲,右不见兄弟,无聊的很,正当他烦闷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振烁声音。
“宪儿可等久了?”
李觐不用脑子都知道,这是圣人的声音,甫一见到那黄袍身影,他立时便跪了下去,“父亲。”
“不要多礼。”说着,李璀就弯下腰亲自把儿子扶了起来,若此时史官在场,免不了要记下李觐一笔。
李觐坐在下首,偌大的清泉殿除却宫女太监,只有父子二人。李璀看着那张眉眼间略有楚贵妃风貌的脸,不觉心生怜爱,楚贵妃品行贤惠,精通刺绣、音律,终年不过三十岁。
四下无言官,郭攸也知趣的退到了一旁,李璀放下一身天子架子,如老父一般叮嘱着儿子。
“宪儿啊,爹爹这次派你去朔方,也是临时起意,时间仓促,可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李觐笑了一下,他注意到圣人现在自称的是‘父亲’而不是‘朕’,“父亲多虑了,四军兵马司都已经把一切准备好了,那二百卫防,都是敢战之士,一定没问题的。”
李璀倍感欣慰,“上了战场,一定要听长官的话,战阵讲求整齐划一,令行禁止,往日的侠客风范,得收收。”
李璀叮嘱了许多,毕竟自己也算是马上天子,这一说,就是将近半个时辰,知道郭攸瞅准空隙来提醒自己时辰到了,才堪堪停下。
不多时,数十个宫女抬着红漆桌案走上清泉殿,黑色地砖,朱红漆器,每隔五步便有一对宫灯拜访,宫灯之后是一排排食案。
李璀先行到了后殿,天子威严,只有别人等他的份,没有他等别人,即便家宴也是如此。
李觐坐在了下首后座,他是圣人第六个孩子,次序正好。随之而来的是七公主李胥和夫婿上官承,李玲一身红底金纹衣袍,倾髻流光,俨然一副新妇模样,二人携手而来,好不亲密。
“宪哥哥!”
李玲甫一见到李觐,便娇滴滴的喊了一声,李玲的娘亲贤妃是左台谏顾辉的女儿,子凭母贵,七公主的也是较为受宠的。李玲今年才十八岁,与李觐年纪相仿,在宫中居住之时,经常一起玩耍,感情极好。
“宪哥哥,听说你要去朔方戍军了?你可得早点回来,别跟大姐一样往西域一去好些年,面都见不着。”
圣人大女儿李姝二十三岁便领安西都护之职,细细算来,已有五年未见了。
“子氤,凤王殿下只是去戍军,多至两年,少至数月便回,你们不多时就会重聚的。”上官承开口道。
“真的?那我就放心了。”
上官承哄好李玲之后,话风一转,便对李觐说道:“凤王殿下,戍军一事,继泰本不该多言,只是,务必小心朔方节度使王承嗣,他与二皇子是交情极深,恐对殿下不利。”上官承是安国公上官谏的儿子,父子二人同领国子监,上官承又与李觐是同年,故此上官一家与李觐关系匪浅,此言完全出自肺腑。
李觐不是傻子,他当然听出了上官承的话外音,当即正色道:“继泰,你这是说什么话,渝王乃是本王的血亲手足,还会加害于我吗?”
上官承明白面前的凤王殿下是个赤子的脾气,他不会害人,但不代表别人不会害他,正想多言,却被一个雄浑的嗓音震慑住了。
“六弟是在与上官学士论什么大道理?不妨让我也来听听?”
来者正是李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