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夜雪
朦朦天光渐暗渐隐，凛凛晚风愈吹愈急。
队伍经过一片原野时，萧瑟自顾自地扶着一棵枯树蹲下，目光飘散在随风翻滚的草浪上，对身后的呵斥声充耳不闻，一副槁木死灰的模样。
大家见他如此状态，也不忍多加责骂，任由他晾在一旁静一静心。
前方数十步处，有一家小客栈。胡福特意进去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端给萧瑟暖身。
他不擅长记仇，尽管昨夜挨了萧瑟一通教训，眼睛险些被药辣瞎，脸上爪痕还在隐隐作痛，他也没有怀恨在心。眼见自己觊觎的小美人这般委顿，他着实有些担忧，连色心都收敛了。
萧瑟机械般地接过茶碗，却没有喝。他双膝跪地，心怀敬意，将茶水泼洒在无边天地之间，默默对着天启城的方向庄重叩首。
无声的别辞随风远寄：逝者已逝，生者存思。不忘教诲，不负期冀。
众人心知他祭拜的是逆犯萧若风，皆视而不见，不敢言语。
小客栈那边，几个茶客时不时朝押送队伍探头探脑。
队伍中一人留意了他们许久。他打了个哈欠，压低声音问身旁的兄弟：「诶，严铭兄，你看那边几个人跟了我们大半日了，也不知是想劫犯，还是想行凶，要不过去问问？」
自天启城一路走来，找麻烦的人一波接一波，跟苍蝇似的，烦扰个没完。他们为萧瑟而来，有的是想救他，有的是想杀他。
严铭转头一瞅，摸了摸挺拔的鹰钩鼻，爱搭不理地说，「别去找事忙了，走了一日没歇也不嫌累？」对付那些人，不过是举手之劳，可麻烦不来，他也懒得主动去找。
此时，一辆载满了水果的骡车由远而近，急急行驶过来。
只见车身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倾倒。车上一对果农装扮的老夫妻高声吆喝着喊他们让道。
就在萧瑟前方十步之遥，车轮不幸卡在一颗小石子上，果车抖了抖，车轮轴断裂了，车身蓦地一歪，车上堆积如山的一筐筐橘子苹果霎时崩塌下来，圆圆滚滚的果子在地上蹦蹦跳跳。
随着果车翻倒，驾车的老夫妻双双摔落在地。他们捂着腰背痛苦地呻吟着，似乎受伤不轻。
拉车的四只骡子受了惊吓，纷纷挣脱了缰绳，惊慌失措地四处逃窜。
众官兵见状，也只好去帮忙，两人去追骡子，两人去掺扶老夫妻，其余***忙将散落满地果子装入果筐。
小客栈里的十几个人也迅速聚了过来。他们手中握着武器，带着杀气靠近。
人群中，只有萧瑟原地不动。他看见方才车祸摔伤的老汉衣袖一甩，抖出一把寒光耀目的小尖刀，正正朝严铭的后背刺去。
「严……」他想提醒严铭小心偷袭，却被人从身后以棉布掩住了口鼻。来不及挣扎，耳闻果车那边「砰」的一声爆炸，白茫茫的粉尘瞬间模糊了众人的视野。紧接着，人群疯魔似的失控了，惨叫声、厮杀声、叫唤声此起彼伏。
那一片混乱之中，萧瑟被人牵着手臂匆匆拖到了小客栈后方的一道红砖墙下，在一堆一人高的薪柴旁藏了起来。
站立在墙边，只见眼前之人白巾蒙面，身着秋香色棉衣，身上有股淡淡的草药清香，萧瑟稍稍一想便认出了他，诧异地唤道：「连晓！」
连晓是天启城药铺宁心斋的药师，也是百晓堂的弟子，常跟在姬若风身边，故而与萧瑟相熟。他温温吞吞地取下面巾，露出清秀的面容，恭敬道：「殿下。」
「骡车和客栈那伙人是你安排的？」萧瑟略感惊疑。这种布局不像连晓的作风。
