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坐在战马上,望着眼前熟悉的场景,思绪似乎飘了很远。
在他身后跟随着凯旋而归的汉家大军,这些热血沸腾的将士们,还沉浸在刀光剑影间的生死相搏,或是功成阗彦的斩将擎旗。这一仗让匈奴再无苟延残喘之力,他们再不敢南下牧马,侵扰大汉。这支得胜之师迈着矫健的步伐,跟随在他们敬爱的大将军身后,接受着沿途百姓的欢呼。
卫青却并不似其他人那样兴奋。这已经是他第七次得胜、班师回朝了,这熟悉的场景他看了七次,却是各有心境。
灞桥边的柳树又吐了绿芽,暖暖的日光洒在灞桥下的河水上。他望着河面上泛起的波光,又想起了公主那一汪深情的眼波和眼角泛起的泪光。那是二十几年前的往事了,他即将离开侯府,去军营历练。那天,他最后一次做公主的骑奴,陪着公主到了这灞河边上。那天夕阳的余晖也似这般温暖,公主和他两个人望着流淌的大河说了很多话……怎么又想起公主了?卫青心中一阵酸楚,他不想再去回忆公主和他说的话,即使是那一字一句他都念念不忘。
随着脚下之路的延伸,卫青的思绪也在不断延伸。从骑奴到青年将军,那段时光一晃而过。他又回忆起第一次率军上战场前,也是在这灞桥上。公主到此抚琴为他送别。首次出征的他激动而忐忑不安,征人是否还能再见,他心中又舍不得公主。他记得自己久久注视着公主柔情而坚定的目光,回答道:“放心,卫青一定会凯旋而归。”
眼前这灞桥嫩柳、冰雪消融的河水,此情此景,与第一次班师回朝时多么相似啊,只是物是人非了。
转眼间,大军已进入长安城。市坊间的商贩、艺人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一扇扇紧闭的大门纷纷打开,大户小户的人家都涌进街道迎接凯旋的汉军。
十年前,卫青茏城大捷回来,长安城也是这般热闹欢腾。他没有看到欢呼的人群,却一眼只看到了人群后的公主。卫青依稀记得她那天穿了最漂亮的华丽长裙,笑盈盈地眺望着他归来的方向。军队在人群中行进地很慢,那段路似乎很长,他和公主也四目相对了很久很久。
卫青眼前一花,那优雅俏丽的身影似乎又出现在了熟悉的街道。他心头一动,待擦眼望去,不过是幻象罢了。他兀自想着:公主早已远嫁汝阴了,怎会在长安迎接他呢……
为什么总会想到第一次出征的旧事呢?他原以为自己早已忘记,原来只是压在心底不愿回想罢了。他多么希望回到从前,那时的他带着青年的意气风发;怀着为国为民、建功立业的壮志;念着器重自己的皇上、提携自己的公主、疼爱自己的姐姐和即将出生的外甥。如今他已然是统帅三军的大司马大将军了,可他身上却背负了太多。李广之死让他心头沉重不已,皇后和太子让他担忧挂念,凭儿去世还留下三个稚子待他抚养,最让他痛苦到喘不上气的是,他为之加官进爵、封侯拜将的美丽身影已然错过。
凭儿是在他出征后不久突染恶疾病逝的,卫青在得胜回朝前才接到这个消息。此刻他正站在清冷的墓园里,木然地望着一方冰冷的石碑。
悲伤么?似乎更多的是轻松吧。这样想着似乎又增添了心中的愧意。在外人看来,他们夫妻和睦,又有三子承欢膝下。连皇上也对这一点深信不疑;连姐姐子夫也逐渐放下了顾虑;甚至是公主也认为他们的婚姻是令人称羡的吧。可他却深知,自己的心没有一刻在凭儿那里停留过,自己终究是负了这个温柔贤惠的女子。
只有一次,一向温顺的凭儿大哭发火:“你全部的温情都给了平阳公主连一滴也没有为我、为这个家留下!你从来都是心事重重、满腹忧愁,只有想到公主时才会有一丝笑意……”
自从这件事以后,两人产生了一种默契,谁也再没有提过平阳公主。
卫青呆呆地想着,心中更加烦闷了。
城中下起了雨,滋润的春雨密密斜斜,不一会儿便打湿了他的长衫,也打湿了这张多年在大漠风吹日晒而变得黝黑的脸。卫青仿佛觉得这是公主细腻的手在抚摸他那饱经风霜的脸庞。望着天空中断断续续、若有似无的雨丝,正像是他和公主这二十余年或明或灭又了无希望的情意。
他在雨中信马由缰,兀自咀嚼着自己的伤心,却不知不觉走到了他最熟悉的地方——平阳府马场。
从前,卫青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平阳府的马场。他自幼熟知马匹,成了将军之后还是愿意时常来看看这些战马,仿佛是看自己的老朋友一样。更重要的是,也是在马场,他和公主从奴仆走向知己。他们一同骑马在树林里漫步;有时公主坐在马场外的草地上为他弹琴,他则和着公主的琴音舞剑。
可是他成亲之后,就很少再来马场了,平阳府马场成了压在了他心头的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他多么想在马场纵情狂奔,在他和公主曾经走过的每一个地方挥剑洒泪,可是他那在战场上长途跋涉也不觉得疲倦的腿却无法迈进平阳府马场的大门。
卫青做梦也想不到,他会和朝思暮想的平阳公主重逢。
平阳公主轻轻抚摸着一匹刚出生的小马驹。
“从前我总是在你们身上看到卫青的影子,你们是我们两个人的见证。可是卫青终究是离开了我们。我错嫁夫君,在汝阴的生活如同梦魇让我无法逃离……”公主的声音柔柔的,又仿佛很飘渺、很遥远。
卫青却在门口刚好听到了公主这番话,内心酸楚,转身正欲离去。那小马驹听到了动静,嘶鸣不已。
平阳公主一时心下疑惑,转过头来,正看到转身欲走的那个熟悉的身影。这身影无数次出现在她的梦里,曾经是她生命里唯一的希望,而如今却是她痛至深处的心结。
“既是来巡视战马,为何却又要离开?”公主轻叹道,言罢已是眼泪纷纷。
卫青见过公主大义凛凛地救自己和姐姐于危难;见过公主满怀豪情地谈论出兵匈奴;见过她开怀舒心地笑;也见过她威风严厉地怒,却从未见过公主像此时一样无助地落泪。昔日高高在上、一向沉稳有主见的女主人此刻在他卫大将军面前只是一个柔弱如水的小女子。卫青心酸不已,又不知所措,只是低头尴尬地站着。
过了好久他终于说出一句话来:“臣拜见公主。”
平阳公主透过泪眼凝望着在她面前俯首施礼的卫青,这么多年的心心相印,不过是君臣主仆一场罢了?
