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蛛影随形
天外天，王城，段府。
一帘刚风卷乱了案牍，案台之侧，金鸟熏炉香雾氤氲。一封密信塞入了炉炭里，右丞段辰逸看着火光将黑字吞食殆尽，喃喃道：「叶安世身中血螺针之毒，居然平安无事，这小子真是命硬啊。」
案台边，身着藕荷色长裙的李云烟将被风翻乱的文书整理成堆，叠放到一边，不紧不慢地说：「还有另一件事，非天杀害鬿雀城少城主，已被城主处决。」
段辰逸感叹道：「非天杀害少城主，企图嫁祸于叶安世，结果竟葬送了自己性命，真是可惜了。『十二霖刀』里，就属他最阴狠，却失败了。」
十二霖刀，是段辰逸培养的十二杀手，分别安插在魔域各个组织里，为他效命。
李云烟取了一件深灰色氅衣给段辰逸披上，讥笑说：「非天深陷情网，做不成合格的杀手。若不是为他师妹非仙，他也不会自作主张去杀害少城主，把自己栽进泥潭。」
段辰逸抓住她的手，把她拥入怀中问：「那你呢？是合格的杀手吗？」
李云烟冷月般的脸庞露出深长的笑意，眼眸缓眨，一手环住他的脖子，在他耳垂上轻咬一口，轻声说：「我不是杀手。我是你的刀，只为你出鞘。」
段辰逸眉眼含笑，在她香鬓上落下一吻，说：「我的刀不轻易出鞘，先让他们试试吧。」
************
云天昏晚。小院竹风飒飒，飞叶飘扬。
无心刚被紫衣侯与白发仙一通催促回天外天，此时他心里郁闷，独坐于石阶前，仰望屋檐上的蜘蛛网发愣。
巴掌大的黑蜘蛛正料理粘附在蛛网上的几只猎物。其中一只小飞虫使劲扇着翅膀，愈想挣脱，就被蛛丝缠得愈紧。
唐莲与雷无桀钓鱼回来，路过石阶，望见发呆的无心，雷无桀关怀道：「和尚，你怎么坐在这里，不冷吗？」
冷风吹得衣袂飘飘，带着沁人肌骨的冰凉习习而过。无心摇头笑说，「屋里闷得慌，出来吹吹风。」他顿了顿，问道，「你们因我而耽搁行程，不要紧吗？」他在止戈林受伤以来，雷无桀、唐莲也和萧瑟一起陪在他身边，他有些过意不去。
雷无桀把鱼桶搁置一旁，蹦到无心身旁落座，咧笑说，「不碍事，我们也不着急赶路，你安心养伤。接下来，你是回天外天，还是跟我们去魍魉城？」
无心捂着胸口未愈的伤轻叹一声，愁道：「我当然想与你们同行，我答应过萧瑟要陪他去。可是白发仙和紫衣侯希望我尽早回天外天。而我伤体未愈，只怕很难摆脱他们。」
此刻，他觉得自己也是一只落入网中无助的小飞虫。
肩上忽觉一沉，他侧头一看，只见雷无桀一手搭着他的肩膀，认真地说：「我帮你。你助我们击退黑蛛帮，我也帮你一次。」
唐莲记得无心曾助他击退非天，此时他笑着朝无心点了点头，说：「既是同伴，本该互助。」
同伴？听到这词，无心暗自感动了一番，欣然一笑道：「好。」
他拾起了一片竹叶，往屋檐上的蛛网掷去，竹叶如旋转的飞刀切断蛛丝，解救了那只在网中拼命挣扎的小飞虫。
两日后，破晓时分，无心与萧、唐、雷三人瞒着紫衣侯与白发仙悄悄离开。
四人一马行至近海的街口处，险些与一辆失控的驴车相撞。
其中一头拖着车厢的黑驴嗅到了美食的气味，突然挣脱了缰绳，向着无心他们冲过来，试图抢夺驮在勥昊马背上的一袋豌豆。