「不是。我独自一人行动，与他们不相识，碰巧他们想对你下手，我就趁机丢了个致幻药粉弹。室外风大，药效不强，应该很快就失效了。」说着，连晓探头往果车方向望去，不出所料，药粉已经随风散得一干二净，「我原本只是想与您见上一面，事已至此，或许可以顺便带您离开。」
「你怎会在此？」萧瑟疲乏无力，侧身倚靠在墙上。他对逃跑毫无自信，只想抓紧时间与连晓聊一聊。
「我上个月就来到星辉城办事，今早接到堂主传书，让我打听您的消息，我便来此等候。」见萧瑟一脸病容，连晓边说边握起萧瑟手腕给他诊脉，一探之下，不由眉心一紧，接着，不慌不忙地从兜里掏出一个小黑瓶，倒出五粒红豆状的归元丹送到萧瑟唇边。
这药有助恢复体能，增强体力。
萧瑟不问药效就吃了下去，急问道：「师父呢？他回天启城了吗？」
姬若风离开天启城已有多日，去了楚地为他寻找解除化绵蛊之法。
「我听说堂主前几日已经从楚地出发赶往天启城，路途遥远，现在或许还在路上。」连晓不紧不慢地掏出两根粗长的银针，一边试图给萧瑟打开手铐，一边回话。
他的性子总是如此温吞，不管兵荒马乱还是天塌地陷。
瞧了瞧四周空旷无遮的原野，又看了看逐渐靠近的官兵，萧瑟叹了声，无奈道：「连晓，这锁构造复杂，没有钥匙是打不开的，你别白费力气了。况且，带刀的几人是军中高手，实力不容小觑，想甩掉他们并非易事。」
「殿下莫乱动，这样找不准机关。」连晓没理会他的话，专心致志地捣弄着锁孔，可惜，尝试了好一会也没能开锁，追寻萧瑟而来的几名军官却已经赶到。
毫无预警，一道刚劲的刀气直冲着连晓飞斩过来，萧瑟忙往左推了他一把，踏前一步，转身将护他在身后。
凛然刀劲从连晓右臂擦过，厚厚的棉衣被割破，臂膀划出了一道血口。
「你们想逃往何处？」严铭含怒问萧瑟。其余几名官差也陆续围了上来。
萧瑟回头与连晓相视一眼，淡笑说，「你走吧，我不需要你们来救。替我转告师父，我不至于连这点苦都吃不了，请他不必为我担心。」他说完便自觉走去严铭身边。
连晓离开之后，队伍又遇上了麻烦。其中一名差役忽然神志不清，莫名其妙地握起乌铜棍对萧瑟发起攻击。
萧瑟微微闪身，及时躲开一棒，还没来得及搞清状况，眼前又一棍挥来。严铭见状，急忙挡在萧瑟身前，惊愕道：「黄九！你干什么？」
黄九双眼失神，没有回话，只知道甩棍打人。
耳边低沉的笛声若隐若现，像一缕幽魂在哼唱。黄九随笛声节奏或停或动，宛如傀儡人偶。
被操控的居然不止黄九一人。
「罗山！」胡福惊叫一声。他目光所聚之处，罗山正拔刀朝萧瑟后背攻击。
萧瑟背脊一凉，忽而转身，却见胸前寒光一耀，森然刀刃猛地撞了过来，刀尖对准了心口。逼命之际，他被人推离了刀口，身体重重地摔倒在一边，痛得眼前一黑。
眨眼一看，竟见胡福在他刚才所站在位置，手握鞭柄格挡了刀锋，却没避开身后黄九的突袭，乌铜棍敲落在其脑上，顿时七窍流血，随后，罗山的刀也刺入了他胸骨之中。
严铭果断使出一记重击将黄九打昏。其他几人也将罗山制服在地。
此时，一个姽婳的红色身影从客栈里悠然走了出来。她穿着艳红色锦裙，额上画着红莲花钿，举手投足十分优雅，看起来像是温柔娴静的贵族小姐，说起话来娇声娇气的，「人家只想要萧楚河的命，你们把他交出来可好？」她随手转了转手中朱玉短笛，微微噘了噘嘴，惋叹道，「我们雇主只给一份钱，要杀光你们九人，实在很不划算。」
在她身后，还有五名男子，各自手执不同的武器，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
