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睡,晚安

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一个黄昏,我和她坐在山顶,风吹动脚边的长草。
暖融融的阳光洒在脚下如波涛般的森林上,不知为何而惊悸起的飞鸟,迎向盛大如悲剧落幕的夕阳。我看到她睫毛的阴影中藏着泪。
太阳渐渐沉下去。她向猫一样谨慎地向我靠近,最终揽上了我的脖子,那一刻太阳落山,黑暗开始蔓延。但她的拥抱接替了一切关于温暖的东西,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是可以听到她的呼吸,轻软而又温润。
她抬头靠近我的耳边轻声说:
“我在未来等你。”
刺眼的灯光,迫使我睁开眼睛。
在梦里好像度过了几年的时间,又好像只是一场普通的睡眠。
入眼是熟悉的天花板。这是我家?不对,应该是医院吧。
我挣扎着爬起来,看着四周,和冬眠开始之前一样的摆设,床头柜上不知道谁送的百合花还开着。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我仍然躺在21世纪中期某家医院的病床上,在午夜突然醒来,窗外的仍是深夜,蝉鸣声声。我记得失去意识之前医生叫我随便注意一些什么来放松,我当时看着的就是桌子上咬了一口的削好皮的苹果。
而现在苹果仍保持着刚被咬了一口的样子。
冬眠还没开始?难道改日期了?我试着坐起身,眼前突然弹出一个窗口,“欢迎来到新时代。”
接着窗口又显示出新的信息:
“您已冬眠154年7个月,身体状况良好,冬眠前所患病症已经治愈。
您的户口移转至最近的冬眠者小区,遗留资产等汇总在冬眠者物品保管公司,将于三天内转移至您的居住地。
已将您的房间调节至您冬眠前病房的原貌,您可以根据需要自由调节。
祝您在新时代生活得开心。”
我伸手去抓那个苹果,手指轻易地穿过了它。什么嘛,一切都变了啊,陪伴我的只有鼻尖萦绕着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苹果气味。
我打开了病房的门,盛大的白光出现。
这是一个奇迹一般的时代,人们不再拘泥于可见的未来。
很多年后的教科书上这样评价着21世纪中期的技术革命。
冬眠技术刚一出现,便饱受追捧。无数的专家学者都分析着去往未来的好处什么的。
“但是,人的存在毕竟是依靠社会的,如果你去往一个陌生的年代,语言不通,举目无亲。那种孤独可不是地缘上的,而是时空上的。”在岛城大学的图书馆前,我对着一个女孩讲着人们没有说出来的关于冬眠的弊端。“相对于忍受那种孤独,我宁愿在这个时代像他们说的那样受苦。”
那个女孩叫南柯,南柯一梦的南柯,是我的女朋友。
我们结实于某次社团的读书交流会,在大家大谈特谈着主流文学分析什么思想感情的时候,明显听不进去的她一直在四处环视,像是找胡萝卜的兔子。
我对那天的交流会也是兴趣寥寥,所以在看新买的《蒲公英女孩》,她走过来,然后悄悄递给我一块糖拉我和她躲在角落里小声交流着科幻文学,交流着硬科幻软科幻的区别,讨论不同作品内核的繁复或简洁。
相谈甚欢。
她像是是罗伯特·富兰克林·杨笔下的蒲公英女孩,她总让我想到坚硬的钢铁洪流,通天的信息巴别塔,而她静悄悄地站在那里像是一朵小白花在废墟中伸展了腰躯。
那天在回宿舍的路上,她走在我的右边,轻声说着:
“前天我看见一只兔子。
昨天我看见一只鹿。”
然后她跑到我的前面,抬头说。
“而今天,我看到你。”
有很多人问我是为什么喜欢她的,明明不像是会喜欢某个人的样子。
我想了很久,共同的爱好好像都在其次。我是个孤儿,小时候每天最大的快乐就是下午嬷嬷给的一块糖,而她在见我的第一面给了我一块糖,所以她成了我在人生前二十年最大的幸运。你看,就这么简单的啊。
她是会在某处细小的地方给人以感动的女孩。比如某天给你一盒不太好吃的水饺,逼着你吃完才笑嘻嘻地说这是她第一次做的,会蒙着你的眼睛牵着你的手去一个她的“秘密基地”,会在公交车上握着你的手就能安心地睡着,会在某天晚上突然打电话将你叫醒陪她看星星,然后她一个一个地跟你说着它们的名字和故事。她是这样一个人啊,光彩万丈又带点小坏,古灵精怪而又不惹人厌烦。
