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午后闲游
窗外阳光明媚，光影斑驳的花丛下，几只画眉鸟正在觅食。鸟儿踩着落花扑来跳去，叽喳叽喳地叫得清脆婉转，活泼生趣。萧瑟倚在窗边，抓起一把鸟食抛撒出去，细小的瓜仁谷粒雨点似的打在花叶上，沙沙地落了满地，霎时惊得胆小的鸟儿扑翅高飞。望着飞鸟的身影隐入繁枝密叶之中，他垂眸寂寥一叹，一窗风光在叹息声中暗淡失色。
自从上次遇险之后，萧瑟便整日闷在屋里，没再出门走动，连卧房门也鲜少踏出。无心见他总是郁郁寡欢，精神不振，便想邀他出去散散心，于是问道：「再过几日，我在王城祥云宫举行即位仪式，你去观礼不？」
萧瑟轻轻摇头，毫不犹豫地拒绝：「不去。不久前我刺杀过段辰逸，当时应该有不少人见过我，要是被认出来，又会有人挑事。」
无心在茶桌边坐下，慢悠悠地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捧着茶杯思忖道：「不去也好。仪式上没准又有人闹事，到时我可能无法兼顾你。」
片刻无言，萧瑟肃穆提醒说：「党争恶斗之中，阴险手段层出不穷，你可要小心提防。」
无心扬起自信的微笑，「想害我哪有那么容易？」杯中清茶一饮而尽，他转换话题道，「难得清闲，不谈这些扫兴事了。最近天朗气清，我带你去王城集市转一转可好？从这里骑马过去，小半日就能到达。」
萧瑟兴趣乏乏，寻思道：「不去。闹市人多眼杂，容易生事。」
无心又提议：「那去梅林赏梅？梅林人烟稀少，清静宜人。」
可萧瑟依然不感兴趣，否决道：「不去。林地多障碍，便于伏击，万一出什么意外就不好了。」
这是你不出门的理由？无心扫兴道：「那就在这附近走走总行吧？廊玥镇是屯兵之所，处处皆有重兵巡守，你大可放心。」
此次萧瑟终于没再找借口拒绝，轻叹一声说：「既然你那么想去，我就陪你逛一逛吧。」
于是，无心令仆从取来两套牧民装，准备打扮成普通牧民出去。
「只是去散步而已，为何要扮成牧民？」萧瑟接过衣服疑惑道。
「我是偷跑出来的，要是被发现，他们肯定会来烦我。这附近很多人认识我，我不想太早暴露，只好伪装一下。」无心一边解释，一边穿上红黑骑服，戴上毡帽。
作为一个即将继位的魔王，你这样偷跑出来游玩真的好吗？萧瑟心下暗问着，不疾不徐地把手中的青蓝骑装换上。
廊玥镇距离他们的居所很近，骑马过去，一刻钟左右就已到达。
小镇大街两侧聚集了许多小贩，货种不算多，一眼望去，大部分是牧民带着自家的乳酪和肉干来此摆摊贩售，还有少数卖香料的，卖水果的，平淡无奇。
路过一家糕点铺时，一个半魔半妖的花裙少女捧着一碟白色的糕点朝无心走来，笑意盈盈地说，「小哥哥，这儿有新鲜出炉的梅糕，松软可口，来尝尝？」不等回答，她便取了一小块往无心嘴边喂去。
盛情难却，无心伸手接过那块梅糕尝了尝，随口道：「味道不错，给我一包吧。」
少女马上取来两包梅糕递到无心手中，落落大方地说：「小哥哥，你长得好看。这两包我免费送给你，以后要常来哟！」
无心毫不客气地接过糕点，得意地笑道：「多谢姑娘！你真有眼光，我也觉得自己长得好看。」
前方不远处，萧瑟暗自感叹：你真是毫不谦虚，就不怕姑娘听着尴尬？
然而少女心花怒放，爽朗地附和道，「是吧是吧，我眼睛虽小，但眼光向来不错。」紧接着她又说，「我叫情缘，一见钟情的情，天赐良缘的缘。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可有娶妻？」
她肤色麦黄靓丽，双眼不大，却异常明亮，笑起来如两枚弯月，俏丽动人。
一旁的萧瑟伫立着，满脸讶异地凝望着直爽的情缘，浑身不自在，心中小鼓乱敲，直想站到无心身边宣示主权。
而无心瞥了一眼满脸醋意的萧瑟，微笑着对情缘说：「我叫无心，举世无双的无，心怀天下的心。我没娶妻，但已与人私定终身。虽然我长得好看，可惜不是你的归宿，还请姑娘另觅良缘。」
