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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心萧瑟】妖与僧(四~五)

少年歌行之妖与僧

4.隐患

他们进入小山洞没多久,便来了一队搜查的士兵,萧瑟把萧凌尘推出去给士兵们提供假线索,自己则忙着打扮昏迷不醒的无心。他试图把无心装扮成一个被揍得面目全非的萧楚河,然后让萧凌尘负责送回雪落山庄。

他用污泥和野果酱一本正经地给无心画了个鼻青脸肿妆,觉得不太像,又沾了无心身上的血糊在他脸上,还觉得不够逼真。

他心想:可惜不会易容术。不如来真的,使劲把他打成猪头,再在他脸上划几刀,那就没人认得出来了吧。

可当他举起拳头对着无心的脸时,还是犹豫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要是真打毁了容,恢复不回来,那多可惜呀。

再三考虑,终究还是没舍得让无心为艺术牺牲。

「好了没呀?」萧凌尘牵来他的白马,催促道。

「快了!」萧瑟扯了块黑布把无心的光头裹住,罩上衣服。为他细心打扮完毕之后,他将自己的妖气渡给无心,然后抱去萧凌尘的马背上。

「你觉得这样就能蒙混过去?」萧凌尘对萧瑟的杰作提出了质疑。

糊了一脸泥巴、果酱和鲜血的无心看起来像惨遭毒打的乞丐,和萧楚河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这不重要!见过他的人并不多。你尽量莫让人看到他的脸。他身上有我的妖气,穿着我的衣服,还有我的令牌,而且有你萧凌尘作证,你说他是萧楚河,谁敢怀疑?」萧瑟郑重地把自己的令牌交到萧凌尘手上。

无心用衣帽掩盖了自己容貌,在大庭广众之下并没有让人看清他的长相。天启城里见过无心的人不多,但终究有人见过,比如瑾仙所带的那队人。萧瑟搞花无心的脸,只是以防万一,这样至少可以骗过那些靠衣服认人的蠢货。

「要是在路上碰巧遇见瑾仙,怎么办?」萧凌尘问得很认真。

萧瑟不假思索地说:「这还不好办?对瑾仙说你帮他抓到了天外天的小魔王不就得了,还能领功。」

萧凌尘满意地笑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你只要朋友不要兄弟。」说着便跨上马,扬鞭绝尘而去。

经萧凌尘这一提醒,萧瑟倒是预想了一种更坏的可能性:如果瑾仙刚好在雪落山庄,又恰巧碰见萧凌尘带无心进去,那才是现场抓凶,人赃并获,百口难辩。

而偏偏就是这么巧,瑾仙确实就在雪落山庄等候萧瑟多时。

「瑾仙大监。」萧瑟来到大堂,毕恭毕敬地对瑾仙喊道。他风尘仆仆地赶回来,连衣衫都没来得及换,散乱的发丝贴在汗湿的额间,神情略显疲惫。

「殿下终于回来了。」瑾仙打从中午见到萧瑟与无心逃跑之后,便直接来到雪落山庄等他,将近深夜等到萧瑟回来。「我在西街拾取此物,特来归还。」他双手捧着无极棍,递交予萧瑟。

萧瑟上前接到手中,试探着问:「这种小事,居然能劳烦大监亲自登门?」

「听起来是我小题大做了?莫非殿下认为它并不重要?」瑾仙眼神深沉,令人捉摸不透。

「当然重要。」萧瑟紧握无极棍。此乃他师父姬若风所赠,是他最珍视的随身之物。

「既然是重要之物,就不是小事了。若不慎遗失,不知殿下将作何感想?」瑾仙说。

萧瑟一笑,自信满满,道:「这无极棍是我的,谁捡了都得给我还回来。如果真有人企图据为己有,我也有能力抢回来。」

「确实如此。」瑾仙微微点头,问,「所以,你是仗着没人敢要,才轻易丢弃的吗?」

轻易丢弃?萧瑟双眸一冷,说:「大监有话不妨直说,何必拐弯抹角?」

瑾仙轻叹一声,意有所指地说:「有些东西,你若是紧握在手,自然谁也抢不来,但你若是主动放下,便是给予无数觊觎者可趁之机。你还年轻,尚未经历过求而不得的痛苦,或许还不明白,世事无常,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很难再找回来。还望你对手中之物多几分珍惜。」

这番语重心长的训导颇有几分威胁的意味,萧瑟不禁抓紧了手中的无极棍,沉思片刻,才问,「大监来此,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瑾仙眸光直逼萧瑟,「还有一事,请殿下如实相告。」

