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假面藏真相
过了大半个时辰，大夫还未到来，却闻陶窑县县令来访。
会客之前，萧月离收起狐尾和狐耳，拍去衣服上沾着的狐毛，端正仪态，示意萧瑟回避，然而萧瑟只是起身离座退到一旁，并不打算离开茶室。此时客已入内，萧月离也不好当着外客的面动武赶萧瑟出去，只能任由他待着。
县令祹遥奉萧月离之令调查伪王劈川的真实身份，经明察暗访，寻得一名重要证人，不敢耽搁片刻，饭也没吃就马不停蹄地赶来驿馆向其汇报。
祹遥年近五十，卷曲蓬乱的胡髯遮住了半张脸，一身绿色官袍沾染了油渍尘污，看似许久未曾清洗。踏进茶室，他才想起整理仪容，于是急急忙忙地拭去额间汗珠，扶正官帽，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毕恭毕敬地拱手深揖道，「下官祹遥见过侯爷。」抬眸瞥见站在一旁的狐裘公子，虽是第一次见其人，但看过他的画像，认出是六皇子，不禁露出惊讶的表情。
「祹县令，幸会。」萧瑟迎向祹遥的目光，微微一笑以示友好。
「祹县……」萧月离嗓音嘶哑失声，咳了几声清了清痰嗓，介绍道，「这位是六皇子萧楚河。」才说了一句话，又忍不住咳了起来。
萧瑟趁机插话：「皇叔身体抱恙，不宜操劳，近日由我来协理大小事务，还请祹县令多担待。」
助理之职乃萧瑟擅自决定，未经萧月离同意。萧月离甩了萧瑟一个抗议的眼神，心里骂道：谁准你擅作主张？
萧瑟视而不见，又摆出主人的架势殷勤招呼祹遥，「祹县令风尘仆仆赶来，路上辛苦了。此地并非公堂，不必拘礼，坐下说话吧。」说着便吩咐仆从奉上茶点。
奔波劳碌的祹遥着实有些疲累，肚子也饿得咕咕叫，他道了一声「多谢殿下体恤！」便坐了下来，见萧月离咳嗽不止，又关心道，「侯爷莫非也染上时疫？」
没等萧月离开口，萧瑟接话：「依其表症看，八九不离十，正等候大夫过来诊治。」
被萧瑟抢占话权，萧月离心生不快，但顾及皇族颜面，不敢在外人面前与之争执，只好暂且放下不满，直奔主题：「祹县令……咳咳咳……昨夜……咳咳……纵火案有何进展？」
祹遥刚吃着糖豆糕，听到问话赶紧咽下，回道：「经初步调查，此事极可能与怡水侯府有关。」
萧瑟微微错愕，目光投向萧月离。
「怡水侯府？」萧月离难以置信，「此言何意？」
「那具假王劈川尸体的真实身份已经查明，是怡水侯府的护卫乔庄。」祹遥从怀里取出一张人皮面具，递给萧瑟过目，继续说，「乔庄使用人皮的面具十分独特，是一种以『珍橡』为辅料制作的面具。珍橡面具乃易容师鬼面匠独门之技，下官依据此线索找到那鬼面匠。」
此时萧月离的侍卫白及将鬼面匠领进茶室。
白及禀报道：「当时鬼面匠正被杀手追杀，属下率兵赶到，及时把他救了下来，可惜没能抓住那些杀手。」
萧月离点了点头，打手势示意白及下去休息，目光移向鬼面匠，仔细打量了一番。
这鬼面匠穿着打扮很是怪异，一身白色长袍画满人脸，头戴一顶黑色锥形高帽，右脸颊纹了一个棱角分明的「鬼」字。
「草民鬼面匠拜见侯爷！拜见六皇子！」鬼面匠一上来就扑通跪倒，惊慌地喊冤，「草民没有造反作乱，草民真的冤枉啊！」
看他这般模样，祹遥安抚道，「今日请你过来，只是为了弄清楚一些事情，你若肯如实作答，吾等绝不为难你。但你若有半句虚言……」
还没等祹遥说完，鬼面匠连忙点头，「草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一脸无辜，申辩道，「草民是忠君爱国的良民！造反作乱之事我是万万不敢参与啊！那面具是我给乔庄做的，可我从没想过他会用来造反！」