「你们是在替谁办事？」萧瑟凝视着红衣女问。
「我们不方便透露。其实我来找你，是想顺便替我姐姐报仇。」红衣女说。
「你姐姐？」萧瑟惑然。
「我姐姐是蜘蛛女慕雨墨，大约两个月前被你重伤，现在还躺在床上动不得。」说起姐姐，红衣女满目忧伤。
经她一提，萧瑟想起是有这么回事。这伙人的身份也不难猜了，「你们是暗河杀手。」他说。
严铭忙将萧瑟拉到自己身边。这些人身上的杀气非同寻常，与路上遇到过的虾兵蟹将完全不是一个等级，他担心交战时无法兼顾萧瑟安危，于是取出钥匙为其解开了镣铐，交待道：「你暂且退到一旁候着，等我们收拾完这伙人再继续前行。」
他说完便将萧瑟推到一边，提刀朝红衣女砍去。其余四人也纷纷随他进攻。
以五敌六，一时间僵持不下。
萧瑟没有观战，也不参战。
他俯身拾起黄九的乌铜棍，怀着歉意对倒卧在地的胡福等人说：「抱歉，与我同行一路，你们受累了。」
随后，他离开了战场，以最快的速度朝原野彼方奔去。
他若逃离，暗河的杀手就不会与他们缠斗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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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离境外。
奇石山小镇。
无心策马而行，欲返回北离，却被紫衣侯和白发仙半路截住了。
白发仙跪在无心跟前说：「少主请冷静，此时再入北离，无异于去送死！」
紫衣侯也附和道：「少主，白发说得对，北离并不是魔族人可以自由进去的地方。况且，你若是担心萧楚河，此时就更不该去寻他。别忘了，你可是魔族的小魔王，明德帝不会容许你们接触，那众多耳目如何避得开？请少主稍待些时日，风波停歇之时，我们再设法与他联络。」
这小魔王我能不能不做了？！无心将满心愤恨握在拳中，一拳重重地锤在路边修罗雕像上，泥石雕像顿时碎落在地，他的手也渗出了鲜血。
冷静了一会，他终究是听了劝说，没再冲动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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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缕霞光消散之时，飞奔已久的萧瑟终于停了下来。他蹲在一条宁静的小河边，捧起一汪清水饮下，接着又以冰冷的河水泼脸，重复泼了好几遍，依然洗不尽疲惫。
连晓的归元丹在他体内已然起效，他有足够的体力奔向更远处，只是，此时心下茫然，天地之大，不知该往何方。
昏暗的天空飘起了小雪。
纷飞的雪花中，一名黑衣剑客款款行来。一顶黑纱斗笠，遮住了他的容貌。他手中抱着剑，剑的款式十分普通，随处可见。
萧瑟静静凝望来人，隐隐感觉到此人已跟踪他许久。他淡淡地问：「你也是来杀我的？」
剑客仔细端详了萧瑟一会，惋惜道：「据说你已入逍遥天境，可惜了。」
没有多言，剑客拔了剑。
剑出之时，惊雷之势，撼天动地。
萧瑟还没看清剑招，便已中招。他捂着胸前一道裂痕，鲜血涌上喉咙，喷落在地上，染红了雪花。
此等剑势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他原以为此人是个高手，不料其等级还在高手之上。他惊愕道：「你是剑仙？」