萧瑟心头一紧,猜到他想说什么,却问:「何事?」

瑾仙质问道:「天外天的小魔王,人在何处?」

萧瑟转身避开瑾仙的注视,说:「他出城了。」

瑾仙沉声道:「不可能。就在他出逃的那一刻,我便已派人去各路出口把守。大城门自不必说,西城山路,南城水路皆有人严守。而且城外还有皇卫军。有殿下相助,他是有可能逃出去,但必定会闹出点动静,不会神不知鬼不觉就蒙混过关了。所以,他还在天启城里。」

萧瑟只好承认,「是。他还在天启城里。」接着又刻意补充,「或许还活着,或许已经死了。」

瑾仙冷哼一声说:「他可没那么容易死掉。我知道他在我手中逃出去之时,必定受了重伤,最多也只能使出五成功力,根本不会是殿下的对手。当时除非殿下自己愿意,否则不可能轻易被他挟持住。是不是?」

萧瑟叹息道:「我就知道此事瞒不过大监。是这样没错。」

瑾仙逼问:「请告知,如今他身在何处?」

萧瑟早已编好说辞:「我不知道。我只助他逃到城郊,之后就分道扬镳了。他想去什么地方也没必要告诉我吧?」

瑾仙摇头道:「殿下没有说实话。」

萧瑟故作镇定:「何出此言?」

瑾仙耐心地说:「他自幼被囚于寒水寺,初到天启城,尚未来得及熟悉这里的一切。而且他并非北离妖族,身上自带异族气息,本就备受瞩目。他如何能绕开众多耳目凭空消失,不留任何线索?除非殿下给他指了路。」

北离妖族,域外魔族,南决巫族,北阙人族,皆有明显的特质,若不加以掩饰,相互之间一眼便能识别。无心似妖非妖,似魔非魔,更是令人过目难忘。

萧瑟冷笑道:「瑾仙大监,既然他有能力从你手上脱逃,自然有他的办法。他根本无需我相助。」

瑾仙眉头一皱,说:「我不明白你为何帮他。他是陛下要的人,你不该插手。我只是奉命将他带回去,只要你说出他的藏身之所,今天你助他脱逃之事,我可以当做没发生。否则,我会将一切如实禀告陛下。」

萧瑟似怒非怒地瞪了瑾仙一眼,咄咄逼人地问:「大监,你为何笃定我知道他藏身何处?你是在要挟我,让我帮你找人吧?」

瑾仙坦言:「只是猜测,并非笃定。」

萧瑟暗自庆幸他还没找到无心,随即收起傲慢的态度,换上一脸谦恭,抱拳道:「瑾仙大监,今日你是因我插手才无法完成任务,我向你致歉。此事你无须替我隐瞒,明日我自会向父皇禀明。夜已深,大监请回吧。」

他的态度转变得太快,认错,致歉,担责一气呵成,诚挚的样子令瑾仙一下子没了脾气,他还礼道:「殿下敢作敢当,不愧是陛下是最看重的皇子。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必多言了。告辞。」

萧瑟目送瑾仙离开之后,步履匆匆地往一条长廊走去。

萧凌尘已经将无心安然送达。一路上也曾有人拦阻,所幸当时无心以幻术改写了他们的记忆,有惊无险,最终成功抵达雪落山庄。

而萧瑟以轻功追着萧凌尘的白马跑了一路,刻意绕开了各路巡检官兵,终于赶在他们之前回来。瑾仙的人在外面守着,他小心地避过了周围的眼线,像做贼似的偷偷溜进了自己家里。等萧凌尘与无心走正门回来之后,他命人将无心藏好,这才人模人样地进入大堂会见了瑾仙。

雪落山庄很大,人不多,空房很多。萧瑟安排无心住在西北角的一间大房里,此间连接着山庄的逃生密道,方便藏人,也方便逃生。

夤夜更深,月隐于云间。室内烛火燃亮,屏风后面的大床上躺着一人。床边两名侍从忙着收拾。一人坐在桌旁悠闲地喝着茶。

「殿下。」小侍从见萧瑟进来,连忙丢下手中的工作躬身行礼。

萧瑟摆手示意他们继续干活。他走近床边看了眼无心,蹙眉问:「他怎么了?」

无心中毒之后一直高烧不退,身上长了许多紫黑色斑疹。萧瑟看着心里害怕,联想到之前在夜鸦的院子里见到的僵尸们皮肤就是这种颜色。他担心毒性蔓延下去,无心可能会变成僵尸。

略通医术的萧凌尘给无心简单诊治过,他放下茶杯,说:「我的箭没有射中他要害,伤口敷了药,十天八天便可康复。不过,他中的毒很棘手,寻常解药根本无效,你节哀吧。」

萧瑟闻言登时慌了神,忙乱地伸手去摸无心的脉搏。

萧凌尘看着他着急的模样,轻笑一声,道:「骗你的。他服用冰蚕花之后,似乎抑制了毒症,情况有所好转,也不知算不算解毒了。反正暂时死不了的。」

萧瑟感觉无心气息渐趋平稳,稍微放心了一些,「拿别人的性命开玩笑?你这个人真没品!」他嗔怒道。

萧凌尘从未见过萧瑟对人如此关切,似乎所有心思都用在了无心身上,便说:「开个玩笑就生气了,倘若我真的一箭射穿了他的心脏,你怕是会杀了我吧?