她重新恢复了公主的仪态,“大将军多礼了,将军早已今非昔比,我也不是将军的主人了,不必如此。”
“公主回长安可是探望曹将军的?”卫青小心翼翼地揣测。公主的独子曹襄此次跟随他出征漠北,作为后将军。曹襄是他看着长大的,如今已经是一个有为的青年将军了,颇有其祖先曹参的气度。而他和公主也老了……
“正是,毕竟这是襄儿第一次上战场。也是回来看看皇上,祭奠母后。”公主淡淡地答道。
“此番作战,曹将军智勇可嘉,着实是青年有为。假以时日,必能大有作为。”
“有劳卫将军提携襄儿。卫将军也不遑多让,大将军七战七捷,扬我大汉之威。有卫将军在实乃我大汉之福,百姓之福。”
“臣也是为了报答公主。臣还记得公主曾慷慨陈词,我大汉的军队要成为一道铁骑长城,让汉朝的公主再也不用承受和亲之辱。如今匈奴已远遁大漠深处,漠南无王庭。公主多年的理想和心愿已经实现了。”
卫青的一番话让平阳公主冰冻的心有了些许暖意,“卫青,难得你还记得这些……”
“卫青怎会不记得呢?卫青能有今日爵禄高登,皆始于公主举荐我为皇上效力、为大汉效忠。卫青离开侯府前,公主对臣的一番嘱托,卫青从未忘记。臣多次在战场上深陷敌阵时,心中所念唯有公主的期冀。还有,为公主牛马的诺言……”
平阳公主心头记忆的闸门在这一刻轰然打开,那多年来不敢想起又不舍放下的往事一一涌上心头。和卫青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汇成汪洋大海包围着她,让她不知道是幸福还是绝望。当初平阳侯崩逝后,卫青为了姐姐卫子夫封后,义无反顾地娶了凭儿。如今凭儿病逝,她却远嫁汝阴。二人分届如此,一生错过。
“这么多年前的往事了,大将军就莫提了……我回长安后,听说将军夫人病逝了,还请大将军节哀顺变。”
“多谢公主挂念。”
卫青短短回答了一句。她的话把自己拉回了现实,把他的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心里。
“公主在汝阴可还好?”他只能礼貌地问候。话音未落,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夏侯颇是怎样的人,难道自己不清楚吗?这些年他和公主很少见面,却一直留意汝阴的消息。他对夏侯颇的为人也有了不少认识。卫青恨自己怎么就把公主交给这样一个人了呢?
“你成婚后,我负气而嫁,也隐隐希望着夏侯颇能是一个拯救我的人……我曾希望,在汝阴的新生活能让我忘记心头的荒芜……”公主的语调凄凉而空洞,“可是卫青你知道吗?夏侯颇只是一个风流成性的小人!”
卫青心痛不已,他当日为了公主的清誉,为了皇室免于腥风血雨而忍痛割爱,却让一个小人霸占了他心爱的公主!
“卫青……你怎么这么傻呀……你害得我落到如此境地……”公主泪如雨下,“我在汝阴一刻也没有开心,我思念你的时候便策马狂奔,招来的却是夏侯颇的冷嘲热讽……”平阳公主忘记了自己的高贵身份,心头的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他总是贬斥你我的关系,来刺痛我的心!”说到这里,她已泣不成声。
卫青看着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公主,心如刀绞。待他反应过来时,他已将公主紧紧拥在怀里。
“娉儿,我好想你……”
多年来他一直躲避着公主,正是在逃避自己内心深处想要紧紧抱住公主、呵护她的热情。此刻,这个在战场上沉着冷静英雄男儿再也无法克制压抑在心中的爱。他用常年握剑而变得粗糙的大手轻轻抚摸着公主秀美的脸庞,为她拭去泪水。卸下了甲胄,卫青那温暖的气息裹挟着公主,融化了她痛苦。公主也不愿意再想那横亘在二人之间的藩篱,只想永远依偎在卫青的怀中。
酝酿多年的泪水沾湿了衣襟,消融了坚冰。他们紧紧相拥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初春的日光在终南山顶的积雪上洒下最后一道光,天色渐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