「这位钦差大人宅心仁厚，绝不冤枉好人，你大可放心。」萧瑟吩咐仆从给鬼面匠搬来一张凳子，令其坐下，问，「你究竟为何要帮怡水侯府的护卫易容成王劈川？」
鬼面匠猛摇头道：「我不认识王劈川，乔庄给我一幅肖像让我给他易容成画中人，我便给他做了。」他连忙从袖袋里掏出画像展示给在场众人看，「就这幅肖像！」
肖像画得十分逼真，每一个细节都描绘得清清楚楚，一眼就能认出是王劈川。
鬼面匠扶了扶摇歪的帽子，叹息道：「我和乔庄也不熟，我们都是『贵人来酒馆』的常客，经常打照面而已，并无过多交情。」
萧月离轻轻揉了揉喉咙，开口问：「那乔庄为何找上你？」
鬼面匠眼神登时充满自信，答道：「我是开门做生意的，客户多半是听说我手艺好才找上门呗！」
听到此处，祹遥放下手中半块糖豆糕，补充道：「鬼面匠有一家小医舍，与贵人来酒馆同在一条街上，专给意外毁容或天生相貌丑陋的人整容易貌，在这一带也算小有名气。」
鬼面匠点点头，「大约半年前，乔庄突然找上我，拿了这张画像让我给他易容。」他指了指眼前的肖像图，「其实我也担心会惹上麻烦事，这种易容单子我一般会慎重考虑。我问过画中人身份，可乔庄塞给我五百两银子，叫我不要多问。收人钱财替人办事，我是个有职业操守的专业易容师，自当满足客户所求！」
听他说得理所当然，萧瑟反讥道：「你这『慎重』重不过五百两？」
鬼面匠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腼腆地说，「那时我欠人赌债，正好缺钱，乔庄出手大方，恰巧解我燃眉之急。一张人皮面具明码标价五十两，他出十倍价钱，不赚白不赚嘛。后来我才发现这是亏本生意。」他悔不当初，跺脚叹道，「起初我用贾橡给乔庄做了价值五十两的贾橡面具，他嫌太僵硬，让我退还五百两。可是，那些钱一到手我就花出去了，无钱可退。那乔庄不依不饶，让我拿命还，我没办法，只好给他做了一张珍橡面具。」
萧月离好奇道：「二者有何区别？」
涉及专业问题，鬼面匠立马精神抖擞，滔滔不绝：「区别可大了！贾橡面具戴上后看不出表情，而珍橡面具可与肌骨相融，做任何表情皆生动自然，与人脸并无二致。但制作珍橡面具所用原料很贵，做一张成本至少须花费一千二百两，而且顶多戴一两天就会变形脱落，戴过之后整张脸会长满红疹，又痒又疼，一般人不会选用。但乔庄对珍橡面具的易容效果很满意，后来他又找了我两次，一次是上个月中旬，一次是前几日，还是让我做同样的珍橡面具。三张珍橡面具，乔庄只付了订金一千四百两，他说好月底交付二千六百两，可他人没了，我上哪讨债去啊？乔庄的欠条还在这呢！」鬼面匠悔恨交加地哭了起来，摸索着衣袋取出欠条给众人过目。
萧瑟与萧月离互看一眼，所思一致：大约半年前，乔庄假冒王劈川与各派人士会面，而上个月中旬正好是竹篮县暴乱，前日在嘉露县芳霭林被抓，时间正好吻合。
萧瑟吩咐仆从取来萧凌尘的肖像，问鬼面匠：「可有人找你易容成此画中人？」
「这这这……」鬼面匠擦干眼泪仔细瞧了瞧，颤声说，「逆犯萧凌尘。」
「回答我的问题！」萧瑟肃然道，「有没有人找你帮忙易容成他？」
「没没没没有！」鬼面匠拨浪鼓式摇头，期期艾艾地说，「真真……真没有！」
「你想清楚了？」萧瑟眼神冷峻，「倘若所言不实，便是包庇逆犯，死罪难逃。」
一粒粒汗珠从鬼面匠额间沁出，他目光失焦了一会，缓过神来咽了口津液，郑重道：「确确确确确实没有！我说的都都都都都是实话。」
祹遥惑然：「那你怎知这是萧凌尘？」
鬼面匠擦了擦额间冷汗，答道：「海海海海捕文书满大街贴着，不不不……不知道才怪吧？」