萧瑟不理。

萧凌尘继续问:「你为何如此紧张他?他对你而言,究竟有多重要?」

萧瑟望着无心,那昏睡中苍白的病容,在摇曳的烛影下,卸尽了飞扬的神采,不安地蹙着眉,像在与噩梦决斗。黑影纠缠着他,他便溺入光芒里。

「也没多重要。我只是不想他死,仅此而已。」萧瑟揉了揉红丝满布的眼睛,漫不经心地对萧凌尘说。

「那你还为了他不惜跟你父皇作对?」萧凌尘又问。

「胡说,我才不是为了他。」萧瑟否认,转身走出房门,「你自便吧,我先去睡了。」说完,身影消失在黑暗的长廊尽头。

次日,萧瑟一大早便入宫去见北离皇帝萧若瑾。

太安殿中,萧若瑾屏退了侍从,独留萧瑟谈话。

「楚河,听说你受了伤,是凌尘把你送回雪落山庄。怎么回事?需要请太医诊治吗?」萧若瑾走到萧瑟身边,一手搭在他肩上看着他问,眼中满是关怀。

萧瑟答:「昨日与逃犯夜鸦一战,受了点小伤,已经好了,谢父皇关心。」

萧若瑾舒眉展颜,笑了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嗯,没事就好。」又叮嘱道,「以后出门,身边多带点人,出了事至少有个照应。」

「好。」萧瑟应了一声。他不喜欢太多随从跟着。出事的话,他不仅要顾好自己,还要顾及他人,随从多有时也是种麻烦。

萧若瑾接着说:「瑾仙失职,害你被那小魔王挟持,他有没伤着你?」

萧瑟退一步,撩起衣摆,双膝下跪道:「儿臣正是为此事而来。请父皇勿错怪瑾仙大监。若非儿臣插手,瑾仙大监必能将他抓回来。那小魔王并没有挟持我,是我愿意帮他。请父皇放他回去。」

萧若瑾愣了一下,问:「楚河,你说什么?」

萧瑟清晰地说:「求父皇放过小魔王。」

「为何?理由呢?」萧若瑾静待解释。

萧瑟道:「第一,小魔王被困在天启城,天外天可能会出兵攻打北离。西南水患连年,当以解决水患为主,不宜对外挑起战事。第二,五年前,他曾救过我。」

萧若瑾点了点头,说:「昔年在寒水寺救你的小和尚,原来是他?」

萧瑟应道:「是。」

萧若瑾踱步思索了一会,说:「好,既然他于你有恩,朕不杀他。只要他乖乖留下,朕便以上宾之礼待他。」

萧瑟觉得这种承诺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失望地问:「父皇,如果他不愿意留下,您要怎么对他?」

萧若瑾斩钉截铁地说:「他必须留下。不管愿不愿意都得留下。如今以天外天为首的域外魔族,各部四分五裂,此时攻打他们,我们北离占有优势。就算北离与域外魔族不开战,也不能放虎归山,养虎为患。小魔王不能回去。」

萧瑟反驳:「父皇,现在域外魔族没有能力进攻北离,我们最大的威胁是南诀。南决巫族一贯以妖为奴,是北离的大敌。设法与域外魔族连手对付南诀才是长远之计。而且,贸然挑起战事,难保不会逼得他们与南诀连手对付我们。」

萧若瑾冷笑道:「你还太天真了!域外魔族或许可能成为南诀的盟友,却不会与北离结盟。这样的存在,对北离而言,终究是一大隐患!」

萧瑟不解:「为何天外天不能是北离的盟友?」

萧若瑾说:「域外魔族与北离妖族百年来结下的仇怨,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化解,即使结成盟友,双方关系也必然脆弱不堪。这个道理难道你不懂吗?」

萧瑟驳道:「可是,北离无法彻底消灭域外魔族。若再挑起一轮又一轮的战事,这层仇怨只会越结越深。如今北离妖族与域外魔族已经维持了十二年的和平,这种和平为何不能继续下去?北离已经有南决这一大敌,又何必再竖一敌?」

