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七握着同心结的手微微出汗,透过红盖头十分忐忑的瞧向身旁的裴恒。
三千青丝用玉冠束起,一袭红衣称得裴恒愈发高雅清华。
林七望去时,忽然想起了裴恒的笑容。
在教坊司时,他一贯是不苟言笑的,一板一眼,颇像一个迂腐的老学究,但出了教坊司后,俨然脱胎换骨。
在教坊司外遇见他时,他要多上几分儒雅,言笑宴宴间,眼眸中更是添了几分随和,再加上性子一贯温和谦逊,都城女子多赞他清朗雅贵,眉目含春。
裴恒是严肃也好,一笑生春也好,从前林七也是明里暗里见过他不少回,但从未见过他这般眉目清冷的样子。
思及此,林七眼睛一酸,一滴泪落在了她的鞋尖上,润湿了绣花。
人这一生好比一日一夜,由朝阳初升至太阴西沉。
她从来都认为来日方长,也就随心所欲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即便此前身中蛊毒,她虽惶惶,时常责备自己从前的莽撞行径,但仍旧热闹的过着每一分每一秒。偶而倦怠,也未曾意志消沉。
今日之局面她始料未及,堪堪双十年华的她,却已经行至末途,她能怎么办?
长夜将尽,一生将终。
她要因虚度年华而悔恨,要因碌碌无为而羞愧,更为甚者,她终要客死异乡,连累家中母亲白发送黑发人,她和母亲谁都未曾料到,三年前府门一离竟是死别。
家书还未落笔,她早哭得泪眼模糊,楚楚忽然上前握住她的手,说,她会为她搏一个圆满。
她靠在窗边,仔细听着院中的动静。
裴恒的沉默在她的意料之内。
可是,她林七此生只余一日,终究是她自私了一回。
手边的红盖头上绣着的是鸳鸯戏水,她拿起红盖头瞧着绣工,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着红盖头上的纹路,听着屋外从争吵到寂静再到争吵。
她听见陈小千大声说着,她似乎是说给楚楚听的,又似乎是说给她听的。
她说,“陈楚楚,林七病重,只一日可活,你今**着裴恒娶她,瞧着是满堂彩,那明日呢?明日她……她去了后,你要让裴恒如何自处?是陈芊芊的未婚夫,还是林七的鳏夫?”
比起陈小千的气急败坏,楚楚倒是平和,她只说,“我只是告知他一声,并不是在询问他的意思。”
透过窗掩间的缝隙,她抬眼瞧去,只见陈小千将裴恒紧紧护在身后,极其戒备的模样,“你怎么可以这样?你这样狂妄自私,盲目自大,借着自己的身份随意支配他人的人生,再也不是我眼中善良大方的女主了!”
“你说的狂妄自私,盲目自大我都认下了,”楚楚接道,“但这亲他还是得结。”
楚楚冷眸凝视,任陈小千血雨腥风的胡咧咧,她自岿然不动。
那一句狂妄自私仿若一把利刃,将林七的一生,生生割成两半,一半是将要成灰的从前,一半是将要同裴恒成婚的现在,她揪着红盖头,瞧见那成灰了的过往里好似结出了一朵洁白的花。
她扔下手边的红纱,冲了出去,她的步子踉踉跄跄,奔下石阶时几乎被绊倒,幸得江淮扶了她一把。她半倚在江淮身上,慢慢的向楚楚走近,神色微恍。
楚楚眉眼间俱是冷意,手中直指裴恒与陈小千,一身的肃杀之意在见到林七时才敛去。
林七伸出手握住楚楚执着红伞的手,笑容嫣然,“只这最后一日了,你就让我安生的去了,好不好?”
夕阳的余晖落在楚楚的脸上,显得她是那般明媚温和
她一直在为他人奔波,竭尽所能的让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能拥有平安顺遂的人生,哪怕自己再苦再累,从未说过什么,她只是希望能够逃出花垣城,逃出城主的视线。即便是如此简单的念想,也被陈芊芊毁了,也被她毁了,但她从未说过一句重话,反而一直护着她们,这么好的楚楚,怎么能够担下狂妄自私的恶评呢?
