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汉家烟尘在漠北

汉朝对匈奴兴兵起戎已有十余年，接连收复河南、漠南、河西之地。匈奴人元气大伤，在叛将赵信的建议下，伊稚斜决定率部落向北迁徙，退至大漠以北。

“若汉朝军队再想进攻，就必须越过大漠。以汉朝的实力，即使他们能跨越大漠，也早就失去了作战能力。我们大匈奴诱敌深入，以逸待劳，定可挫败汉军。”赵信如此说道。

的确，若想远征大漠，就必须有足够的军队补给以及马匹供应。可汉朝这些年，国库里大部分钱财都用于打仗了，很难再支持一次漠北大战了。

一向心急好功的刘彻也只得下令休整，他任用桑弘羊管理国家财政，实行盐铁专卖，为远涉漠北作准备。

有时他会像一个孩子一般，咬着牙暗暗发牢骚：“都怪你卫青，在定襄之战错用赵信。这倒好，赵信跑回匈奴去了，还出了这么个馊主意！”

卫青已经在家赋闲数年了，他常年持剑纵马的身板一旦松弛下来，就浑身难受。他也不能闲着，便应皇后姐姐所托，每日进宫教太子刘据骑马、习武。刘据不像刘彻胆大好动，而像姐姐卫子夫一样敦厚好静。他喜欢读书，却不爱习武。有时刘彻看见他由卫青牵着马，坐在马背上昏昏欲睡的样子，就会不满地闷哼几声。

从前曹襄和霍去病跟随卫青习武时也是这般年纪，卫青一眼就能看出他这个小太子外甥根本不是习武的料。太子太过文静了些，恐怕皇上不喜欢啊……他心中暗暗担忧。只是刘据偶然在眼角眉梢间流露出的倔强，让卫青意识到这孩子身上，流淌着一半卫家的血脉，日后绝不会是一个软弱之辈。

除了教太子刘据习武，卫青就是终日与他的武罡八卦阵为伴。早在十多年前，东方朔就曾预言：有朝一日汉军将跨过大漠，纵深千里与匈奴决战。到那时，就不能仅仅依靠轻骑兵。如今，卫青对东方朔的先见之明钦佩不已。他总是亲自到军营里监督军队列阵演习。卫青早已把平阳公主送他的那卷易经领悟透彻。当他站在演武场的高台上，望着变化有致的骑兵阵列，那马蹄飞扬起的沙尘湮没了时光，仿佛让他回到了和平阳公主一起用小木棍排阵的初夏午后……

当远征漠北时，他的武罡八卦阵一定能派上用场。他将带着平阳公主年少时的向往，跨越大漠瀚海，为她决一死战。如果皇上下一次还会让他出征……想到这里，卫青那张不甚苍老却满是风尘的脸庞，又浮现出了老将穷途的寂寞。失意彷徨代替了他的希冀，秋云遮蔽了骄阳一般的炽热。

平静的两年时光悄然过去，这个如日中天的大汉帝国正像他的统治者一样，心跳和脉动都是年轻而有张力的。短短两年时间，汉朝的经济复苏很快，已然为汉匈决战积蓄了雄厚的实力。

刘彻的心就像一锅煮在火上的水。这些年他一直在积累能量，被火烤的燥热不已。如今这水终于沸腾了，他的心怎不会热血奔涌呢？他将要发起一次规模空前的大战役，深入沙漠腹地与匈奴决战。从小萦绕在他心头的耻辱，书写在历史上的大汉耻辱，要由他刘彻洗雪。

如火如荼的战前准备开始了，刘彻在卫青的陪同下检阅军队。他四处转了转，对高昂的士气非常满意。但他嘴里也并不说什么，绷着一张平静的脸。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岂能喜形于色？他要等到大败伊稚斜的那天再笑！

倒是卫青别了刘彻后，到底不放心顽劣的霍去病，又往他的骠骑军营里去看一回，正见霍去病和几个年纪相仿的校尉在校场中蹴鞠。有几个小兵端了一大锅肉，要去倒掉。卫青见了忙拦住他们。

“大将军。”小兵们向他问好。

“你们端着这些肉要往哪里去？”卫青蹙眉问。

“回大将军，这肉放久了，不新鲜。骠骑将军吩咐把它扔掉。”

卫青仔仔细细看了那锅里的肉，脸上的神情更加严峻。

“先把锅放下，去叫你们骠骑将军来。”

满头大汗的霍去病一听说舅舅来了，丢下球便兴冲冲跑了过来。只见卫青冷着脸，他也不知何故，便赔笑着说：“舅舅，您叫我来所为何事？”

“去病啊，这些肉还好好的，为何就要扔掉？”卫青指着地上的锅问。他并没有发怒，低沉有力的声音里只有威严。

霍去病平日里再威风，在卫青面前也仍是个孩子。他听舅舅颇有责备之意，眨巴着眼睛有些委屈地说道：“舅舅，皇上赏给我们的肉粮都吃不完。于其吃剩的，不如倒了再吃新鲜的……”

“这些肉只是多放了几天，照样可以吃，你怎能这样奢侈！”卫青气愤地打断他的话，又语重心长地说，“去病，皇上是格外关照你们，你们的肉和粮食吃不完。但你可知前线边关有多少将士连这残羹冷炙都吃不上，你可知有多少黎民百姓毁家纾难支援朝廷军队，可他们自己也只是喝着稀粥！你乃汉军的将领，消受着锦衣玉食时，也要想着天下士卒百姓！”

