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入宫门深似海

又一年春天来到了长安城。长安地处大汉偏北地区，又靠近终南山，这初春还是带着不少寒气的。春风拂过脸颊，并不觉得温柔。可是卫子夫还是喜欢立在风中，只有这微冷的料峭春风，能给她带来些许生机。

卫子夫在冷宫里终年所见，尽是深不见底的巷子和高不见顶的宫墙。一块块青黑的砖墙斑斑驳驳，像一张苍老又铁青的脸，向她诉说岁月无情。冷宫里没什么生机，因此这春天的消息也来得更迟些。但毕竟是女人的居所，总有些女人愿意侍弄花花草草。深宫里的女人们也就从墙根下初绽的野花里嗅到了春的气息。

“这时节，上林苑的映山红怕是要开了。”

有些上了年纪的宫女，从前跟随过先帝和太后，见识过皇宫的春日胜景，便忍不住回忆。

“可不是，再过一旬，就开得漫山遍野都是呢！”

卫子夫听着她们的议论，并不插嘴。她很沉静，又是衣衫简朴，粉黛不施，就显得有些清汤寡水。只是那一双透亮的眸子和乌黑的长发交相辉映，充满深邃的意味，让她与众不同。她望着天空默默想着心事。她和皇上初遇，也是在这样的春日。转眼一年已过，那少年天子想必早已把她忘了。可她才十八岁，最美的年华就要在这深宫里逝去了。她和弟弟卫青入宫一年，自己恐怕没什么希望了，只盼弟弟能有一番作为，她的处境或许会好一些。

卫青在军营里近况倒是不错，他的不俗身手和谦和态度为他赢得了不少人缘。骑郎也不再刁难他，还特意为他安排一个日子回家探亲。

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卫青就策马扬鞭向平阳府飞驰而去。他很喜欢军营里的习武生活，可他也念家，平阳府就是他的家。有疼爱他的母亲兄姐，有关怀他的公主。卫青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她们。早晨的凉风灌进他的喉咙，他竟觉得很舒服。

到了平阳府，天色尚早，太阳还未爬上城墙。卫青猜测，公主这时还没起床吧，或是在梳洗打扮。哪有一大早叨扰主子的道理？他与几个熟识的下人打了招呼，便径直去了后院。

“青弟，你回来了！”眼尖口快的卫少儿先看见他，放下怀里的儿子霍去病，兴奋地叫起来，“娘，大姐，青弟回来了！”

“二姐，你还是这么咋咋呼呼。”卫青笑着说，“去病要被你惊醒了。”

“她这毛病，多少年都改不了。”卫嬷嬷责怪一句，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喜悦。

“儿呀，你是不是瘦了？”卫嬷嬷慈爱地看着儿子。

“娘，我好着呢，还长高了呢！”

几个女人关切地问着卫青的军营生活，卫青一一回答。

“哎，大哥呢？这么早就出去了？”卫青问。

“他随公主去了封地，走了好几个月了。”卫君孺解释道，“不过他前几天来信说，应该快要回来了。”

卫青的眼睛黯淡了一瞬，“噢，侯爷又生病了？”

“这次去了这么久，想来病得不轻。”卫少儿道，“公主这么年轻，天天守着一个生病的驸马，真是活守寡！”

“掌嘴，”卫嬷嬷瞪了她一眼，“下人妄议主子，不想活了！”

“我又不在外面说。”卫少儿笑嘻嘻地吐了吐舌头，随后又严肃起来问卫青，“青弟，你和子夫一起进宫，你知道她怎样吗？”

卫青摇头，军中纪律严明，他和卫子夫没有相见的可能，连通信也难。

“怎么，三姐没有给家里来信？”

“这一年，我们都没她的消息。可见子夫在宫里不受宠啊，后宫佳丽无数，皇上哪会记得咱们子夫？”卫少儿撇嘴。

“哪有什么佳丽无数，听说皇后娘娘容不下皇上有其他女人，宫女都放出来好几批了。若是子夫落在皇后手里……”卫君孺心里这样想，但没说出来。卫青回家是件高兴事，她怎好说丧气话。

卫子夫姐弟入宫后，卫家在平阳府下人中的地位有了些许改变，不少人有意巴结。因此卫氏母女清闲不少，她们便陪着卫青闲叙，直到中午听到公主回府的消息。

风尘仆仆的卫长君也回来了，他拍着卫青的肩膀笑道：“青弟长高了。我们一回府就听说你回来了，公主还说要召见你呢。”

“好巧不巧，见了大哥，又能见公主。青弟这次回来就没什么遗憾了。”卫少儿笑着看了卫青一眼。

卫青有些脸红，忙岔开话题，“我自然要拜见公主，若是公主有三姐的消息，也好打听一二。”

“也好。”卫嬷嬷拉过两个刚刚回家的儿子，想到一家人团圆，却独独少了小女儿子夫，心中有些酸楚。

用过午膳，婢女思荷便奉公主之令请卫青叙话。平阳公主一路车马劳顿，有些疲倦。可听说卫青回府，立刻又有了力气。她换上一件水红色的春装，披着月白色的薄纱外衣，在书房等候卫青。

“卫青拜见公主。”卫青伏身下拜。

“无须多礼，快请起。”平阳公主笑着招呼他坐下。

一年未见，两人都有些拘谨。但平阳公主看得出，卫青的惶恐青涩褪去不少，一年的磨练让他举手投足之间尽显成熟稳重。

“你过得好吗？”静默片刻，公主轻声问。

卫青抬头与公主对视，含笑点头：“嗯。”

这再简单不过的问答，却饱含无尽话语。他们不需多言，一切一切都在心中涌动。

“何时回营？”公主问他。

“日落之前就要赶回去。”

“那我回来的正是时候了。”公主微微一笑。

“公主，侯爷他还好吗？”

平阳侯曹寿身患恶疾数月，平阳公主不分日夜照料他，早已心力交瘁。她每每觉得未来无望，可又总把愁绪憋在心里，直到面对卫青，她从有了倾诉的念头。

“入秋天凉以来，他的身体就每况愈下，每日靠煎药维持，像泡在药缸里似的。有时昏迷，有时糊涂，我总担心他……”公主眼圈微红，“好在开春天气转暖后，这病才得以控制……”

平阳公主一口气说了很多，卫青很是怜惜她：“公主一个女子，着实不易。不过侯爷吉人自有天相，既然已经好转，公主要放宽心才是。”

卫青话不多，但那关心劝慰之情令公主感动，她报以感激的微笑，“你回来是件高兴事，不说这些了。”

卫青便给她讲些军中趣事，公主的心情明朗许多。最后，卫青问：“请问公主，可曾有我三姐子夫的消息？”

公主微讶：“我离开长安数月，许久没有进宫。怎么，她没给家里捎信？”

“不曾。母亲和兄姐都很挂念。”

“我应该及早关照她的。”公主秀眉微蹙，有些懊恼，“我把她送进宫，可不要委屈她才是。”

“公主不需自责，这也是姐姐她自己的造化。”

“这样，明日我就入宫面圣，若有子夫的消息，我会告诉你母亲的。”

卫青谢过公主，又陪她闲谈片刻。眼见日影西移，他这才依依不舍拜别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