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经年 

【一】
乌压压的一片云将天空映得愈发阴沉,本就少有行人的道上便真的只剩下傅晚抱着一大沓书悠哉悠哉的走着了。
毫无意外,傅晚脚步一转,又一次停在了那个凉风阵阵的巷口。
她伸手将头上的帽子压低了一些,望着看不见尽头的巷子默默出神。从几个月前开始,她就一直做着同一个梦。梦里有条幽深的小巷,巷子的尽头坐落着古旧的书阁……书阁中还有那个作古装打扮的隽贵青年。
然,在傅晚第一次看见眼前的巷子时就知道,也许她的梦并不是
梦。可是不管傅晚有多在意那个梦的真实性,她也从来没有进去证实过,不是不好奇,而是当她每次想踏入巷子的时候,心底总会涌出一丝令人心悸的悲恸。
起的是无端的落寞。
又是一阵凉风吹来,傅晚猛然回神,她紧了紧双手,深吸一口气,毅然的迈出了第一步——
过几日她就会离开这里,届时,她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弄清楚她为什么会做那样一个梦,又为什么会在现实里看见梦中的巷子。
梦与巷子都太过匪夷所思,带给傅晚的那种悲恸也太过莫名,这些亦足以让傅晚生起想一探究竟的心思。
巷子内一片昏暗,傅晚没有能照明的东西,只能在黑暗中小心翼翼的摸索着前进。
当傅晚越靠近巷子的尽头时,一束光线也慢慢放大,让她能清晰的看见眼前古生古色的书阁。
书阁暗红色的门边斜倚着一位身穿青色长袍的青年,他的手中拿着一本泛黄的古书。青年闻声抬头便看见了处于震惊中的女子。他眼角一挑,眸中带笑,藏在长袖下的左手却是微微颤抖。
他道:“傅晚,我等你很久了。”
……
等傅晚再一次回过神,她已经在书阁中的桌案旁坐着了。她抬眼扫过对面泡茶的青年,轻咳一声打破沉默,“你认识我?姜容声?”
姜容声似笑非笑的望了傅晚一眼,然后将茶递到她手边,“我在等你。”
傅晚一愣,“你在等我?为什么?”
对面的男子将紫砂茶杯送到嘴边轻呷一口后才道,“我在等你听我讲一个故事。”
傅晚看着他一系列赏心悦目的动作,脑中紧绷的弦忽然松懈,“你这么肯定我会听?”
姜容声嘴角恰到好处的勾出一个温润的弧度,“是。”
“为什么?”傅晚诧异。
“不为什么,你会答应的。”
“……”她确实想听。
【二】
那年的扶莞还只是一个戏班里的跑腿丫头,时常独身去山上采一些段报春来制作胭脂。
后来,戏班迁到金扬城,可种植段报春的那块地不能迁,所以小姑娘花了不少功夫才在一座山上找到了大片大片的段报春。在那个的地方,她碰见了一个穿着青衫的书生。
扶莞在戏班里见过的纷乱并没有让她在人际关系方面有丝毫长进,反而让她害怕人与人之间的来往。是以见着身为陌生人的书生时,扶莞脸色苍白,若不是死死的掐住手心——她也许会转身就走。
书生见此,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抿抿唇,没有说什么便离开了。
后来扶莞每次都会在此处遇见他,渐渐的,书生也不再避开扶莞,两个人一来二去也就成了点头之交。
扶莞和书生就这么相处了一年之久。
这天清晨,因着昨夜下过一场大雨,所以脚下的泥土松松软软,一不小心就可能滑倒。很不幸,扶莞就是这么滑倒的一个人。
段报春生长在悬崖的边缘,扶莞这么一滑便掉了下去。嗯…还有那个倒霉书生。所幸那时正值深秋,悬崖也不高,崖底的枯枝烂叶在地上铺了很厚的一层。除了书生的小腿骨折,扶莞昏迷不醒之外,两人倒也算平安无事。
书生和扶莞一个骨折,一个昏迷,寻找安身之处的大任自然而然就落到了书生的身上。
书生在一个石洞内生好火后不久,扶莞才幽幽转醒。
等扶莞一睁眼就看见书生不知生死的倚靠着石壁,她视线一转,又落到了那截变了形的小腿上。扶莞心里涌起一阵自责,如果不是她,书生也不会掉下来了。
这么想着,扶莞的眼眶马上就红了,她跑到书生旁边,无措的推了他两下,“喂…小公子你别睡呀…我,我给你唱曲子好不好?”