但是最近她的无忧无虑消失了。
她的父亲得了癌症,但是她的家境很好,足以支付一家人冬眠的费用,而她正在问我冬眠的后果会怎样。我看到风中,兔子睁开了眼睛。
我知道她希望陪着父亲为未来,但是又害怕着未来。她对科幻很感兴趣,但也只是很感兴趣,像是叶公好龙。
蒲公英一样的女孩在未知的年代会漂泊无依吧。
叔叔阿姨去冬眠的前一天,我和南柯陪他们吃了在这个旧时代的最后一顿饭。
饭店的电视上正在播出关于冬眠的新闻,大概就是有一种新发现的病症,对于正常生活没有影响,但是一旦开始冬眠就会对大脑产生不可逆的损伤。
她父亲感慨着说,你们俩也去做个检查吧,虽然说着只是对冬眠有影响,但是毕竟是病,说不定还能治。还有啊,醒来的时候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么正宗的烧菜,会不会都是合成食品,我这个老头子也赶上了一次潮流……
叔叔絮絮叨叨说了好多,最后哭着说,我的女儿交给你了,答应我,一定一定要照顾好她。
我点了点头。
“一定照顾好她。”
眼前是和冬眠之前无二的场景。
根本想象不到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这栋楼房的墙壁上攀附着爬山虎,下面马路两旁的榕树上缠绕着菟丝子,旁边的公园里有老爷爷在下象棋,有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闲谈,有小孩在嬉笑打闹。
好像是看到了我的出现,有几个人走过来搭讪:“冬眠者吧?看你这样,是刚醒吧?”
“是啊。”
“看来我们也能当一回接引者了。”为首的女孩笑着对她的朋友说。
“这里是冬眠者小区,住着的都是从之前的时代过来的人,根据现在的法律规定,必须通过一个关于新时代的考试,才能脱离这里,去到外面生活……”
女孩讲了好多关于这个时代的常识,我才知道未来人们大多生活在了地下都市,这里是仿照上个时代建造的冬眠者小区。
我渐渐意识到了这个时代与过去的不同,象棋随着老人的意识而动,没有轮胎的汽车可以飞起来,他们将技术藏在深处,但是稍一琢磨就能感到不同,深刻的不同。我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一百五十多年前我给南柯讲过的孤独此刻真真切切发生在我的身上,这个时代原先给我的旧时代的厚重感消失了,我想赶紧找到她,我们约定好的她将我唤醒,但是现在她不在这里。
她是这个对我而言不真实的时代唯一的真实的坐标。
我问她该怎样查找冬眠者的信息,她很奇怪的看着我说哪里都可以查啊。在这个时代,只要是稍微光滑的平面都可以当作上网工具,只不过因为这里是冬眠者聚集的地方,所以没直接显露出来,需要开启的操作。说话间,她递过来一张纸。
已经显示的界面就是冬眠者信息查询,点开搜索框,调出我那个年代的输入法。
但是我的手颤抖起来,名字还能输入正确,身份证号却一直输错。
终于输入成功,几乎没有延迟的出现了查无此人的消息。
我疯狂地刷新界面,检查信息。却只有冷冰冰的四个汉字:“查无此人。”
虽然知道我和她都会在这个时代平静地度过一生,但是我们还是去医院做了检查,算是给叔叔一个交代。虽然等他醒来的时候,我们早已是离去的古人。
医院的检查出来得很快,我和她呆在大厅等待检查结果。
我坐在长椅上,她却站在窗前把玩着一支在路边摘下的蒲公英。
当时是七月,有微风吹来,被卷起的白色窗纱在风中微微摆动,大蓬大蓬的阳光洒落在她的发。此刻的她像是一幅典雅干净的中国画,虽然此刻的场景像是油画的取材地,但是她的存在让人感受不到一丝的喧闹浓烈。让我想起了一首诗:
她伫立窗畔,身边盛开一大团苹果花,
她光彩夺目,仿佛自身是洒满了阳光的花瓣。
叶芝描写他第一次遇见茅德·冈的场景,是她的光彩夺目和他的遥望,终其一生的从尘埃底的遥望。所以何其有幸,我将和这样的女孩度过余生。
很快报告结果就出来了,她说她没有那种病,然后就把诊断报告放进了随身的提包里,急切地问我的情况。
我不出意料地和大多数人一样没有患上冬眠阻碍症,但是在诊断中发现了我有心脏病。先天性,难以治愈,初期症状显现等字样冲刷着我的脑海。她看我不说话,就把头凑了过来看我的报告。