萧若瑾说:「并非我们刻意树敌,而是,魔族的存在本身于北离而言就是一种威胁。如你所言,我们北离还没有足够的实力彻底消灭魔族。但我们可以尽可能地削弱他们,不能让他们有机会骑在我们头上。」

萧瑟无奈:「父皇,说到底,您只是不愿意相信魔族。」

萧若瑾喟然而叹,道:「莫非你以为魔族会信任我们?信任本是一场风险巨大的赌博。当手中握有足够多的资本,又何必去参与一场可能会输得一塌糊涂的赌局?」

萧瑟望着萧若瑾岿然不动的背影,只觉两颗心之间似隔了一座无法攀越的高山,望着望着,竟有些心酸。「父皇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小魔王?」其实这也是他早已料想到的结果。他们父子都一样,一旦作出决定就不会轻易退让。

「不错。」萧若瑾幽幽转身,对跪着的萧瑟命令道,「你起来吧。既然那小魔王是你放走的,朕命你在五日内把他找回来。」

萧瑟低下头,倔强地说:「恕难从命。」

4.隐患(下)

萧若瑾没说什么,只是让抗旨不遵的萧瑟在太安殿跪着,直到黄昏,才命人将他押回雪落山庄闭门思过,并派了重兵在外面看守,严禁他出门,也严禁外人进入。

萧若瑾了解萧瑟。他知道如果不把萧瑟监管起来,萧瑟一定会继续干涉此事。

萧瑟也了解萧若瑾。他早料到萧若瑾为了不会让他再有机会与无心接触,要么会把他关进牢里,要么会把他关在家里。

所幸萧若瑾念及父子之情,没狠心将他送进牢房。

他很满意。还主动把雪落山庄大院各个出入口,包括狗洞,都详尽地透露给负责看管他的守卫,让他们一个不留地封起来。

负责看管他的黎统领见他如此配合,反而觉得不安,总觉得他是在打什么怪主意。毕竟没有见过哪个正常的犯人会主动请看守把监狱弄得密不透风。

「殿下,您是嫌我们封得不够严实?」他问倚在门口看他们拉锁链封院子的萧瑟。

「怎么?你想留缝偷偷放我出去,还是想放谁进来?」萧瑟反问。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黎统领连忙解释。

「好好守着,别偷懒哈。」萧瑟说完便走到屋里。

黎统领应了一声「是」,觉得自己像是来替他守门的。

萧瑟回来时,萧凌尘早已返回自己的府中。侍从给他备了一桌饭菜,他没吃多少就放下碗筷,然后到无心的房里静静地坐着喝茶,发呆,吃水果,发呆,看无心,发呆。

无心依然昏睡着。他身体似乎好了许多,高烧已退,身上的斑疹也淡了,虽然没有完全消退,看起来已无大碍。

第二天一早,无心醒来看到萧瑟趴在他床头边的方桌上睡着,便从床上起来,走过去,欲摇醒他,不料手刚碰到他肩膀,就被他抓住了手臂,猝不及防地一摔,「砰」地一声,整个人已被掀翻在地。