本以为已经失去知觉的书生动了,他摁了摁眉心,然后说:“嗯,你唱吧。”
扶莞:“……”
扶莞擦了擦眼泪,轻抿双唇,开口唱道:“……临风一笑,化做春泥飘零去,孤芳无痕,难留清香透天外。”一腔软语在昏暗的石洞中缓缓荡开。
忽然一阵脚步声渐行渐近,扶莞脸色一白,身躯一侧就挡在了书生前面,但她的声音却在颤抖,“谁!”
书生见她强自镇定的模样心底闪过一丝异样。他一言不发地伸手把扶莞拽到身旁,然后双眼紧紧地盯着洞口。
不一会儿那人就出现在了书生和扶莞的视线内,看样子是一个猎夫。
二人是真没想到崖底居然有着一个村落,且金扬城就离此处不远,他们在村落里住了几日便告辞回到金扬城。
这次事件过后,大概是一起患难过,是以扶莞也不那么害怕书生了,反而在面对书生时总是带着点讨好和愧疚。每当书生装模作样的摸了摸小腿,扶莞便不自觉的对书生特别好。
时光飞逝,两人之间似乎有什么正在悄然改变。
【三】
扶莞是个戏班的丫头,最想做的便是戏班的一个花旦。
而一个寒酸书生,考取功名那是必然。
都说日久生情,这话倒也不假。
等到书生上京赶考,扶莞因为嗓音与样貌早已是金扬城小有名气的花旦。
书生出发前摸了摸扶莞的头:“等我回来娶你。”
扶莞红着一张清丽的脸点头,一双黑色的眸子似乎在发光,她拉住书生的食指笑道,“我们约好了。”
书生瞧见她的小动作,不由反手握住,然后捏了捏手中的柔软,满意的看着那个小姑娘的脸又红上几分。
扶莞睁大了眼睛,好半晌都憋不出一个字。
“呵。”
低沉的轻笑声又惹得扶莞瞪了他好几眼。
……
金扬城的百姓都知道,那个名叫扶莞的花旦,被贵人瞧上了。
此时的扶莞被关在一间屋子里。屋内华贵男子坐在扶莞对面,眼中墨色深沉,语气却可以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扶莞,嫁给我,我可以给你任何东西。你想要什么?名声?身份?”
扶莞红着眼眶对霍琛哑声道:“我要他。”
霍琛起身扣住她的手腕,声音冷然:“那个书生如此重要?你说…我要不要在娶你之前除掉他?”
扶莞的眼泪簌簌而下,绷紧了唇线。霍琛伸手为她擦去眼泪,扶莞下意识想躲,却僵住了身子。
霍琛察觉到她的动作,眸色又是一黯,冷笑道:“他就这么重要?既然这样就准备嫁给我吧。你嫁给我,我放过他。如何?”
霍琛松开她的手腕,还未走出门就听那女子微弱的声音响起。
“好,等他取得功名,我就嫁给你。”
等书生高中状元的消息传到金扬城时,扶莞已经换上了嫁衣,画好了妆容。随后她就被牵上了花轿。
她和霍琛拜了天地,结为了夫妻。那一刻,霍琛是真的高兴。
扶莞被送入了新房,她的心从未有像过像现在这样的平静。
扶莞揭开红盖头,今天的她格外精致,只是眼前一片模糊…到底还是泪水弄湿了眼。扶莞小声的念着书生的名字,手中拿着一支木雕的玉兰簪,玉兰的花瓣处刻着两行清晰可见的小字——
情之所深,吾生所归。
扶莞将大红的喜服褪去,只着了一件白色的里衣,一头青丝放下后又用玉兰簪重新挽好。
婢女想阻止却被她赶出了新房。
她看着铜镜中与刚才判若两人的素净女子笑了,似乎很满意。
扶莞脚步轻移来到了桌前,她将一包粉末倒入一个酒杯后仰头饮下。
不过一会儿,扶莞就捂着腹部重新躺在床上,细细麻麻的疼痛瞬间爬满全身。
半刻钟后扶莞蜷缩着身体,一口一口的鲜血从嘴里吐出,染透了里衣。
意识越来越模糊,眼前似乎浮现了一个青色的身影,她伸出手探向那个身影:“阿容。”
“阿容…”
【四】
傅晚皱眉,不自觉的捂住心口处,那个地方不疼,但却很难受。她等了很久都没见姜容声再出声,问道:“没了?”
对面的青年端起茶轻抿一口,点点头。
傅晚欲言又止,“那…那个书生呢?”
“死了。”
“为什么和我说这个?”
“……”
等不到他的回答傅晚也不再多想,她揉了揉额头,直接拿过一本书就开始看。
临走时姜容声看着她,轻声问道:“你明天还来么?”