她将那只蒲公英放到我的手里。
陪着我一起沉默到黄昏。
“什么样的情况会出现这样的消息?”我用颤抖的声音问她们。
“几乎不可能,这个时代几乎所有的人都冬眠过。等等,你是说的上个时代的人吧?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没有冬眠过。”
“你可以去冬眠者物品保管公司找找,或许有什么他留给你的信息。看到那个女孩了吗?她的男朋友说好和她一起冬眠,但是在她冬眠的后一年就和别人结了婚,只给她留了个分手的消息。她是可以找他的,因为他也因为患病来到了这个时代,但是他已经七十多了。太长的时间跨度里什么都会发生。你还是去看看吧,或好或坏应该都会有一个结果。”
我询问完地点后就告辞了。
这个时代的交通主要依靠的是管道里的列车,管道是透明的,直通到地底。材质像那个时代的硅胶,完全无障碍的列车在管道里穿梭像是血液在血管中流动。
我在列车里看到了未来的城市,整个城市像是一个立体的建筑,无数的飞船在繁杂的路线中川流不息,各式各样的霓虹灯闪烁,有大块大块悬浮在空间的建筑标注着公园公共设施什么的,在这里抬头也能看到天空,比旧时代更蓝更深的天空。大概用了某种投影技术造就了看不到边的天顶而已。
这个时代的人不喜欢被束缚在哪里啊。
很快就到了那个公司。
在出示了证件之后,前台的机器人通知我稍等一会就会将所有与我相关的资料发送过来。
我期待着它快点来也祈祷着它慢点来。
没有人喜欢未知的答案。
“这种病,也许,未来可以治。”她试探着说出这句话。
“……”我沉默着,看着眼前的尘埃在最后的阳光下起舞,打转。
“我们一起去未来好不好?我爸爸留了很大一笔钱。”她背后的电视正在嘈杂不休,播放着一些俗套的二流偶像剧。
“你,你不想离开这个时代的吧。”我仍是低着头。不要这样啊,我不想勉强你,你不快乐的话,我也会很难过的啊。
“有你的话就不怕……”电视的嘈杂依旧,掩盖住了她没有说完的话。
我抱住了她,能感到她身体的一瞬间的僵硬,但是很快就放松了下来,抱住了我。她在我心里光彩夺目,像是是洒满了阳光的花瓣。
“我会比你先醒过来,然后唤醒你。”她凑到我的耳边轻声地说。
“嗯”
“早点开始准备。”
“嗯。”
“那就说好了,我在未来等你。”
她走开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她的身影有些落寞。
好像洒满阳光的花瓣一瓣瓣凋落。
我拆开了纸质资料的包裹,里面是封存了一百五十年的时光。
有我当时的手机,存折,钱包里还放着好久之前的纸币,放身份证的地方我放了一张和她的合照。不知道什么样的技术可以将照片保留这么久,让我在一百五十年后还能看到她的笑脸。
我翻遍了我所有的资料,他们甚至保留了我大学的某次成绩单。
但是没有她的任何消息。
我又找了一遍,没有,还是没有。
我疯了一样抖动着这些资料,从某处飘出了什么东西。
一束干瘪的蒲公英。
在我失望离开的时候,前台的机器人提醒我,忘了拷贝一些东西。
是啊,他们还保留了我当时留在计算机上的文件,一些未写完的文案,一些零零碎碎的视频和图片。
还有,还有一个装满音频的文件夹。
我点开了第一段。
“应该是一百多岁的林欢吧,你好啊,我是二十一岁的南柯啊……”
很快到了我要冬眠的时候。
一些人到病房送别,有人带来了一些花,有人带来了一些水果。
“其实没必要的啦,这些东西可撑不到你醒来的时候。”她站在窗户,窗外的黑暗里传来蝉鸣声,她的头发被风微微扬起,她正在削一个苹果,接连不断的苹果皮在她的刀下滑落。
“别忘了我们的约定,要在未来等我。”
接连不断的苹果皮出现断层,我看到她的眼底流露出我从没见过的光芒。
“当然啦,我一定会在未来等你的,一定。”她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的语气,然后若无其事的继续削苹果。
冬眠的时间到了,医生推着沉重的冷冻设施和外循环系统过来,然后催促她离开。
她出乎意料的没有听医生的话,执拗地让我吃一口苹果。