一丝失望之感掠过她的眼眸，她撅了撅唇，又展颜笑道，「你人长得秀气，名字倒是豪气。」眨了眨眼，她好奇地问，「为何是私定终身，不能光明正大地结亲？你们父母不同意？」
无心浅笑叹息：「是啊。私定终身是两个人的事，而结亲是两个家族的事，何必强求呢？只要他与我同心，终有一日，我们会走出世俗，无拘无束。」说着，和萧瑟相视一眼，默默走到他身边，与情缘作别。
前行几步，萧瑟不禁问：「你身边是不是有很多狂蜂浪蝶？」
无心默默想了想，不久前向佐送了好几只貌美如花的小妖到画雪山庄伺候。他们整日在他面前晃悠，后来被他安排去照顾花花草草了，偶尔会在花园里撞见。为了让萧瑟放心，他摇头说：「没有，我清心寡欲，如同枯木秃枝，狂蜂浪蝶是瞎了眼才会来惹我。」
萧瑟神色凝肃说，「无妨的。你毕竟是魔王，想巴结你的人不计其数，将来某日，你总要择选后妃，笼络党羽。我生于皇家，自然明白其中要义。既然我无法与你同台并坐，你就……」稍作停顿，他垂眸道，「你就看着办吧。我决不妨碍你。」
好一句看着办，无心玩笑道：「你这么替我着想，我好不习惯，我还是喜欢看你吃醋的样子。」
闻言，萧瑟一脸不屑地说：「我才不吃你的醋！」
是吗？无心望向前面的卖花女故意赞道：「那边的姑娘面若桃花，笑颜柔婉，真令人赏心悦目。」
萧瑟瞄向卖花女，又倪了一眼无心，冷哼一声讥讽道：「眼中满目鲜妍，你还有脸说清心寡欲？」
无心乐了，嘲笑说：「你还说你吃醋呢，这酸味都飘满整条街了！」
他们笑着闹着一路缓行，路过一家小食铺，铺前摆放着肉干和各种肉丸子，萧瑟突然驻足，凑过去瞅了一眼，目光停在一种银白色的小丸串上。丸子外层裹了晶莹剔透的白糖浆，神似糖葫芦。
「这是银鱼糖，瑞湖的银鱼肉做的，据说是这一带的特产，你应该没见过吧？」无心说着，给老板丢了几个铜板，买了一串递给萧瑟。
萧瑟伸手接过银鱼糖，回忆说，「大约十年前见过。那是在天启城的大集市里，摊贩恰巧卖剩最后一串，皇叔买下给我了。可当时我还没吃到嘴里，就被凌尘抢了去。后来他说来年双倍赔我，可惜那个摊贩没再出现。」他一直好奇此物是何种口感，多年过去，往事已然淡忘，不料竟在此不期而遇。他端详着手中的银鱼糖，目光湛湛，思绪飘飘。
知道他在想念萧若风和萧凌尘，无心不想见他沉浸在回忆里，于是伸手夺走他手中的银鱼糖打断他思绪说：「发什么呆呢？你不吃我吃了。」
而萧瑟却没有与之计较，只转身前行，闷闷不乐地说：「你吃吧，我想等凌尘给我买。」
无心拿着银鱼糖吃也不是丢也不是，轻唤了一声「萧瑟……」萧凌尘还好吗？他稍加迟疑，最终没问出口，欲与萧瑟谈心，又生怕此一问会触痛其心上的伤口。
行在人群之中，萧瑟隐约听到路人在讨论：「听说小魔王继位之后将下令无偿释放所有妖族俘虏及其后代，并将他们送回北离，这几日奴市那边好多人贱卖家奴，我家那些品相不佳，白菜价也卖不出去。」
另一人附和道：「魔域贵族皆蓄有妖奴，小魔王这么做岂非得罪所有权贵？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小杂种果然不配当魔王！」
这话传到无心耳中，他皱了皱眉，没有吭声。
「怎么回事？」萧瑟问。
「谣言而已。」无心简答。步行一小段路后，望见街边一个掷圈的地摊前聚满了人，他拉着萧瑟说，「那边热闹，我们过去看一眼？」
萧瑟没有意见，跟随他行去。
人群一时欢呼，一时唏嘘，热情高涨。二人挤进人群里，只见一个魔族青年拿着小竹圈，专心致志地瞄准了一丈外的竹签，正欲投掷过去。三百根竹签笔直地插在地上，竹签约有普通筷子大小，插入土中的签头处有序号，分别对应不同的奖品。
萧瑟看了看立在一旁的招牌，牌上罗列出了各种奖品和对应的序号，一号一匹麻布，二号一斤豆，三号一包糖，四号一条鱼，五号一只鸡……二十号一只小妖，其余序号无奖。
绕去地摊后方，是一个小货仓，货仓里摆放着各种奖品。门口显眼之处，跪坐着三只小羊妖。
小羊妖约七八岁的模样，身形瘦弱，面无表情。他们双手捆着粗绳，脖子上栓着铁链，正等着新主将他们领回家。
