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这世道,当真没得选。
不想来当兵,却还是签了五年的募兵,不想杀人,却还是杀了三十几个贼人,不想当官,却还是被授了校尉一职。
大燕初平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太阳病恹恹的。
李虞踩着半旧的皮靴,摸摸有些僵硬的脖颈,骑着马一骑绝尘的飞奔到烽骨堡大门前,亮出令牌大声道:“武宁军十六营营长、前军校尉李虔,开门!”
城上驻防卫兵一看是顶头上司,急忙下令开门。
“哟,李姐头回来了?!”李虔不用抬头就知道这放浪的声音主人是谁,是副营长何游禄。何游禄嚼着胡饼,大大咧咧的朝她走了过来。
李虔白了她一眼,“怎么这么闲?后勤上出问题我拿你是问。”
“后勤能出什么问题,还是老样子,物资充沛,粮草有些缺缺的,不过已经派人去灵武方面催了。这回出去,可看到突厥有什么异动?”
李虔伸手弹弹盔甲上的灰,将马缰绳交给一旁的勤务,“没有,走了十几里地,莫说突厥人主力,连个舌头都没有。”
何游禄疑惑的“嗯?”了一声,听到李虔的消息,他有些不可置信,要知道这位前军校尉出手一般都不会扑空,今天怎么......
李虔没再扯皮,她本想外出抓几个突厥舌头来盘问一番,不成想竟一个也没抓到,心里不爽、身子也不爽。她快步走进营帐,一双素手摸上冷冰冰的盔甲,三下五除二的,就将这一身的银甲脱了下来。
帐内桌上已有人备好了午食,一条新烤的羊腿,和两张胡麻饼。李虔刚刚坐下,还没开动,便听见帐外有人声闪动。
“李校尉,”兵士呼告。
李虔诚烦躁的挥挥手,道:“进。”
帐外军士轻轻的“喏”了一声,便撩开营帐,走了进去。李虞定睛一瞧,那兵士身后插着两支白翎——灵武大营来的传令兵。
“大将军可是有什么吩咐?”饶是没什么好气,也绝不能拂了将军的面子。
传令兵将腰间卷轴取下,捧在手心。
李虔“哦?”了一声,那传令兵手中的是中军二级军令才能用的黑龙卷轴,她眉目一拧,将那卷轴打开,里边有一张不过寸余的纸张。传令兵知趣的向后退了几步。
李虔拿起军令,大略扫过一眼,初看不觉有什么,可越看越觉得心惊,那张军令写道:突厥主力于近日失踪迹于草原,石城、长津二卫皆不见牛马牲畜,恐有大动。
恐有大动?
李虔目光聚集在这四个字上,他们这些中军怕是要打一场硬仗了。
燕军军制不同于前朝府兵制,而是采用了府兵与募兵结合之法,征兵之时由各道募兵处从本辖区内招收健儿,入军籍者,则打乱分配至各边镇,藩镇之兵称为边军,驻防在各道州府的称为卫防,而中军则是由六大藩镇和安西都护府抽调兵士组成,国中目前有三大中军——武宁军常驻洛阳,苍甲军常驻幽州,而宣义军则卫戍长安外围。
此三军,总兵员不过十二万,却是实打实从战场上搏杀而来的。边镇需要动用中军时,就意味着,战事已火烧眉毛了。
李虔从洛阳开拔的那一刻就知道,这次突厥人是要有大动静的,只是令她没想到的是,突厥人这次行动非常之慢,照之前战事来讲,八月、九月两月应该是突厥人活动的高峰期,这次竟然硬生生憋到十二月?
李虔没有再往下想,因为她知道,这背后的事,已经不是自己能猜得透的了。
她站起身,走到帐中矮案前,拿起笔,思忖了一会,在纸上写下一个“喏。”放到黑龙卷轴中。
传令兵接了返令,就扯马回去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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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燕初平二十五年,腊月三十,除夕。
长安遍地都飘起了雪花,起先是一小片一小片的,随后变成了鹅毛般的大雪。
这里是勤政堂,是天子处理政务,召开御前照会的地方。御前照会,即是一年政务的总结,也是来年政务的开端。
中书令张肃坐在首座,他在外边喝完了一碗汤饼,堂中又有炭火,满身都暖和和的,只是,这热气总进不到心里。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地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他透过窗户纸看着白花花的积雪,像是在叹息也像是在祈求,“这要是下的银子该多好啊。”
张肃拜相已经七年了,近两年的国库总是在亏空,初平二十三年起,突厥汗王、辽东伪魏就一直寇犯边关,连连追加军费,今年七公主大婚,又是一笔开销,河南、江淮道的水灾更是让财政雪上加霜,把户部的人逼得就差拿把剑在朝堂上自刎谢罪了。
“诸位郎君,等久了吧。”说话的是圣人的近身宦官郭攸,其人常伴君侧三十余年,说的话就带着几分圣人的意思,“圣人马上就到,诸位郎君,先就座吧。”
郭攸话音刚落,一个紫袍官员就带着一阵风雪进到堂中,朝众人打了个礼,就兀自坐在了张肃的对面。此人名叫崔远,原是云中镇节度使,去岁才内调到朝中拜为丞相,任职尚书令。
张肃见到是来人,也不起身,坐着叉手道:“崔相。”燕朝不止一个丞相,当朝天子李璀即位之时,将门下并入中书,中书、尚书二省长官皆为丞相,二者平级而已。只是,张肃是正儿八经的文人科举入仕,是清流文臣的代表,而崔远则属于外臣内调,属于大吏入朝,因此不管二人心性如何,政见总有些不一。
这边的崔远也回了个礼,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寒暄话。
两刻过后,响了三声铜钟——圣人要来了。
掌扇太监将仪仗扇打横,恰巧遮住上座龙椅。
七年的君臣相伴,张肃不用抬头就知道座上人走到了哪里,掐着时间,估摸着圣人该坐稳了,就领了个头,高声道:“参见吾皇!”