这袋豌豆是萧瑟给勥昊准备的小零食，勥昊可不愿被抢去。它漆黑的眼睛聚了怒火，马鼻翕动，甩了甩头，前蹄一蹬，猛然撞向黑驴，朝驴肚狠狠踢击。
一马一驴互不相让，一时间打得不可开交。
雷无桀惊叹了一声：「什么世道，驴子竟敢当街拦马抢劫？」
混乱中，萧瑟无奈地退至一旁，抱臂默默地围观它们打斗。他知道勥昊是一只争强好胜的马，不把那只胆大包天的驴子狠狠践踏在脚下，它决不罢休。
唐莲和无心则关注停在路边的驴车。
驴车上两名汉子跳了下来，一名身材魁梧，红唇明艳，唇边却是一圈醒目的黑胡渣；另一名灰发灰脸，骨瘦如柴，身上道袍松垮。
不消片刻，黑驴一声惨叫，已然被勥昊打得四蹄朝天，口吐白沫，满地打滚翻不了身。勥昊又调头欲朝两名满身驴味的汉子撞去，被萧瑟及时拉住。
「你们是什么人？」胡渣男一开口，是与其外表不相符的娃娃音。
「想抢我们的驴子？你们找死吗？」道袍男烟嗓沙哑，拔出黑蛛七环刀指着他身前的无心威吓道。
无心不应声，双眼直直盯着车厢。
萧瑟一瞅，认出此二人是曾在萍水镇抢马的劫匪。
雷无桀也认得他们。他走到无心身边，惊呼道，「是你们！」瞧了一眼他们手中的黑蛛七环刀，他又问，「你们也是黑蛛帮的？你们帮主是谁？」
这问题连百晓堂都不知道，你们还指望他们给你答案？萧瑟心里默然感叹。
果不其然。
胡渣男被问住了，转头问道袍男：「我们帮主是谁？你知道吗？」
道袍男挠了挠脑袋，懵道：「非仙大姐头不是？」
雷无桀将信将疑：「你们帮主是非仙？」
胡渣男摸着胡须说：「非仙大姐头是寨主。」
见他们大眼望小眼的模样，唐莲摇头叹气，小声与萧瑟说：「竟能连领袖是谁都没搞清楚，这黑蛛帮也太不靠谱了吧？」
「乡野小民不识庙堂皇帝，乃属寻常。这没什么可奇怪的。」萧瑟露出狡猾的笑容，「这不正好？」语毕，他转向胡渣男，目光严厉，威严尽显，似怒非怒地说，「帮主就在你们眼前，你们竟然不认识？」
众人呆愣。
沉默。沉默是语出惊人之后的一片震撼与茫然。
萧瑟旋即变了脸，微微一笑，笑得令人如沐春风，「帮主不常出来走动，也难怪你们没见过。」他伸手指向无心，朗声介绍，「这位就是你们传说中的帮主。」
喂！怎么突然扯到我身上？！一脸错愕的无心立马端正了仪态，端正得像个正经八百的帮主。
然而对方不信。胡渣男「呸」了一声，蔑笑道：「你耍我们？帮主怎可能如此年轻？」
雷无桀不由局促地望了一眼无心，而无心依然淡定，眼神多了几分戏谑的笑意。又听萧瑟从容道：「帮主神功护体，容颜不老。看起来年轻，其实已经一百七十岁了。」
胡渣男与道袍男一时语塞，正犹豫着要不要相信，却见车厢的帘子掀开，一名女子提着裙摆，从车厢里跳了出来，缓步行至无心面前。馥郁的香气自她身上弥散，将清新的晨风熏出油腻的脂粉味。细碎如尘的毒粉悄然无影地从她袖中缓缓释出，融入晨光中，无人察觉。
「非仙！」无心脸色一沉，双眸警惕地望向她。
雷无桀与唐莲暗中攥起了霹雳子和指尖刃，而萧瑟挪步走到无心身后。
非仙穿着绯色长裙，银白的发髻簪了一支玛瑙步摇，苍白的脸庞映衬着一双目光炯炯的赤瞳，唇色描了绛红，显得十分魅艳。她定睛凝望无心，眼神中有几分敌意。
无心不与她寒暄，直接问出心中疑惑：「你诈死是想骗少城主来杀我？」
