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城墙往下的路本来只有一节一节高耸的台阶，坐着轮椅根本上不来，虽然可以叫人抬着上去，但凌云霄还是差人在台阶上重修了冗长的一条斜坡。

　　斜坡很长，坡度也尽可能平缓，平缓到哪怕是只有凌九华一个人，只要费些许力气也能上来的程度。

　　无言推着凌九华在斜坡上，他个子并不高，直直站着也只比坐着轮椅的凌九华高出两个头，黑黑瘦瘦的，面上依稀还有些许被打过又好了的旧伤疤。要不是收拾的干净些，穿了一身宫里仆侍的衣裳，大抵会有人觉得这孩子不像是正经百姓家有爹有娘的孩子，就算有，他爹娘估计也不给他好好吃饭，不然也不会这么瘦。

　　下坡的路，无言整个人站在凌九华轮椅的前头支撑着，尽力抵着缓步下去的，他生怕自己不小心就将凌九华摔了，手上用着劲就有些发抖。

　　凌九华似乎有些察觉，伸手把着轮子，也跟着用上了不小的力道。

　　凌九华到城墙上的时候，是被凌云霄强硬抱上去的。

　　他坐在轮椅上观望，凌云霄站在祭台上仰望他，对着他笑得温和，两人就这么猝不及防得目光相接，一时间，他心情复杂，全然忘了，瘦瘦小小的无言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力气带他下去。

　　只是嘴边的话已经脱口而出，他也确实不想再在这地方待下去。

　　无言只觉得抵在他身上的重量忽地轻了不少，转过头一看，凌九华的一双手正支在轮子上方撑着，而覆在凌九华手上白雪一般色彩的广袖中隐隐透出了几块斑驳血色，整张脸隐在森白面具之下看不真切，鬓边沁着些许薄汗。

　　如果无言能说话，见此情形，他大概要立刻惊叫一声“公子”出来，而此时，任他再怎么慌张惊愕，也之能是面上明显的慌乱，而凌九华现下又背对着他，也压根看不见他脸上究竟是何神色。

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无言手上因为慌张颤地更厉害的动作也依稀传达给了凌九华，只听他强忍着伤痛，故作平静道：“我自己扶着些，无言，你替我领着方向。”

　　要是更早以前，在他成为一个废人之前，哪怕是腿不能行，凌九华也多的是一股劲将自己推着下去，可现在他只是个废人，甚至是纯纯的废物。

　　无言点了点头，被凌九华出言这么一安抚，手上也是不再颤了，压在他身上的重量也被凌九华分去了多数，不多时，两人便走到了平缓的宫道上。

　　新皇登基，本应该是热闹非凡的，换做平时，也应该有宫侍和护卫在宫道上行走或是巡查，但是今日并没有，除了他和无言，宫道上看不见一个活人。

　　周遭安静地异常，隐隐细听也只能听见极远处宫殿里传来的细微人声。

笔直的一条宫道，微微覆着一层将化的薄雪，宫墙上鲜艳的朱红墙面衬地路面有些发黑，宫里的路，凌九华本来是十分熟悉的，但是此刻他却有些许恍惚，或许是太累了，或许是身上的伤迟迟不好，又或许，是因为偌大的皇宫，已无故人……

　　面具下的脸有些阴沉，有些茫然，很多东西在凌九华还未注意的那瞬息之间，全都消失不见了。

　　无言握着轮椅的手忽地松开了，他默默走到凌九华跟前，从怀里攥出一块淡绿色的袖帕，眼睛直勾勾看着凌九华那双还在时不时滴血的手，脸上微微泛着些不服。

　　恰是少年人，无言年纪尚小，只有十四，此刻也知道了什么叫做无能为力的不甘心。凌云霄嘱咐他好生照顾凌九华，他是点头答应过的，但是眼下并没有照料好。

　　凌九华的手很白净，骨节分明又很修长，不论怎么看都是极为好看的，哪怕是现在被手臂上顺流而下的鲜血染红了也不失它原本的那份美好。

　　无言弯下腰，伸手去抓凌九华的手，冰冰凉凉，有些许温度，但不多。

　　凌九华的思绪被无言手上的动作拉回，戴着森白面具的脸微微扬起看着眼前的少年。

　　在他眼前，少年的脸上很是肃然，眉头微蹙，已然隆起一座小山。

　　凌九华虽然过了少年懵懂的年纪，猜不懂多数少年人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但此刻的无言显然是在为刚才的事介意，凌九华也不遑多问，出言道：“我没事，多谢你了，无言。”

　　无言没有照顾过人，拉着凌九华的手有些笨拙，拿着袖帕来回地在凌九华手上擦拭，却总也擦不干净，就像是把衣服丢进泥坑里，越洗越脏，眉头上的小峰也是越蹙越紧。

　　他听到凌九华对他说的那句多谢，手上的动作顿了，抬头看凌九华，头摇地像拨浪鼓。

　　凌九华冲他笑了笑，道：“我们回去吧。”

　　无言点点头，推着他往太和殿走。

　　太和殿是先皇后，也就是凌九华母妃曾经居住的寝殿。

　　历代的皇后也素来是住在太和殿的，尽管如此，在先皇后亡故之后，凌云霄的母妃虽然也被封了皇后，先皇却仍是保留着太和殿的位置，并未让她搬进太和殿中居住。

　　太和殿座立后宫最深处，中心的绝佳好位置，竹林花圃繁多，一年到头好景不绝，清幽雅致的很，又因它远离前面朝堂，想要将人藏在后宫，这里便是绝佳位置。

　　只要遣退宫人，派人看守，便无人知晓，乃是绝密。

　　二人经过高低错落的宫墙，左拐右拐的，良久才将要到太和殿。

　　凌九华一路上没怎么说话，手里摩挲着方才无言用来替他擦血的淡绿色袖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太和殿门口，远远就能看见一个深红色身影立在殿前，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戴着一顶红色官帽，官帽下花白的头发束得很是周正。

　　看官服装束，是太医院的医者，且官位不低。

　　那医者肩上背着个药箱，手上把着花白的胡须，厉声道：“老夫是陛下派来为贵人诊脉的，为何不能进。”

　　守门的侍卫左右伸手拦在那人身前，全然不管眼前老者官居几何，照例盘问道：“可有陛下手谕？”

　　“你们不认识老夫是何人吗？老夫，老夫乃是太医院院首杜君宜。”

　　杜老年过花甲，太医生涯里还从未拿自己的官位和名号压人，而此刻这唯一的一次，还并未对眼前这阻拦他的两个侍卫起到什么作用。

　　侍卫依旧没有放行的打算，有些为难地解释道：“我们也是奉命行事，没有陛下手谕者，皆不可入内。杜太医，您也不要为难我们啊。”

杜君宜听了这话，面上微红，也是不好再说些什么，为难人的事也确实不是他能做出来的，只好作罢，缓声道：“罢了，老夫明日求了陛下手谕再来。只是贵人身体孱弱，若是有何不适，你们定要来太医院寻老夫，老夫近日都在太医院当值。”

　　两个侍卫闻言也不敢随口答应，只道：“杜太医好走。”

　　杜君宜无奈地看着远处太和殿紧闭的殿门，眼里尽是担忧，凌九华这样的身体，是需要太医随身看护的，大意不得。

　　正转身欲走，不言便推着凌九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