「是你啊……」萧瑟睡眼松醒,为自己的过度防卫说了声「抱歉」。

无心捂着伤口,疼得说不出话,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好想揍他。

可惜如今气虚体弱,完全不是他的对手。只能先把这仇记下了。

「你还好吧?」萧瑟也没过去扶他,一脸没睡醒的样子,懒洋洋地问候道。

「你为何打我?」无心怒道。

「谁让你在我睡觉的时候突然靠过来?」萧瑟说得理所当然。

无心慢慢回到床边坐下,说:「你是怕我会杀了你?」

「怕。」萧瑟幽幽地说,「以前有人想趁我入睡之时来杀我。我只是习惯性保持警觉,并非刻意针对你。」

无心平息了怒气,心中有几分惊讶,问:「你在自己家里也不敢熟睡?」

萧瑟点了点头。

无心对他微微一笑,温和地说:「别怕,我是出家人,不会妄动杀念。我在你身边,你尽管睡,我会替你守着。」

萧瑟打了个哈欠,说:「和尚,这里是天启城,可不比你那寒水寺,遇到危险时就别管什么佛家戒律了,保命要紧。」

忽然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静了一段回忆的时间。

「不管身在何方,我都是寒水寺的和尚。」无心想起忘忧不由伤感起来,眸中似有泪光。他叹息一声,说:「我想尽快离开这里。」

「你想去哪里?」萧瑟盯着他问。

「于阗国。」无心说。

萧瑟略觉意外:「你不是要回天外天?」

无心苦笑:「你们都以为我想回天外天?」

萧瑟又问,「你一定要走吗?」他知道答案,却还是想听他亲口说出。

无心说:「是,我要带我家老和尚回去。」

萧瑟不紧不慢地倒了杯茶,说:「别多想了,就你这半死不活的样子,就算没人拦着你,你也走不出去。先把伤养好再说吧。」

无心闻言,看了眼身上还没完全消退的斑疹,似乎想起了什么,猛抬起头注视萧瑟,严肃地说:「萧瑟,你没事吧?」

萧瑟诧异地觑了他一眼,不解道:「我能有什么事?」

无心回忆说,「那天我看到夜鸦把血泼到你身上了。我觉得他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你真的没事吗?」这件事他一直惦记着。

萧瑟摸了摸脖子,他自己划的伤痕敷过药后已经结痂,身体一切都很正常。「当时我也觉得奇怪,可我的确没事啊。」渐渐的,也就没在意了。

无心不信。他捂着伤口起身,扶着床沿探出半个身子,趴在桌上,抓起萧瑟的手,撸起他的衣袖,很认真地替他诊脉,又从床头的小药箱里取出一根银针,小心地刺入他的合谷穴,拔出来检查了一番。并无异状。

「你做什么?」萧瑟懵然问道。

无心喃喃道:「你的脉象确实没有任何异常。没有中毒,也没有中蛊?难道他真的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萧瑟抽回自己的手,随即一巴掌将无心推倒在床上,随手拎起一个垫在椅背的白缎暗花棉枕,不轻不重地往他身上砸去,道:「顾好你自己吧!半条命都没了,还有心思管我?」

卧倒在床的无心痛叫一声,骂道,「死狐妖!你对伤患就不能温柔一点吗?痛死了!」他接过飞来的棉枕,转手丢向萧瑟。

「知道痛你还不好好躺着?扔什么仍!」萧瑟反手一拍,棉枕又朝无心打去。

「臭狐妖!再敢丢我跟你没完!」无心一手挡开棉枕,一手摸来另一个枕头掷向萧瑟。

「看你怎么躲!」萧瑟后退几步,从桌上的果篮中顺来一个大柚子,对准无心抛掷过去。

霎时间,柚子,香蕉,苹果,梨,枕头,茶罐,衣物、书册,房里能拿的上手的物品都参与到这场战斗之中。他们像两个童心未泯的孩子,两人互不相让,各自捡起身旁的物件往对方身上砸,就像玩杂耍似的,各样杂物在他们手间飞来飞去。

玩得正起劲,门口传来一个声音:「咳!」

萧瑟一侧身,棉枕直直地飞向站在门口的不速之客。只见那人伸手一挥,那只本已在两人的反复折腾中脱了缝线的棉枕,恰巧在此时散了架,飞舞的白棉纷纷扬扬散落在他身上,地上。

「师父?」萧瑟讶异地喊了一声,赶紧作出端庄恭敬的样子,抱拳躬身对来者行礼。

此人是萧瑟的师父姬若风。他不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雪落山庄,还来到了这间禁止靠近的客房里。

无心对突然到来的姬若风心生警觉,一轱辘翻身跳下床,凝视着他,肃然不语。

姬若风的样子略显狼狈。披散的黑长发上,不苟言笑的脸上,暗紫色的衣服上,都粘着一朵朵白棉。他随手拍了拍,缠人的棉絮却不愿轻易掉落。

他也不急着掸掉身上的棉花,抬头瞅了眼无心,对萧瑟说:「你果然把这小子藏在这里。你父皇罚你闭门思过,你竟还敢跟他如此胡闹。」温和的语气不像责备,倒似有几分无奈。

无心听闻萧瑟被罚,一脸错愕地看着他。

「师父,我……」萧瑟瞄了瞄凌乱不堪的房间,尴尬得不知如何辩解,转移话题道,「师父,您不是去了南决吗?」他走到姬若风身边,伸手帮他把身上的棉花一朵一朵地摘下来,趁他不注意,偷偷往无心身上弹去。

「昨日回来了。」姬若风说。「你入了逍遥天境?」他听说萧瑟入了逍遥天境之时,心中欣喜,想派人约他一见,却又接到一个消息说萧瑟因违抗圣旨被罚禁足不得外出,只好自己亲自来一趟。

「是。」萧瑟答道,「谢师父教导」。

「不愧是我的好徒弟。」姬若风欣然道。

「师父,您是怎么进来的?」萧瑟想起此时雪落山庄应当已被守卫封锁。

「我想进来,有人拦得住吗?」姬若风反问。他为见萧瑟,一早来到雪落山庄门口,却被守卫以「陛下有旨,任何人不得入内」为由拦截在外。他也没有强行闯入,只是运起轻功,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光明正大地,从守卫们的眼下走了进来。