萧瑟远远地望了一会，呆愣不言，一脸烦懑不乐，良久才对无心说：「我想要那几只小妖。」
此时无心后悔带他出来玩，本想让他开心一点，这一逛反而让他更忧郁了。
摊主是个长胡子的魔族人，浓密的胡子编成了一条条小辫子。他拿着直径不足一寸的小竹圈，对无心招呼道：「一吊钱可以投三次，小兄弟玩吗？」
没等无心回应，萧瑟挺身而出，对摊主说：「给我三百圈。」
摊主摸了摸辫子胡，斜了眼萧瑟，轻蔑道：「妖族不能玩。」
明目张胆的歧视，萧瑟气得脸色一沉，袖中拳头紧攥。见状，无心忙将手中的梅糕交给他，丢给摊主一张银票说：「我来，三百圈。」
摊主一愣，辫子胡颤了颤，愕然问道：「三三、三百圈？」
无心望着竹签问：「牌上所列的奖品，是否全在这三百根竹签里？」
摊主拍胸口说：「当然！」
无心挑眉一笑，夺过他手中的小竹圈说：「我要把这里的竹签全数投下。」
全数投下？怎么可能？人群窃窃私语，纷纷议论。
「这是哪个地主家的傻儿子呀？有这闲钱还不如去买几头牛？」甲说。
「我丢了三十次，只中了一斤玉米，亏大了。」乙说。
「竹圈又细又轻，风一吹就歪了，可难玩！」丙说。
地摊前，无心捏了一个竹圈，手指轻轻一弹，竹圈便准确无误地圈中了一根签子，紧接着，第二圈，第三圈……第二十圈易如反掌。他嫌一个个丢太慢，便一手执起二十个竹圈齐发。那些小竹圈飞在空中，平平稳稳地圈到每一根竹签上。片刻不到，就已圈了二百根。
围观的群众一片哗然，惊叹其神乎其技。摊主目瞪口呆地望着，心疼自己损失惨重。
最后二十圈刚离手，不巧一阵强风吹了过来，小竹圈在风中歪了歪身，无心立马挥袖一抹，将吹歪的小竹圈带到竹签上。不消一会，三百根竹签全数静立圈中。
全场掌声轰鸣。
散场之后，无心问萧瑟：「你打算如何处置小羊妖？要收留他们？」
萧瑟想着他们还是幼童，放他们自由也活不成，决定先收留他们一段时间再做打算。
二人正商量着，就见紫衣侯与白发仙出现在眼前。
「少主，现在是非常时期，四处走动容易出事。画雪山庄那边找不到你，可都急坏了。」紫衣侯抱拳说。
「那就让他们急一急吧，我不介意。」无心轻笑道。
「少主……」再过几日，你就正式继任魔王了，怎能如此任性！紫衣侯心里暗斥，转念又说，「少主，为自身安全着想，近日若无要事，还请尽量少在外面游荡。」他望向萧瑟，温声说，「萧公子，你说是吧？前不久才遇险，可不能这么快就忘了。」
另一侧的白发仙冷冷地瞟了萧瑟一眼，没有说话。
「你们魔王在自家门外遇险，治安差到如此地步，到底是谁的责任？以安全为由剥夺他的自由，你们真是不可多得的良臣贤士，在下好生佩服。」萧瑟不假思索地说。
「你……」白发仙正想回怼，却被紫衣侯一个眼神制止。
「雨寂叔叔，上次托你寻找方敛家那对驴妖母子，可有消息？」无心生怕他们吵起来，忙转移话题。
「方敛中毒身亡后，幸存的奴仆都被送去奴市发卖，那对驴妖母子也在其中。前些日子已经将他们赎回，并已安排他们回北离了。」紫衣侯简述道。
一番叙谈之后，他们便回到廊玥福地的居处。
已是傍晚。暮色吞没了残阳，冷风卷碎了彩云。
庭院的大槐树沙沙作响，其中一条枝叶晃荡得特别剧烈，树叶纷纷洒落。枝条上一只灰鸽和一只燕隼正在厮杀，它们扑着翅膀打转，不停地啄食对方，斗得羽毛乱飞。
树旁青翠的琉璃屋顶，无心静坐着，默默观看它们相争，若有所思。忽闻一声细碎的瓦动声，侧头一看，是紫衣侯信步行来。一身紫袍迎风翻飞，猎猎而响。
他在无心身后停下，柔声询问：「日暮风寒，少主为何久坐于此？有何心事？」
无心神色落寞，寻思道：「雨寂叔叔，如何能让魔族与北离妖族和平共处，使双方不再为敌？」
紫衣侯微微一怔，感慨道：「若想二族和睦，绝非一朝一夕所能促成。我所能想到的唯一办法是将北离完全纳入版图，迫使二族相互交融。如今的魔域便是如此。虽然现在是魔族占优势，但是纯种魔族男多女少，严重失衡，数百年之后，纯种魔族人数必然下降，而二族混血后代子孙人数增多，魔域将会是另一种局面。」
沉思片刻，无心问：「除战争之外，别无他法？」