“就吃一口啊,我听说冬眠醒来的时候会有记忆的缺失,你吃一口苹果,它的味道会在你醒来的时候提醒你我的存在。”
“什么乱七八糟的,赶紧出去,别捣乱。”医生无奈地催促。
“你从哪听的,一点都不靠谱啊。”我笑了出来。
“我不管,你吃一口,就一口嘛。”她的眼神却和开玩笑一样的语言不搭。
“好吧,好吧,我吃。”
在亲眼确认我吃了之后,她才出去,临出门的时候,说了一句什么,但被医生操作设备的声音遮盖住了。
意识消失之前,我想,醒来的时候先看到的也会是看到她的笑脸吧。
“不能陪你去未来了,真的很抱歉。
我对你说了谎,我有冬眠阻碍症,但是如果坦白的话,你一定会选择留下来的吧。
未来是什么样子呢?你一定能适应的吧,毕竟你没有我那么笨。
你可不要陷在我的影子里,我特准你找别的女生哦。说不定我也会找别的男生,嘻嘻嘻。
但是别光看外表啊,要找那些性格好,脾气好的,你的存款到那时候会有很多吧,不要被坏女人骗走了……
啊啦啊啦,我也变得絮絮叨叨了,跟我老爸一样。
别太伤心啦,你一直伤心我也会很难过的。
虽然你现在没有意识像个木头。
不对,你有意识也像个木头。
就这样吧,我有空还会给你留消息的。
好好睡,晚安。”
“今天尝试了一个新的饺子馅,想送给你吃的时候才想起来你已经睡着了。
不开心,没有你给我当小白鼠了。
……
好好睡,晚安。”
“今天又有人跟我表白了,但是我拒绝了。
其实被人表白是件开心的事,但是对方不是你的话,怎么样都会觉得别扭。
……
好好睡,晚安。”
“我竟然三十岁了,时间过得好快啊,转眼就奔四了。
我会成为街坊大妈口中的老姑娘吧。
这些天去了好多场相亲,好累啊。
那些男的要不油腻,要不势力,哼哼,还没有你的一根头发丝好。
但是我以后也会找个人结婚的吧,不因为爱,因为习惯什么的。
你就好好睡着吧,没烦恼的木头,晚安。”
“今天吃了苹果口味的冰激凌,竟然被柜台小妹叫姐姐。
我才三十二,好吧,三十二也不小了。
你醒来的时候别忘了那个苹果的味道啊。
我发现单身的生活也蛮不错的,
还是不结婚了吧,被人挑来挑去的。
好好睡吧,年轻人,晚安。”
“我今天退休了,没想到我也成了老太太。
没有结过婚,也没有老伴儿女什么的,所以我最近啊帮忙照顾邻居的放学的小孩们。
今天他们画了好多画,还给我唱他们新学的儿歌。
但是晚上他们都回家了。
你如果没有生病该多好啊,
我们的孙子也会唱儿歌了吧。
但是现在我已经临近七十,而你还是停留在二十一岁。
好好睡吧,晚安。”
“这可能是最后一个音频了吧,
我也老了,我已经看到死神坐在了我的床边。
再见了
……
亲爱的。
晚安,好好睡。”
我带着那些音频在公园里一直播放,眼前是万家灯火。
我很庆幸这样的年代还有酒陪着我,我看到一大蓬蒲公英被风吹散,漫山遍野的小伞携带着她的声音,她的一声就这样对我吐露。我听到了她为新衣服而高兴,听到了她因为被抢占了客户而生气,听到了她因为年龄的增大而烦恼。
听到了她对我的叹息。
这些信息飘荡在我的数据包里,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女孩。
我仿佛看到她有时翻着我的那些无聊的文案,有时抱着爆米花看我下载好的电影,有时候无所事事地躺在那些零零碎碎乱七八糟的图片上发呆。
但是更多的时候是坐在数据世界的某个角落,轻轻哼着谁也听不懂的歌谣,等待着某个人将她唤醒。
一百五十年,这是我和她的距离,遥远到现在的我想象不出来的距离。
好像昨天她还坐在我的旁边,将一束蒲公英塞到我的手里,好像她刚刚还站在窗口,认真地削一个苹果,苹果的气息还清晰在我的鼻尖。
可是转眼成了故人。
但是也许曾经吹起她头发的风也会吹过我的脸颊。
但是也许曾经淋湿她的雨也会落在我头上。
当时她也会看月亮吧,她在看月亮的时候想的是什么,年纪不断增长的她想的东西会不会有变化,在无数个一个人的夜晚是怎么度过的。
我抬起头,照耀过她的月光此刻依然洒在我身上。
跨越一百五十年的时光,隔着千山万壑,我好像看到一朵小小的蒲公英带着她的声音飘来,在每段音频末尾都会说的,在病房门口被遮盖住的那句话。
那句话轻得好像是在风中的爱尔兰风笛。
她说,好好睡,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