「没有。」萧瑟觉得自己的问题有点蠢。

「你是为了匿藏这小子,才会去领罚的吧?」姬若风问。他虽不知道萧瑟用什么方法把人带进来,但可以肯定在雪落山庄被封锁之前,人就已经进来了。

无心满怀歉意,低头不语。

萧瑟与无心相视一眼,否认道,「不是。」与其说是为了匿藏无心,倒不如说是为了避嫌。让萧若瑾相信他再无机会干涉无心之事。

「不管是不是,于他而言,你这雪落山庄可能是整个天启城里最安全的藏身之所了。你父皇派兵守在外面,是怕你与他再有联系。殊不知你竟如此胆大包天,早已把人藏了进来。你不愧是我的好徒儿。」姬若风长叹一声。

萧瑟也不知他是褒还是贬,问道:「师父,您是在夸我吗?」

姬若风瞪了他一眼。

萧瑟忙低头说,「弟子知错。」这句知错,说得相当敷衍。

姬若风径直走向无心,迎向他警惕的双眸,说:「你是天外天的小魔王。」

无心心头一凛,暗自感叹:来者不善。

很多人都找过他。有人想杀他,有人想废他武功,也有人想监禁他,皆因他是天外天的小魔王。所以一听到这个称呼,他便觉得没好事。

此时他很不愿意承认这层身份。他合掌对姬若风报上家门:「小僧寒水寺忘忧禅师门下弟子,无心。」

萧瑟也是暗惊,他没想过姬若风也对无心感兴趣。他移步挡到无心面前,疑惑地问:「师父,您要干什么?」

姬若风平静地对萧瑟命令道:「你让开。」

「我不。」萧瑟坚定不移地挡着。

姬若风不予理会,星眸一转,望向无心,道:「你过来。」

无心稍作犹疑,终于还是推开了萧瑟,缓步走到了姬若风面前,与其四目相视,不卑不亢。揣摩不出眼前之人意欲何为,也不想多问,他默不作声,耐心等待姬若风给出答案。

姬若风端详了无心一会,二话不说,一掌打向他的胸口,浩然丰沛的真气从掌中涌出。

萧瑟急步上前抱住了姬若风的手臂,请求道:「师父!别伤他!」

无心闭上了双眼,一步也没有挪动。只觉姬若风的掌心印在身上时,一股和煦清润的真气注入了体内,轻快地在全身经脉中游走了一周,化解了体内的焦灼之感。「咳!」一大口黑血从他口中咳出,随即,他便浑身瘫软,跌坐在地。

「无心!」萧瑟放开姬若风的手,来到无心身旁扶着他。

无心勉力起身,拭去嘴边的血,合掌对姬若风拜道:「多谢前辈!」

他身上的斑疹已经消失不见,感觉气血舒畅了,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姬若风微微一笑,转向萧瑟,调侃道:「你紧张什么?莫非你以为我会杀了你的小伙伴?」

萧瑟见虚惊一场,长吁一口气,说:「师父,别吓唬他!」

姬若风笑道:「吓唬他?我看受惊的只是你自己吧?」

「我哪有!」萧瑟撇过头,不愿承认。

无心静静地看着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姬若风走到椅前坐了下来,对无心说:「你是忘忧的弟子。我与忘忧也算相识一场。江湖传言他因你而走火入魔,屠杀寒水寺过百名僧人,最后身体倒地化为粉尘。此事怕是另有隐情吧?」

提起忘忧,无心心情复杂,不知是怒还是恨,他攥紧了拳头,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发抖,眸中噙着泪光,哽咽道:「师父他确实因无心而死。」

姬若风摇头轻叹,没有继续追问,又说:「你是中的是西楚的尸化之毒。此毒可使活人变成活尸,无药可解。虽用药物压制,却是治标不治本。幸好你中毒还不算太深,我已帮你将毒素逼出体外,接下来你要好好休养。下次可要小心了,夜鸦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无心致谢。

萧瑟眉头一蹙,问:「夜鸦还没死?」

那日他见夜鸦倒下之后便匆匆离去,没去确认他死活。

姬若风说:「百晓堂的消息,他没死,却不知所踪。」

夜鸦出现在七皇子府中的暗室里,与萧羽对坐相谈。

萧羽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说:「你想要得到小魔王,这可不好办。连我父皇都找不到他,说不定他已经出城了。」