剑客没有回答。他剑刃再出，只见天空霹雳乍闪，银蛇游蹿。
擦了擦唇边血迹，萧瑟强行运起了内力。
即使隐脉尽断，也在所不惜。
他唇角牵起了一抹决然的笑意。天若亡我，也请容我向人间借一缕烟火，将熊熊心火燃成一簇烟花，于冷寂雪夜中，绚烂到最后。
眸光灼闪，他将乌铜棍紧握于手中，奋力一敲，以迎接剑客引雷之剑。棍起棍落，倾翻江河作悬瀑，浇得天雷电光闷声失色。
骄子年少，尽显狂傲。
掀翻的河水如倾盆雨落，哗哗啦啦浇洗大地。
簌簌冷雨湿了衣冠，剑客微微动容，不由退了一步，玩味一笑，再起一招，忽现地雷声声，电火如喷泉射出。
萧瑟只觉内力犹如决堤的洪水在体内翻荡，稍有松弛便无法自控。他连忙深吸一口气，将汹涌的内力聚集于乌铜棍上，双手交转，将漫天雪花旋成一尾冰雪游龙。
雪龙盘桓间，吞了电光，灭了雷响，顷刻又散做玉粉飘坠，山河瞬息白了头。
剑客唇边勾起一抹赞许的笑意，又起一招，万道惊雷缠在剑上，直直刺了过来。
艰难地压抑伤势，萧瑟冷汗淋漓，浑身哆嗦难止，目光因脱力而显得涣散。他又再长吸一气，再次聚力手中。
可乌铜棍竟不堪重负，棍身赫然一道裂缝，他心下蓦然一惊，双手滞了一滞，又迅捷地将棍横在身前抵挡来势汹汹的一剑。
兵刃交接之刻，乌铜棍不争气地断裂成两截，长剑猝然贯穿了他的胸背，又迅速地拔出，只留万钧雷霆窜入他体内狂欢肆虐。
他浑身力量泄尽，空壳一般软瘫在地。
隐脉断损，同时，经脉似乎也在雷电噬体的痛苦中撕裂。他虚脱得发不出半点呻吟，连呼吸也无力。
痛到极点便再无痛楚，只有麻木。
热血将身下的冰雪温成了鲜艳的大红花，写尽了绚丽。
剑客早已离去，他仰卧在冰雪地上，静静望着霜雪飘零，一缕苍凉的微笑浮现在惨白面容上。绚烂的焰火消逝之后，应将雪月风花酿成一场梦，愿梦里只有清欢。他缓缓合上了双目，却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清晰又响亮，打破了霜天雪夜的死寂。
「楚河，坚持住！」
「楚河！楚河！」
「楚河！醒醒！」
身体被扶了起来，他猛然睁眼，朦胧的目光渐渐有了焦距。见是姬若风，他
红肿的眼眶忽地泛起一阵温湿，透支的坚强堵不住委屈的泪水，一汪接一汪，滚滚夺眶而出。他勉力动了动唇，以微弱的声音唤了声：「师父……」
见他转醒，姬若风连忙将真气灌入他体内。
「师父，我冷。」他气若游丝地说着。 一腔热情耗尽，一身热血洒绝，融化不了漫漫长冬一场寒雪。
姬若风急忙解下外衣紧紧地裹在他身上，小心翼翼地将他背起来，行走在风雪路途中。
「师父，对不……」起，我辜负了您的教导，您传授给我武功，我已经无法使用了。
他咳了一口血，说不出完整的话。
「先别说话，好好休息。」姬若风温柔地说。
静了一会，他下意识地揪紧了姬若风的衣领，呓语似地问：「师父会不会不要我了？」
生父将他驱逐在外，敬仰的叔父与世长辞，现在他只有师父了。
姬若风怔了一怔，「说什么傻话？」
眼泪无声，沾湿了姬若风的背，他半梦不醒地低喃道：「我已经是个废人了，再也没资格当师父的徒弟。」
姬若风一颗心狠揪了一下，疼得慌，不禁将他背得更紧密一些，以此抚慰他伤痕累累的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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