霍去病生下来不久，卫家便开始走上坡路。他从小没吃过什么苦，怎知苍生冷暖。听卫青教训一番，他方才的兴奋劲儿早就消散了。他真切地感受到，作为一个统帅，他与舅舅还相差太远……

“舅舅教训的极是，我以后会注意的。”然后他又吩咐站在一边发愣的小兵，“听到大将军的教诲了么！把肉端回去，热热再吃！”

后来，这件事传到刘彻耳朵里，他也只是微微笑着叹了口气。他这两个爱将，脾气秉性相差甚远呢！卫青果真是个体恤下士的统帅，可霍去病的潇洒恣意也甚合他心。他就是要给霍去病最好的，一切都是最好的！

刘彻已经开始为这两个人做出安排了，他先私下召见了霍去病。

“怎么样，最近没少吃剩肉吧？”他们一边走着，刘彻笑着打趣。

“皇上，您都知道了……”霍去病挠了挠头，有些难为情地嘿嘿笑着，“臣已经虚心接受了大将军的教训，再不敢铺张浪费了。”

“行了，不说这个。朕这次要赏你一块最大最好的肉。”

“皇上的意思是……”霍去病停下脚步，目光炯炯，眼里满是期冀。

“匈奴大单于！”刘彻也停下来，猛地转身看着霍去病，目光如炬，“这次朕要把攻打单于主力的任务交给你。”

“谢谢皇上，这肉臣吃定了！”霍去病乐得合不拢嘴，他随即又转念一想，问道，“那大将军呢？”

“朕已经想好了，你和卫青各率五万精骑深入漠北。你去打大单于，卫青负责扫荡匈奴王庭。所有副将、骑兵、马匹装甲，皆由你霍去病先挑！”

“臣多谢皇上厚爱！”皇上如此器重，霍去病郑重地向刘彻俯首施礼。他下定决心要用更辉煌的战绩来回报刘彻的信任。

很快，刘彻下达了作战部署。这一次他真的是下了血本，除了卫青和霍去病的十万精骑，他还调动全国数十万兵马，以确保前线主力部队的物资供应。霍去病西出定襄，寻找大单于主力；卫青东出代郡，扫荡匈奴王庭。集中兵力，彻底打败匈奴。

平阳公主的儿子曹襄也要上战场，他跟在卫青麾下作为后将军。听说卫青部的作战计划是清扫王庭，平阳公主苦笑一下：这是为霍去病打扫战场么！皇上弟弟的偏心未免也太过了。不过这样也好，不至于打得太辛苦，还能有个丰硕的战果。曹襄不必遭遇匈奴主力，又是跟着卫青，她也能少替儿子担心些。

平阳公主特意去探望了曹襄，帮他穿戴好盔甲，又周身端详一阵子。好一个英俊威风的少年将军，这气度不输其先祖曹参。她又细细叮嘱儿子一番，这才与他告别。

此后，她又要回到汝阴，数着绵长的光阴度日。任岁月从指尖倾斜，从窗棂上溜走。不过这次，在战场上又多了一个让她牵挂的人。她空落落的心再度被期冀与不安交织的梦填满了。

出征的日子转眼便到来了，卫青回到大将军府度过战前的最后一晚。凭儿正在房间里替他擦拭甲衣，缝补战袍。卫青看她忙前忙后，温和地笑了笑：“收拾好了就给我拿书房来吧。”

凭儿应了一声，卫青便进了书房。他已无心再看兵书，只是把平阳公主从前送他的鎏金战马捧在手里，反复把玩抚摸。他眼前似乎又幻化出了那个令他朝思暮想的女子的美丽身影……

卫青正想心事想得出神，一阵敲门声惊醒了他。随即，凭儿捧着收拾好的行装走了进来。卫青连忙把鎏金战马放在桌案上，又冲她颔首道：“辛苦你了。”

凭儿放下，东西转身离开。卫青看着她的背影，蓦然唤了一声：“凭儿。”

这声音很是温情，就连凭儿也吓了一跳。

“大将军还有事么？”她转过身，轻声问。

卫青怔了一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心里堵着一些话。沉默片刻，他才开口道：“这次，是要和匈奴决战，意义非同寻常……”

凭儿“嗯”了一声，不知卫青为何会向她讲起战争。

“若能得胜归来，你父兄的大仇可报……”

“多谢大将军。”凭儿突然被感动了，有些想哭。

“你嫁给我近十年，我多有亏待你……”

“不，大将军对我很好。”凭儿慌忙打断。

“或许我是待你不薄，可在我心里，我是把你当妹妹的……”卫青苦笑，“你善良聪慧，是个极好的女子……如今我想明白了，我这一生不能辜两个女人。其中一个既然已经错过了，我只能把旧日情谊深埋心底，去战场上实现她的梦想。而你，或许我还能够弥补……此番上战场，不仅为了国家而战，也为洗雪你的家仇……”

卫青一口气说了很多，他第一次如此对凭儿倾吐内心。凭儿热泪盈眶，泣不成声。卫青隔着火烛去看她的眉眼，虽不及平阳公主那般惊艳了芳华，也别具一番柔美。

“凭儿，等我胜归来，我会试着真正把你视为夫人，与你一同教养我们的儿子……”他闭上眼，缓缓地说，似乎在下定决心。

“好……”凭儿擦擦眼泪，温柔的点了点，头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