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死生魂梦与君同

流年总是轻易便把人抛却了，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容不得一字一句的求饶。大将军卫青年近半百，已是看到了生命的尽头。最近几年，他的病情总是反反复复，终于将他彻底击倒了。常年征战操劳留下的病根，没什么痊愈之法，只能将养着，空耗时日罢了。

平阳公主不肯相信最坏的结果，可她亦不再勉强丈夫喝药，只是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做些爱吃的点心，为他弹琴，陪他聊天。公主独自一人忍着眼泪，让卫青最后的时光安稳而幸福，卫青更是格外珍惜最后的时日，片刻也离不开公主。

这段时间，卫子夫常常出宫来看望卫青。她明白她和太子这把保护伞即将要倾倒了，她惶恐而悲凉。时至今日，她已无心再向弟弟哭诉，只想再看看他。毕竟卫青是与她血脉相连的亲兄弟，能真正让她有一丝安全感。卫青征战时的盔甲还挂在房间里，卫子夫望着那空洞洞的甲衣，仿佛听到它在诉说多年前杀伐果断、挥斥方遒的金戈铁马故事。

倘若卫青不是外戚，或许他会活得更好吧……可是他们卫家，真的与皇族关系太深了……

姐弟两人握着手无言相对，看着对方额上的皱纹和鬓边的白发，才惊觉韶华早已在暗中流逝，昔日的光彩照人、意气风发早已埋藏在历史的尘埃中去了。

卫子夫最后一次探望卫青时，刘彻也跟来了，他仿佛是有了不详的预感。

望着榻上这个老将军，衰弱和苍老却不能掩盖他皱纹里深藏的坚毅、眉间聚起的力量……陈年往事一幕幕回荡在刘彻眼前，他纵马驰骋在上林苑的身影；他率领千军万马得胜归来的模样；那绣着“卫”字的大旗映照着青天在猎猎朔风中飘荡的场景……这一切，都老去了……

“卫青！”

“陛下！”

君臣相顾，感慨万分。无论这些年有过多少猜忌和疑虑，此时都烟消云散了。毕竟是他们互相成就了对方。卫青挣扎着抬起身，向刘彻行最后一拜。

刘彻明白卫青最放心不下的是皇后和太子，再次宽慰他：“朕从前对太子的赞赏从未改变，太子仁和宽厚，适宜安天下民心，做个守成之君。仲卿尽管放心。”

“多谢陛下……”卫青热泪盈眶。

“你可还有什么心愿？”

“臣想最后再陪陪公主……”

“好。”刘彻缓缓点头，让众人退出屋子，只余公主与卫青两人。

“卫青这一生，始于公主，终于公主，可谓此生无憾了……唯有一事……”

“你是担心皇后与太子么，你放心，我会照顾他们的。”公主柔声劝慰。

“不……”卫青摇头，挤出一丝微笑，他把公主拉进怀中，颤抖着说，“我只恨这一生与你相伴的时间太短……”

平阳公主便再也无法抑制眼泪滚落，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卫青把她的脸捧在手心，那一汪汪泪水就滑落在他的手掌中。他带着最后的眷恋，深情注视着眼前这个让他爱了一辈子的女人。主仆情，友情，爱情，亲情……每一丝缕的情意都早已融进了血液。

“你不要太悲伤，这只是短暂的分离……我会在地下等你……”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卫青的气息和生命也在一点点流逝。

他们依然眼含热泪久久凝视着对方。

这目光里流淌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平阳公主看到了九年前新婚之夜笑脸映着红烛的夫君；看到了十六年前淮南国千里单骑只为护她安好的大将军；看到了二十二年前甘泉宫之夜与她柔情缱绻的心上人；看到了三十二年前花园里抱拳说着一生为她牛马的小奴；看到了三十六年前灞上初遇时抱自己下马的少年……

“仙女姐姐。”

那年的惊鸿一瞥，便是一生一世。

“夫君！”

岁月老去我已不能爱，转过身往事突然清晰，重复你的目光，再也难唱起我的回忆。

流星闪过，莫须伤悲。千百年后，或许你已不能认出我铜镜中的如花美眷，我也难再找到你于大漠戈壁刻下的铮铮誓言，但是这份爱，定会伴随着我们的名字，在青史上流传。

元封五年，大司马大将军卫青病逝，谥号曰“烈”，以昭他这一生光明宏大之意。卫青葬于茂陵，起冢形似庐山。

太初元年，这是卫青逝世后的第二个春天。

平阳公主坐在大将军府的花园里回忆往事。曹寿去世时，她伤感过，但很快便从伤感中走出；夏侯颇自杀时，她叹息过，却没有一丝怜悯与伤悲；而第三任夫君卫青去世后她却再也无法从他的记忆中走出。卫青离去已经一年半了，前来陪伴安慰她的人少了，她亦不再像最初那样彻夜流泪，她知道卫青的魂魄依然在陪伴着自己，从不曾离去。

在这个晴朗的春日午后，平阳公主坐在花丛里晒太阳，她身上盖着一件卫青的旧战袍。

卫青的离开，带走了她的一半生命。她的身体日渐不如从前，尤其是这段时间，甚至是惊动了皇宫。即使是沉浸在求仙与美人中的刘彻，也念及手足亲情，亲自看望他的姐姐。上个月，平阳公主向他提了两个要求，认卫青的三个儿子为嫡子，并让长子卫伉承袭长平侯爵位，以及死后以卫青之妻的名义与他合葬，刘彻都答应了。想到这里，平阳公主笑了笑。

她仰望头顶的蓝天白云，一时间天旋地转。风声夹杂着马蹄声、刀剑声与号角声，湛蓝的天空与金黄的大漠戈壁、葱绿的广袤草原一同旋转，而她却再次清清楚楚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温柔俊朗的笑容从未改变，明晃晃的眼波倒映着深情。

“公主，娉儿。终南山的花开了，开成了一片花海。我带你去看好么？”

平阳公主知道，卫青要接她走了。

此刻她内心是平静而满足的，因为他们这一生是圆满的。

她笑着闭上眼，任卫青将她轻轻抱起，随着他一同飞上了云端。

他们的魂魄再也不会分离了。

大将军府的花园里，一对红嘴相思雀掠过花丛飞远了。长安的午后静悄悄的，头顶仍是一片辽阔的青天，温暖的太阳静静地照耀着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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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结束了，后面还有些乱七八糟的后记感想和番外……

后面部分写得挺匆忙，在开学之前写的。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最后附上班固在《汉书》里对卫青的赞美：

长平桓桓，上将之元。

薄伐猃允，恢我朔边。

戎车七征，冲輣闲闲。

合围单于，北登阗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