临了,裴恒还是同意了这门荒唐的婚事,林七很想有骨气的回绝,可当她看见裴恒那双眼眸,那双她在梦中描摹了不止一回的眼眸,她实在是舍不得了。
她想只这一次,她只任性自私这一次
这场婚礼承了春雨城的婚服,于是一切礼仪习俗皆按春雨城之礼。
一拜天地
林七在阿离的搀扶下,同裴恒一道向天地行礼
二拜高堂
如今,两人父母俱不在,只对着空堂一拜
夫妻交拜
她转过身子,同裴恒相对,半躬身子,两相对拜。
林七心道,只这最后一礼了,她就要和他成为夫妻了。
忽然,她只觉喉头微甜,一口鲜血涌出。
满堂惊呼,是裴恒接住了她。
她抬眼瞧着裴恒满是怜悯的神色,抬手想要为他拂去烦心事,忽然自嘲一笑,她就是他的烦心事啊。
周围嘈杂,她只看着他,想到盖头上的鸳鸯戏水,心中更为凄苦。
鸳鸯交颈,蝴蝶双飞
看似恩爱不移,实则是离别之兆
她细细描摹着裴恒的眉眼,只觉得这样也好,礼未成,他同她不算夫妻,既全了她的意,也未辱他的名。
一阵寒风起,飘来一片雪
林七偏头望向漆黑的天际,借着烛光才发现又下雪了。
旧雪未化,又添新雪,春天依旧未来。
她忽然有些想看桃花了
喃喃出声,令裴恒错愕,他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午后。
他踏青而回,忽然就遇见了林七,那时的她所念所求也是一束桃花
他出口相问,话方出口,他便猜到了结局。
彼时是人间四月,尚能在高山间窥得一丝春色,可此却是寒冬新雪。
这个春天仿佛怎么都不会来
一片焦灼中,阿离忽然出口,城西郊地有一处汤泉,名为元和,此地最为别致之处是院中栽有百棵桃花,可以去此处碰碰运气。
闻言之间,裴恒已抱着林七出了门,苏子婴急急牵马而来,上马之后,裴恒一时愣住,方才还能说话的林七,此刻只昏昏沉沉的靠在他的怀里。
满天飞雪,他伸出手迎着雪,晶莹碎雪,万籁俱寂,一场雪湮灭了人间喧嚣。
他低头为林七裹上大氅
林七,你再等等。
迎着风雪,裴恒不知自己跑了多久。
寒风入肺,喉间透着冷意,脸颊处仿佛扎入了千万根冰针。
为什么还没有到元和
雪为什么还在下
这条路为什么还没到尽头
念着念着,泪水从他眼角落下,飞入雪中
身上的红色礼服沾了雪
雪融化成了水,将礼服染成暗淡红色
林七忽然出声,唤了声裴恒
我在,裴恒答道,我们马上就能去看桃花了
林七微微摇头,我等不到了。
不会的,你再等等。
对不起
吾心悦汝
谢谢
裴恒骑着马抱着林七在无垠的雪地里跋涉,林七在他怀里不住的颤抖,时而唤着裴恒,时而念着楚楚,更多时是唤着阿娘。
脉搏声穿过他的胸腔传进他的心里,越来越轻
他想痛哭,想一头扎进酒坛,昏睡一场,似乎这样就能将这一切的不可挽回从记忆里抹去。
雪依旧在下
裴恒勒住马,抬眼望向这满天的大雪
他紧紧拥着林七,想要渡给她些许暖意,想要将她留住
他和林七似乎要被这场雪埋住了,埋在了他们的新婚之日,埋在了他们的离别之日
林七用尽全身的力气,第一次抱了裴恒,也是最后一次
她说,裴恒
只是唤他名字,她已用尽了力气。
旁的话她既说不出口,也没力气再说了
裴恒拥着林七,肝肠寸断
她昨日还为红颜,今日却成枯骨
在楚楚和韩烁的注视下,裴恒抱着林七,趟过雪地,入了山林,飞雪乱眼,他们渐渐瞧不清他们的身影。
风雪纷飞中,裴恒走向了他与新婚妻子的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