紫衣侯摇头说：「但凡有人的地方，就有压迫与欺凌。即便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内部也常有你死我活的争斗，何况是结怨已深的两族呢？魔族主畜牧，而妖族主农耕，二族时常为争夺土地而交战，千年来战争不断，彼此视对方为眼中钉肉中刺。若不分高下，缠斗断然不会终结。」
他正说着，忽见天边一只黑鹫俯冲而下，以利爪掠走了一只停在屋檐上的乌鸦，又迅速地飞蹿上天，杳然而去。他收回视线，继续说：「弱肉强食，就算我们不主动攻打北离，北离也会设法侵吞我们的领土。北离人排斥外族，他们若争得领土，必将外族赶尽杀绝，无论降与不降，一概不留。二百年多前，流瀑河一带曾是魔族的领地，北离占领之后，当地魔族人不愿离开，北离军队便将他们抓起来，一个个丢入河中，许多人被河中水怪吞食，也有许多人顺流而下来到魔域。那些幸存的难民大多生活在鬿雀城，最初的黑蛛帮，便是他们的后代所创。」
槐树上，灰鸽和燕隼的战斗未分胜负就已结束，双双被附近两只枭鹰猎食。
无心感叹道：「魔域与北离势均力敌，即使双方开战，也多是两败俱伤，有损无益，何况还有南决虎视眈眈。」
紫衣侯眺望远天目光深远，正色说：「当年魔王离世之后，魔域局势便动荡不安，各部之间时常有激烈冲突，而天外天内部更是恶斗不断。如今少主回归，魔域在少主的带领下，必将繁荣强盛，征服北离与南决指日可待。」
他说得慷慨，可无心沉默不言，无以为对，暗自琢磨着忘忧常说的一句话：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庭院一片空地上，穿着红衣的夯昊正追着一个蔑球玩耍，蔑球有它半个头大，它伸出小爪子一拍，便滚得飞快。球滚着滚着渐渐停了下来，趁球不注意，夯昊箭一般地冲上去扑住，前腿抱起球，后腿一通乱踹，踹着蹬着，又把球放跑，继续下一轮追逐，百玩不腻。
屋前回廊处，萧瑟凭栏倚立，心不在焉地看夯昊自娱自乐，抬眸一望，只见白发仙正从回廊另一端款款行来，他扶着栏杆不紧不慢地站直了身子，礼节性地拱手作揖。
「萧公子，送驴妖母子回北离之事，可是你的意思？」白发仙走到萧瑟跟前问。
「是。」萧瑟回答得爽快。
「前日司空院那些家伙煽动群众闹事，说少主心向妖族，不配当魔王。还有人说少主继任之后，要放归当年抓获的妖族俘虏。」白发仙目光逼人，「这些事闹得沸沸扬扬，你可曾听闻？」
「未曾听闻。」萧瑟最近两耳不闻窗外事，大事小事一概不知，他诚恳地强调说，「你们的政事与我无关，我不想了解，更不会插手。」
「与你无关？少主对你言听计从，你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摆得好一副无辜嘴脸。」白发仙冷笑一声，「少主心性单纯才会受你蒙骗，我们可不一样。」
萧瑟心下暗道：你们是不是对无心有什么误会？「单纯」一词与他毫无关系好不好？
「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并不在意。既然话不投机，在下告辞。」他欲转身离开，却忽觉脖子上一阵凛寒，垂眸一看，白发仙的剑抵在他脖子上。
「若想留在小魔王身边，就自行戴上妖奴项圈，宣誓忠诚于天外天，与北离断绝一切关系。否则，请你滚出魔域，以后不许再出现在小魔王面前。」白发仙收起剑，丢给他一个铭刻着天外天叶氏家纹的银灰色项圈，「我给你十天时间考虑，十天之后，我的剑绝不留情！」语毕，身影渐渐消失在长廊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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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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