「不错。」非仙平静地说，「我不想嫁少城主，师兄帮我杀了他。」
「非天为何想杀我？」无心又问。
「想知道？」非仙笑了笑，招手道，「附耳来，我悄悄告诉你。」
无心正欲上前，萧瑟见状，忙揪住他的衣袖，不让他过去，以防有诈。
「怎么？」非仙嘲弄一笑，「怕我暗算你？」
无心冷哼道：「以一敌四，你毫无胜算。」
非仙笑而不语。她香袖盈风，毒粉与尘埃相融，随着呼吸冉冉进入人体之中，柔和而缓然，就连擅长用毒的唐莲也毫无察觉。
「咳！」以一敌四？我们和她是一伙的！胡渣男和道袍男猛咳了一声以显示存在感。可惜没人把他们当一回事。
非仙令他们二人把躺在地上的驴子带走，二人便赶着驴子滚得远远的。
非仙转而问无心：「你冒充我们帮主，想做什么？」
这话似乎只有帮主本尊以及知情者才有资格说。无心回头与萧瑟相视一眼，狡黠一笑，问：「你凭什么说我冒充？」
非仙轻笑一声，玩味地望着无心说：「你若想坐帮主之位，我可以成全你。」
见无心与萧瑟神色愕然，她又说：「早在黑蛛帮壮大之前，帮主就已归入尘土。之后黑蛛帮一直由几位大寨主掌控。所有重大决策，皆由寨主投票表决。而各大寨主分别来自魔域八大部落。帮主之位悬空至今，无人入座。可作为一个帮派，总要有个领袖将大家团结起来，才不至于四分五裂，于是便虚构了一位有名无实的帮主。」
唐莲不解，低声问萧瑟：「为何无人争夺帮主之位？」
萧瑟说：「无人敢坐。坐上那个位置，便会成为众矢之的。」
非仙用鄙夷的目光扫了扫萧瑟与唐莲、雷无桀，「你们这些自诩正义的小妖大概不知道吧？」她收敛笑容说，「六年前，北离皓州旱灾严重，许多难民非法越境来到魔域，在此生根。自那时起，陆陆续续有北离人不顾锁关之约偷渡而来。他们有些是犯了重罪，来此躲避追捕；有些是商人，走私物品牟取暴利；而更多的是受不了沉重赋税的普通百姓，逃来此地谋生。随着人数增长，他们开始拉帮结派，鸠占鹊巢，抢夺物资，欺辱魔族妇孺。于是，越来越多魔族人加入黑蛛帮，和北离妖族相抗。」
北离与魔域之间有一条河，名为流瀑河。河如悬瀑，只能从北离流瀑山进入河流。顺流直下，可到达魔域地界。因地势所限，无法逆流而上回到北离。河中有大型食人水怪，人落入河中，九死一生。可每到灾荒之年，总有许多灾区百姓抱着一线希望，不顾凶险跳河偷渡出境。
非仙一番话令雷无桀与唐莲怔然无言，而萧瑟若有所思地望了望天。
她瞅向无心，面带愠色问：「你为维护这几只小妖，三番四次与黑蛛帮作对，他们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
不等无心回答，萧瑟插嘴道：「你们黑蛛帮以往昔仇恨为借口，煽动民众肆意行恶，残害无辜。他在佛门长大，被你们这乌烟瘴气污了眼前清净，想打扫一番罢了。你说他是为维护我们而与黑蛛帮作对？简直不可理喻！」
非仙不以为意，轻蔑一笑，说，「人人皆在网中，谁不无辜？与其做网中的猎物，不如做猎食的蜘蛛。」留意到萧瑟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停在步摇上，她摸着发髻，随手取下步摇，握在手中问，「你对这支步摇很感兴趣？」