傅晚望着他的眼睛,迟疑的点了点头。
翌日
傅晚很守承诺的来到书阁,然后接过姜容声递给她的书看了起来。
傅晚手中的书又翻过一页,“你平时在书阁不会无聊?”
姜容声不动声色的笑笑,道:“怎么会?我一般都在参悟大~房~术~。”
傅晚:“……”
又是一阵寂静,傅晚终于忍无可忍,抬头很是认真的问:“姜容声,你梦见过我么?”
闻言,姜容声古怪的看了她两眼,小心翼翼的道:“春梦?”
傅晚:“……”
正是因为姜容声作死一般的神回答,傅晚想和他交流的欲望基本处于零。
……
这天是傅晚待在这个城市的最后一天,所以她看完书后没有像往常那样离开,而是为姜容声倒了一杯茶,说:“我明天要离开了。”
姜容声的动作微微一僵,“走好。”
傅晚叹了口气,其实除了那一天姜容声的两句话把她堵得要呕血外也没什么不好的,一个人在书阁里待久了也会孤独。
她丢下一句“保重”便走出了书阁。
姜容声神色平静的看着她消失在视线内,嘴角常挂的弧度渐渐放平,眼中氤氲着层层阴郁,“我的…”
当晚,傅晚做了一个梦,不是那条巷子,是姜容声说的那个故事。
傅晚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看着那些画面一幕幕的展现。
在扶莞死后的第三天傍晚,书生回到了金扬城。
可是扶莞看不到书生得知她的死讯时又哭又笑的痴癫,她看不到书生徒手刨开她坟墓的疯狂,她看不到书生抱着她冰凉的尸体在夜里哭的像个孩提……
她看不到书生的绝望——
那个书生的名字,是姜容声。
【五】
傅晚醒来时已经天亮,她的脸上一片冰凉,是泪。
她胡乱的打理了一下自己就往那个书阁跑,但等待她的却是人去楼空的悲凉。
傅晚终是忍不住的哭了出来:“阿容阿容…”
她想起来了。扶莞就是她,那个故事确是真真切切的上演过。
……
谁也想不到傅晚放弃了她的梦想继续留在这个地方,一留就是两年。她开了一间茶馆,每当有空闲时间便会去那个书阁。
他等了她那么久,现在该她等他了。
姜娴对于傅晚没离开确实感到诧异,但更多的是欣喜,她问过两次,都被岔开话题后就不再多问。
这天,看到姜娴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傅晚给她倒了杯茶,“怎么了?”
姜娴一把拉住她的手,“晚晚晚晚!你知道么,虽然我哥一祸傻多年,但他好之后颜高手好低音炮,自带气场二米八,可帅了!要不你和我哥凑一对啊!”
对于姜娴有一个因为车祸差点成傻子的哥哥,傅晚还是知道的。
傅晚抽出手,然后捧着脸笑,“可是我有喜欢的人了啊。”
姜娴愣住,肩一下子就垮了下来。
半晌,姜娴才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坚定开口,“傅晚,你不能等了。之前你告诉我的一切我都信,但他这两年就没有出现过…我不能信了。”
“我不能看着你等一个未知存在的人。”
“…可是我知道阿容他在。”傅晚道,“一直在。”
姜娴想再说话,却有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急切地推门而入。
姜娴眼睁睁看着那个痴傻过几年的男人一把将傅晚拥在怀里。
男子眼底的阴郁在见到傅晚时瞬间被笑意覆盖,周身冷凝的气息也顷刻之间融化。从阴冷到温雅也不过这么一眨眼的功夫。
他看着傅晚,笑得轻柔,“莞莞,我来了。”
【后记】
“47床,该做检查了。”
姜容声无动于衷的看着护士和妹妹姜娴将另一个他扶出病房。
是了。另一个他,能吃能睡却没有灵智的一具空壳,也是姜容声遇见扶莞之前,真正由他操控的身体。
现在的他只是一个魂体,却依旧着一身青色长袍。
他是回到了属于他的时空,可扶莞呢?
他的…莞莞呢?
“晚晚?我还在医院照顾我哥呢。”
“……”
“我忘了…对不起对不起!我哥这边完事了,我马上过去找你。”
病房外,姜娴的声音慢慢由远及近。
姜容声眉心一动,他耳边忽的响起一个急切的声音,让他一定去见姜娴口中的晚晚。
打定主意,姜容声看着姜娴对照顾“他”的护理人员细细叮嘱,然后跟着姜娴离开医院。
……
……
远远的隔着一条街,姜容声望着姜娴扑过去抱住的人,从回来后便一直阴沉的脸终于笑开,笑之后却是忍不住落泪。
“终是…找到你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