夜鸦冷笑一声,道:「他中了尸化之毒,逃不了的。此毒七日之内不解,就会失去神志,变成活尸。若我没猜错,现在他应该是被你那位兄弟藏起来了。」

萧羽放下酒杯,说:「萧楚河吗?他现在被关在雪落山庄,无法行动。听说那边守卫连狗洞都给封上了,我们很难从他那里得到线索。」

夜鸦加重了语气:「劳烦殿下务必帮忙。」

萧羽提起酒壶晃了晃,挑眉一笑,问:「若我能帮你得到他,你又用什么来交换?」

夜鸦望着萧羽,苍白的脸色露出几分得意:「我已在萧楚河身上种了侵蚀隐脉的化绵蛊。两个月之后,他一旦动武,就会损伤隐脉,届时武功尽废,再也无法习武。」

萧羽双眸一亮,转念一想,忧虑道:「两个月?时间这么长,他不会发现?」

夜鸦狡黠地笑了,说:「殿下不必多虑。化绵蛊与血相融,潜伏期间不会被察觉,而且,此蛊无人能解。」

「如此甚好。我会尽力帮你得到他。」萧羽举起酒壶,将壶中酒一饮而尽。

5.告别

深秋清晨,静谧的雪落山庄庭院上方,忽有一众飞鸟乍然惊起。百鸟盘旋于半空中乱鸣,是在抗议萧瑟无端打扰。

萧瑟正与无极棍玩耍。他双手握棍旋舞,棍风如龙似虎,扑腾而过,庭院中央一棵粗壮的杺树上,那斑驳的蝶状黄叶便随之离枝而去,飘飘扬扬,漫天乱舞,枝头只余稀疏的绿叶瑟瑟发抖。

树上一窝鸟蛋也受了这场棍风之灾, 不幸坠了下来。落地途中,萧瑟一眼瞥见了。他手腕急转,又刮起一阵小旋风,让鸟窝乘风而上,平稳地回归树干之间。

「皇子殿下,怎么一大早就在欺负小鸟啊?」无心清亮的嗓音穿透唧唧喳喳的鸟鸣,在庭院中响起。他似笑非笑,抱臂站在门边,望着萧瑟问道。

他来雪落山庄已有四日,前几日因伤重只闷在房里打坐调息,今日恢复了些许,一大早听见不寻常的鸟叫声,好奇心使然,便走出来一探究竟。

棍风闻声而止,纷飞的黄叶霎时间如雨飘飘摇摇坠落,萧瑟站在叶雨之中纠正道:「谁欺负小鸟?我在放信鸽!」

那群飞散的鸟中,是有几只带信的鸽子。雪落山庄附近监视者众多,以防它们飞出门就被截获,所以他让千百只鸟作掩护陪它们同时飞起,如此一来,有心人想在群鸟中找到几只信鸽也非易事。

无心恍然道,「那信与夜鸦相关?」

萧瑟不答。自从那日听姬若风说夜鸦还活着,他便对此耿耿于怀,独自一人思考对策。不愿与无心商谈此事。

无心见他避之不谈,仰首望着蓝空中散逸的飞鸟说,「寄封信也闹那么大阵仗,你们天启城可真是个好地方,连鸟的日子都不好过啊。」嘲弄的语气中,很有几分悲天悯鸟的意味。

萧瑟收起无极棍,回眸一眼觑向无心,见其只穿了件轻薄的白绸衫立于风口,沁凉的晨风不时扬起衣袂,带着寒意抚过肌肤;那清瘦颀长的身影似缥缈白云化出的形,妖冶灵动的气质与烟火人间格格不入。

也不知是担忧其伤体受寒着凉,还是妒羡其卓然身姿过分养眼,他嗔道:「谁准你出来的?快滚回屋里睡觉去!」

无心在他一声斥责下顿起满心戒备。他环视四周,幸亏除了萧瑟并无他人,但依然缩回了屋里,不敢在屋外逗留太久,生怕自己被人发现,给他惹来更大的麻烦。可嘴里还是玩笑般地埋怨道:「这几天你除了叫我睡睡睡,就没提过别的,你莫不是想把我囚禁在床榻上?」

萧瑟跟随他进了屋,款款行至在茶桌前坐了下,无极棍安放一旁,讥讽道:「你伤体未愈,气虚体弱,一推就倒,满桌食物让你吃你吃不下,陪你说话你又没精神,除了睡,你还能干什么?」

无心挠了挠后脑勺,「我前几日是特别困乏,可也没你说的那么糟糕吧?是你自己闲着无聊,总想拉我吃喝玩乐,你给我弄来满桌山珍海味,我哪吃得消?」他上前从火炉上提起微温的茶壶,倒满一杯,悠然推到他面前,微笑道,「不过,托你的福,我已经好多了。」