萧瑟听着不对劲：「你之前说话流利畅顺，怎一提到萧凌尘就结结巴巴？你认识他？」
鬼面匠连忙否认：「不不不不……不认识！我我我我老毛病犯了，舌舌舌头打打打结。」
在场三人皆看出鬼面匠有所隐瞒，萧月离若有所思地望向萧瑟，祹遥一边吃饼一边审视鬼面匠。
萧瑟卷起肖像画，继续下一个问题：「方才祹县令说有人追杀你，你可知是谁派的杀手？」
鬼面匠又摇头：「我不不不不不不不知道，今天早上我我我我我刚踏出花宴楼，那几个杀杀杀……杀手突然冲过来砍我，我问问了他们也不不不说。」
吃完最后一块饼的祹遥擦了擦手，对鬼面匠说：「那些杀手逃跑了，没准还会再来取你性命。你若有什么线索就说出来，否则我们也帮不了你。」
鬼面匠沉吟道：「我没什么仇仇仇家，就是好好好好赌，欠人一笔债没没……没还清，但那些杀手不像是来讨讨讨债的，我也不清楚他们为何追杀杀杀……杀我。」
萧瑟刻意跑题：「你常去『贵人来酒馆』，那有哪些招牌酒菜？」
怎么问起这个？鬼面匠迟疑了一下：「贵人来酒馆最有名的酒是百果酿，招牌菜有拔丝香芋、卤猪肘、桂香鸡、酥炸鱼干。」
这句话答得口齿流利，萧瑟又试探道：「是谁想取你性命，你可有头绪？」
鬼面匠又开始结巴：「不不不不……不知道！我我我毫毫……毫无头头绪！」
萧瑟心道：这家伙说谎技术就算排不到天下倒数第一，也必荣获倒数第二。见他不愿透露，萧瑟也不勉强，只是温和地旁敲侧击：「昨日凌晨时分，伪装成王劈川的乔庄离奇死亡，尸身停放在陶窑县义庄；昨夜义庄失火，乔庄尸首险些被毁；而你今早被追杀，极可能是同一伙人所为。幕后之人害怕官府追查，因此急于杀人灭口，毁尸灭迹。今日你侥幸死里逃生，明日可就不一定了，好自为之吧。」
鬼面匠脸色煞白，双拳紧握，双唇微微颤抖，欲言又止。
此时，门外一仆从领着几位大夫来替萧月离看诊，萧瑟便让祹遥带鬼面匠回衙门做笔录。
经几位大夫诊断，萧月离确实已染上时疫。尽管他仍心系公务，却因病情加重，神志昏沉，不得不卧床休息。
祹遥带着鬼面匠离开驿馆不到一刻钟，就遇刺客突袭，一枚飞镖从祹遥肩膀擦过，射向其身后的鬼面匠，鬼面匠躲避不及，飞镖刺入左臂，镖上有毒，疼得他满地打滚。四名衙差纷纷亮兵器防御，却见那名黑衣刺客慌忙逃窜。
刺客穿过小巷，转入马道，恰逢姬雪骑马走来，正好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急于摆脱追兵，手执飞镖掷向姬雪，欲夺其马，不料姬雪出手迅猛如雷霆，只出一棍便将他打了个四脚朝天。
黑衣刺客自知脱身不得，欲服毒自尽，而姬雪眼疾手快，一棍敲断其手，顺便封其穴道，使其无法动作。
衙差赶来将其绑缚，揭下面纱，认出这名黑衣刺客是凤山镖局的镖师，押回衙门审讯。
刺客自述自己身患绝症，不久于世，为了给家人留一笔生活费才卖命行凶，此外一问三不知，始终不肯透露雇主身份。病体不堪刑求，拘押不过半日就病发身亡。
由于鬼面匠是重要证人，县令祹遥顾虑万一保不住他的性命，上面必会怪罪，于是赶紧命手下人将他带回驿馆去医治。
鬼面匠所中之毒，症状与萧凌尘的侍卫白鹤毒发症状一致，驿馆的几位大夫解不了毒，但已助其放出大部分毒血，等待其他医者过来诊治。
期间鬼面匠得知刺客是凤山镖局的人，竟莫名奇妙地哭了一场。众人不知何故，多番询问，他一直不肯吐露缘由，只一味哭泣。
萧瑟只好委托百晓堂帮忙调查，查出鬼面匠与凤山镖局总镖头之妻皓煋煌曾是同门师兄妹，二人皆出自已解散十五年的「万工门」，同为掌门皓刚的弟子。十五年前万工门遭逢变故，掌门皓刚夫妇遇害身亡，无人继任，门徒被迫解散。皓煋煌是皓刚的养女，当时年仅十一岁，无处安身，被鬼面匠的姑母收养。