初遇非仙之时，萧瑟就已注意到她的步摇，他说：「那是北离皇室赏赐功臣的金花玛瑙步摇，怎会在你身上？」
她眸光烁烁，似乎泛起了泪花，注视着手中步摇回忆道：「这支步摇原主是一位北离女将。十二年前，她在战争中被亲信出卖，落入魔军之手。她不愿投降，自寻机会从魔军手中逃脱，欲返回北离，却在逃亡途中遇见我。那年我八岁，正被仇家追杀，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独自在凄风苦雨之中流浪，饱受饥寒。初遇她之时，我饥肠辘辘，原想从她身上抢些财物，提着刀偷袭她，却惨败收场。而她没杀我，还用她的步摇去给我换了一只鸡和一串糖葫芦。后来，我助她逃到了北离边境。北离的军士却怀疑她是魔军的探子，没给她申辩的机会，以乱箭将她射杀而亡。」
无心问：「你替她惋惜？」
非仙失笑道：「惋惜什么？我曾劝她留下，她偏要回去，咎由自取，死不足惜。」
交谈片刻之后，萧瑟感觉四肢愈发麻痹，心中暗觉不妙，惊道：「你对我们下毒？」
无心与唐莲、雷无桀齐齐望向萧瑟。
一抹邪魅的笑意在非仙嘴角浮起，「果然是你最早察觉到。」与他们交谈多时，不过是在等这一刻，她衣袖一甩，手中多了一把匕首，电光般径直朝无心刺去。
无心急忙后退闪避，却觉身体行动迟缓，刀尖险些落在心口上，被唐莲的指尖刃挡下。
「你没中毒？」非仙面露讶异。她的毒能麻痹肢体，使人失去力气。
「我是吃毒物长大的。」唐莲笑了笑，蝉翼般白刃在他掌中旋成了莲花，一朵接一朵，追着非仙旋动的绯色身影缭乱绽放。双方兵刃铿铿锵锵，撞击声连成了一首节奏美妙的杀曲。
二人交手百招，不分高下。非仙一双赤瞳突然变得紫亮，双耳变得尖而长，一头银头换成了紫色，飘飘然披散在身后。她化出了魔形，力量大增，招起招落间步步紧逼，将唐莲逼入了绝境，紫光凛凛的匕首扎入了他腹中。
此时，雷无桀一记无方拳朝非仙打去，却见她转身击出一掌，轻易化消了拳劲。旋即，她腰身一袅，身形敏捷如电，箭步闪至无心身前。
而无心魔形毕现，绸红的长发丝丝缕缕散乱飞舞，灼红的眼眸锁紧了非仙。他
压制着体内毒素，全力使出一掌朝她击去，掌间一团金红的真气绽成了一朵瑰丽的火莲，没入了非仙的胸膛。
「啊……」非仙在冲击下连退数步，脱力跪倒在地，一大口鲜血从她口中喷出。
「是谁指使你来杀我？」无心怒问。
非仙不答，见已无胜算，她当机立断，朝无心掷出一枚烟雾弹，在一团辣目刺鼻的浓烟之中抽身撤退。
在她离开之后，无心也浑身乏力倒落在地。
萧瑟给受伤的唐莲喂了两颗蓬莱丹之后，来到无心身边，将他扶起，问：「你还走得动吗？」
无心软绵绵地靠在萧瑟身上，摇头说：「我站都站不稳了，背我。」
萧瑟自己也没多少力气，转头唤道：「勥昊，背他。」
于是，勥昊背着无心，雷无桀背着唐莲，四人一马继续行程。
——————
未完待续
津ICP备2022002164号-2 © 2016-2023 iHuaBen.com 版权保护声明 不良信息举报:jubao@ihuaben.com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