堂中静默了一阵后,上首才传来一个苍劲的嗓音:“开始吧。”圣人名讳李璀,在兄弟之中排行第四,近身之人私下时候也称其为四郎。
依旧是张肃领头,带着诸位臣工起身了。中书令、尚书令、六部尚书、十二侍郎、左右台谏、四军兵马司,朝廷的核心要员都在这里边了。
“还是老规矩,先说钱。”这位享位七年的中书令,无论何时开口都带着一种调令全场的味道。
户部尚书陈开站了起来,摊开面前的账册,将一年收入用度都报了出来:初平二十五年的用度亏空了二百万两,其中工部修黄河用去了一百一十万两,六十万两是追加给兵部调用武宁军的军费,三十万两兴建七公主和其驸马府邸的用度。
钱说完了,接下来就是各地的人士调动。河南、江淮两道水灾泛滥,二道知事谢阖、孙恒反应迅速,调集乡兵、卫防堵住缺口,避免了更大的损失,随后的赈灾手段也称一流,圣人听闻之后,有意将二者内调进朝,吏部将此事提到了照会上。
“这二人履历如何?”李璀开口道。
吏部尚书回话道:“谢阖是初平十二年的进士,二十年拜河南道知事,孙恒是吏员出身,初平十八年、五十四岁才拜江淮道知事,今年已经六十有一了。”
李璀沉思了一下,谢阖是清流文臣,孙恒是一步一下从吏员干起的,二者所长应该不尽相同。
崔远也想到了这点,这位出身云中镇的丞相,可从不缺政治头脑,“臣有议。”
"讲。"
“七公主下嫁,圣人说要开科举,只是由于边关战事和内地水灾耽搁了,来年的恩科,不若就让谢知事来主持,一来他的文人出身足以服众,二来也彰显圣人天恩,三来也看一看他的能力,若干的好,就内调也无妨,干得不甚如意,就让他再历练几年。”崔远顿了顿,眼睛不自觉的瞥了一下张肃,后者没有什么表情,“孙知事则出身吏员,对民事一定颇有建树,此人可内调户部,或是调给京兆府,以平民事。”
这一番话,崔远说的滴水不漏,可叫张肃却听出了,另外一层意思,谢阖主持科举,不仅因为文人出身,更因他身后没有任何朝中势力,翰林院、国子监的人大都是文人出身,都与张肃有些交情,这时候让一个没有朝中背景的人来主持科考,收纳人心,就简单多了。
李璀思索了一阵,“准。”
崔远嘴角立时展出了一丝笑意,他忍住心中喜悦,继续道:“臣还有一议。”
张肃预感到,他要将最棘手的问题提出来了——对外用兵。
“初平二十三年来,突厥一直进犯边关,今年十一月朔方镇军报说突厥恐有大动,希望能追加些钱粮,一举攻灭突厥,臣恳请圣人准了。”
突厥近几年很是不老实,屡次进犯,圣人大女儿李姝领安西都护之职,也为此苦恼不堪。
李璀皱眉思虑了一下,开口道:“朔方镇节度使王承嗣兼任河西镇节度使,并给琼华公主下令,让她配合王承嗣攻灭突厥。”
两镇节度使,朔方兵七万,河西兵五万,加起来可就是十二万之众,张肃想驳回圣人让王承嗣兼任两镇节度使的命令,可是找不出理由,灭突厥各镇分兵可不行。
剩下的事情,就是其他的一些细小的事项,只是临了之时李璀忽然道:“此次对突厥用兵,我想让宗室内的皇子去见见血,诸位有人选吗?”
燕朝武德充沛,即便是文人也多少会点骑射,宗室戍军,是传统,可是二皇子李澈,三皇子李祁,四皇子李让都已经从过军了,二皇子李澈更是与王承嗣是拜过把子的兄弟,如此一来,圣人九子之中唯有六皇子觐到了年龄,只是......碍于李觐的身份,张肃不好多言。
“宗室戍军一事,牵扯到后宫的意见,再者,此乃圣人家事,我们外朝臣子,不便多言。”张肃一番话没有表态,明里暗里都在提醒李璀这件事牵扯到后宫,后宫牵扯到外戚。
李璀当然听出里边的意思,挥挥手,作罢了。
正午时分,御前照会结束了,张肃走出勤政堂的大门,雪已经停了,病恹恹的太阳隐在云层后边,有些惨淡的日光照进了皇宫的九宫七十二殿。
张肃不会知道,他最后的不表态,将影响多少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