得此情报之后，萧瑟与鬼面匠相谈，问得直接：「冒昧问一句，你与总镖头的夫人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以致招来杀身之祸。」
鬼面匠明显有些生气：「没有！我虽贪财好色，但我和师妹之间清清白白，不要污蔑我师妹！」
在场众人皆看出他对他师妹感情不一般。
「我们只想弄清楚一些事情，话有不妥，还请海涵。」萧瑟又问，「你师妹皓煋煌也会易容术吧？」
鬼面匠埋头不答，沉默了一会才说，「别再问她的事情了！她已经嫁为人妇，与我毫无关系！」
萧瑟起身离座，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我派人去请皓煋煌过来问话。」
鬼面匠一脸惶急，忍着伤处剧痛从床上爬起来，连滚带爬跪倒在萧瑟面前，摇头道，「不！殿下！我师妹，我师妹不会，不会易容术！别去找她！煋煌不会易容术！」说着竟磕起了响头，「求殿下放过她！求殿下放过煋煌！放过她！」
砰砰的磕头声在房里响荡，瞧他头破血流的模样，萧瑟吃了一惊，连忙喝止：「鬼面匠！你快起来！」
站在一旁的姬雪二话不说，提棍朝鬼面匠后颈敲去，鬼面匠登时昏厥倒地。
萧瑟的眼神从惊诧转为茫然，俯身探了探鬼面匠的鼻息，见呼吸正常，便放下心，命仆从将人抬上床去，瞅向姬雪说：「你下手是不是太重了点？」
姬雪飒然收棍说：「这家伙太吵了，我一时没忍住。」
忙完一通已是午后，姬雪在驿馆茶室里吃茶点。她之前接受了萧月离的委托去查「益力丸」之事，今日来交付，但此时萧月离正在昏睡，她便在此等候，期间顺便接了萧瑟交付的任务，去查了关于鬼面匠的师妹皓煋煌的身世。
萧瑟感慨道：「那鬼面匠胆小怯弱，却为护一人如此拼命。他那位师妹皓煋煌，想必非常人也。」
姬雪缓缓晃着热茶杯说：「百晓堂打听到一些秘闻，皓煋煌并非万工门掌门皓刚的养女，而是其亲侄女。她的母亲皓柔是万工门掌门皓刚的胞妹。皓柔年轻时曾与怡水侯府已故的少主萧湷有过一段恋情，皓煋煌的生父极可能是萧湷。皓刚为掩盖皓柔未婚生育的丑闻，将侄女皓煋煌收为义女，对外宣称是收养了捡来的弃婴。」
萧瑟眼神一亮，之前他猜想是某只雪映狐妖假扮萧凌尘行谋反之事，这会有了清晰的调查对象：「倘若皓煋煌是萧湷之女，那她的妖身便可能是雪映狐，而且，她极可能会易容术。」
姬雪不敢确定：「皓煋煌的身份登记写的是雪猫妖，但她深居简出，就算身份造假也很难发现。」
萧瑟对皓煋煌产生了浓厚兴趣：「得想办法去会一会她。」
姬雪说：「难。情报上说，她身患隐疾，从不会客。她的居处隐秘，目前百晓堂还没找到确切位置，再等一等吧。」
萧瑟有些着急：「等多久？」
姬雪从容答道：「难说。快则半日，慢则数月不定。」
站在门口侍卫石斛听到谈话，心里犯愁，不禁开口警告萧瑟：「殿下不可离开驿馆，侯爷会怪罪。」
萧瑟低头叹了一声，忙转移话题：「唐莲他们几个去苍州已有好些时日，任务可顺利？」
护送唐莲一行人去苍州的侍卫天麻今日已经回到皓州，刚与石斛碰面，聊过此事。石斛转告萧瑟：「唐公子他们已顺利完成任务，现下应在返回雪月城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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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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