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恒明白自己和林七此生无缘,也终有一日要以亲人旧友之身见她与他人结亲,与他人一道子孙满堂,享受天伦之乐。
每每念到此处,他总是满口苦涩,却也无可奈何。
花垣城战神之子是他的荣誉,也是他的枷锁,他这一生注定要与陈芊芊绑在一起,无所谓喜或是不喜。
偶尔深夜难眠时,裴恒也会苦思,那抹倩影是何时入了自己的眼。
他想起每次见到林七,他总是低着眼,不敢看她,陈芊芊聪慧,他害怕自己藏不住的欣喜会为她带来祸事,而陈芊芊行事虽顽劣,但他瞧得明白,她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他想一副臭皮囊而已,她想要,他给便是了,脸面于他而言,实是一个早就没有了的劳什子玩意儿。
可林七却是执拗的紧,他劝过林七,万事以己先,莫要再管他了。
然而她是又傻又执着,执着的为他一次又一次的挡下陈芊芊的羞辱,傻傻的为他忤逆郡主之令。
其实,林七一点也不懂他。
他好风雅,可她只懂经商之道
他能笔下生风,而她作的文章堪堪通顺
林七尚在教坊司时,他常常对着她的文章又气又笑,气她的才学浅薄,笑她的率性而为,是如何便如何,从不作假。
为人之秉性,修身之嗜好,他二人无半分相似,他为何会将满腔相思赋予一个不懂他的人,然而思来想去,辗转反侧,却只得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此次出行朱雀城,他一早便知晓假陈芊芊已经混入了使团,可他佯装不知情,直到离花垣城都城颇远,他才作偶然得知此事的模样,诚惶诚恐的上书城主告罪。
他要借这个假陈芊芊入朝堂,得官位。
可他从未入过官场,单纯的以为万事尽在掌握,直到楚楚点醒了他。
城主处处以陈芊芊为先,她是不会让花垣城的人毁掉她的心血的,那支小队她反而会好好护着,等待陈芊芊的归来,而他所期盼的造化从来不在城主的思量里。
楚楚刚破碎了他的希翼,而上天又要收回他的欢喜
裴恒记得正月初三那天晨起时,日光朗煦,碧空如洗。
积雪融化,雪水从瓦片上倾下,点点滴滴,淅淅沥沥。还有几只鸟雀出来觅食,在屋瓦高墙边蹿来蹿去,热闹得紧。
这么好的天气,昭示的却不是否极泰来
他以为林七的苦难就此结束,没想到去蛊一事却是他们劫难的开始
往日生龙活虎的林七,如今面如白纸,一身血污,数不清的银针扎在了林七的脑袋上,楚楚看着看着便落了泪。
秦宣向他们说了很多,但裴恒只记住了一句
林姑娘也许活不过明日
他低着头,却挺直了脊背,面无表情,叫人瞧不出什么,只他自己知晓,那一刻的天崩地裂,兵荒马乱。
他愣愣不知心之所愿竟得如此潦草结局
待他回神之时,楚楚已走远了,而韩烁也不知在何时追了去。
倚着桌椅,抬手揉了揉额头,他曾厌恶自己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人生,可当一切顺遂被搅乱之时,他又贪恋起从前的安稳。
裴恒慌乱的看向林七,想要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梦。
一个过分真实的噩梦。
显而易见,噩梦之说是他的一厢情愿。
裴恒着苏子婴寻来一把长琴。
焚香,净面,更衣
他着一袭白衣,端坐于幽暗之中,指尖落下一曲长相思,他知道她一定能听见,从满面笑颜到涕泗横流,他唇边一直挂着浅浅的笑,他对她的喜欢,只会为两人带来灾厄,所以他便将此深埋心底。
可她要走了,他留不住她
借着曼曼琴音,他说尽心中相思
他是被苏子婴的焦急声音生生从回忆中拉回来的,回神时,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珠,像极了少年时林七拂落的那朵香雪塔上的水珠。
他掀开珠帘,透过纱幔往外看去
楚楚带着一身伤,负着一身寒凉而回,手里紧紧握着一个瓷瓶,载着满身疲惫,她一步一步的走向秦宣,将瓷瓶珍而重之的放到他的手中。
众人惊奇,只见她薄唇微动,声音喑哑,“楚楚求秦庄主能尽毕生所学救她。”
秦宣垂下眼眸,目光落在手心,那瓷瓶泛着银光,他静静思量着,久久不曾开口。
“师兄。”原本沉默的韩烁盯着秦宣手中的瓷瓶,忽然出声。
秦宣抬眸深深看他,“我尽力而为。”
“多谢秦庄主。”
阿离想要上前将楚楚扶到偏房为她上药,楚楚却是婉拒,直言要留在屋内陪着林七。
秦宣将楚楚留下,而其他人也被请了出去。
裴恒透过两扇门间越来越小的缝隙,深深望了一眼楚楚。
他瞥见楚楚时,总觉得她神色中有几分道不明的情绪,快得让人捉摸不透,他摇摇头,只当是自己的错觉。
韩烁瞧见他的失魂落魄的模样,拍了拍他的肩,裴恒抬眼时瞧见他脸颊的伤口,韩烁浑不在意,似乎是有话要说,可到最后他什么也没说。
他愣愣的跟着韩烁行了一段路,后来跟丢了,便沿着回廊一步一步的挪移,似行尸走肉一般,每一步都像是踏进了流沙里,越想抽身越用力,越用力困得越久。
白色的衣裳在寒风中飘荡,越发衬得他似一缕离魂。
他靠在石墙边,瞧见山庄里的人个个手捧红纱,忙忙碌碌,有人在窗户上贴着囍,有人踩着木梯挂上了红灯笼。
苏子婴适时出现,手捧红色婚服,他定睛看着那抹红色,哑然一笑,原来韩烁的欲言又止是这个意思,楚楚的别有深意也不是他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