萧瑟没有接茶。他抓住了那只递茶过来的手,轻轻按在脉上,道,「是好了些。恢复得还不错。」

他一抬头,不经意间撞上了无心的目光。那艳红的双眸明媚而妖异,眸中是一个缥缈的梦境。目光交汇之时,似有一双温暖的手拥他入梦中,那是一种安宁且舒心的感觉,温柔得令人迷醉。他曾无数次听说魔族凶残暴戾,可眼前的小魔王,却与传说截然不同。

无心一时间也无法从萧瑟的眸底移开视线。他自幼修习魔族幻术,双眼能在与人对视之时摄人心神。却不知为何,与萧瑟相视却不由自主地沉溺在他的目光里。那琥珀色的眼瞳乍看时清冷若冰霜,细看时柔美如蜜浆,令人只想深入,再深入,直到透彻他的心底。纵然知晓那是无底深潭,也甘愿沉沦至终。

茶桌上,茶炉中的碳火噼里啪啦响了一阵,茶壶嘴冒出一团热腾腾的白气,朦胧了他们的视野。

两人像是从错觉中回神一般,默契地当作方才绵长的相视从未发生,各自将那份奇妙的感觉珍藏在心底,细细回味。

无心在萧瑟对面落座,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正色道:「既然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也该离开这里了。今晚我便离开。」

萧瑟刚端起的茶杯又放了下去,讶然道:「今晚就走?为何如此着急?」

无心笑着说:「别不舍得我,以后有缘再见。」

萧瑟认真挽留:「过两天再走吧。」

无心轻声叹息,说:「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四日,若再不走,怕是有人会上门找你麻烦了。」

萧瑟不以为意:「我知道他们是会找到这里来,但不会那么快,而且就算真来了,我也有办法应对。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无心目光暗了下来,沉声道:「别闹了。北离皇帝不肯放过我,我可以逃得远远的。但你不一样,你若惹他老人家生气了,又能逃到哪里去?」

萧瑟懒得再说,心想,劝说不成,可以直接把他打昏,强行留下来,但这样做似乎对他不尊重,于是决定顺从他的意愿,无奈地说:「今晚我送你出去。」

「不必。我自己走便可。现在那么多人盯着你,我们一起走反而容易暴露。」无心毫不迟疑地拒绝。

「好。你自己小心。」萧瑟想起自己还未曾尽过地主之谊,心中有几分惋惜,「几年前在寒水寺时,我曾说过要带你游玩天启城,这城中有三十二乐坊,六十四酒廊,千金台,长玉楼……可有你想去的地方?」

无心一愣,没想到他还记得。他眸中闪过一丝欣喜,转瞬之间又换上惯常的黠慧,唇角不自觉地弯起一抹笑意,柔声问:「你想带我出去玩?你家院外那些守卫会同意吗?」

萧瑟知他不想惹事平添麻烦,可心里却不免有几分扫兴,不悦道:「我只问你一人,与他们何干?」

无心低头望着杯子里的玉露茶,仿佛是在看那记忆里的容颜,说:「我确实曾想过要去见一个人。她就在天启城里。我很想念她,又怕见到她。其实不见也好,所以,还是不见吧。」

萧瑟看着他那脉脉含情的神态,听着那伤感的语气,不由浮想联翩,道:「这话怎么听起来像相思病啊?和尚,莫非你是恋慕哪家姑娘?怕再见她时,她已为人妇,所以相见不如怀念?」

无心被他逗笑了,调侃道:「你这想法倒似在吃醋,你是不是恋慕我?」

萧瑟感觉自己心跳无端加速,对着那张灿烂的笑脸,恼道:「别试图扯开话题了,没羞没臊的和尚!」

无心笑得更欢了,「你脸红的样子,还真是越看越像。恋慕我就直说嘛,这也难以启齿吗?」

萧瑟恼羞成怒,顺手抓起身边的无极棍,往无心身上挥去,道:「滚!就你自作多情!」

顷刻间,无极棍似裂成了千百根,从四面八方抡来,无心眼也不眨,一出手便握住了那无数幻影中的真身,笑说:「你别不承认了,其实我跟你一样。」

萧瑟停下来想了想,问:「什么叫跟我一样?」

无心一本正经地说:「我跟你一样喜欢我啊。」

萧瑟眼神变了又变,冷静下来,将杂乱的心思化作一声叹息,「你说是便是吧。」说完,转身緩步走到庭院里舞棍。

无心静静望着他怏怏不乐的背影,似有所悟。

庭院中央那棵杺树枝头上,一只苍鹰衔信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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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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