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魔传：姜子牙·人间道

“姜尚，你可知罪？”

　　“也许吧。”

　　【天的最高处】

　　两名道人正窃窃私语。

　　“让一介凡人来这云池垂钓，而且用的还是千年菩提的鱼竿、天蚕丝的鱼线，这池中的东西，可不是他能够钓的啊，师兄。”

　　“那，就看他有什么本事了。他既然明白的那么多，那，请他钓鱼，也不能怪我。”道人的脸上，露出一抹冷笑，“师弟，你来猜一猜，究竟谁会是鱼。”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端坐在云头，双脚从这朵白云边垂下。他的手向前伸着，其中，一根鱼竿正在他掌中。杆头的鱼线出奇的细，垂入下方，隐没在白云深处。老者双眼微闭，面带微笑。

　　忽然，一个渺远却又仿佛近在咫尺的声音，从最深的天际，从最近的身边响起。

　　【三日前】

　　斩妖柱前，三妖被死死绑缚。

　　姜子牙站于一侧，看着眼前三只祸乱商朝的千年妖精。他的心中，忽思绪万千。

　　此时那千年之狐突然仰天冷笑。

　　“我等原隐于山林，与世无争。人类杀死我们的同胞，而如今，我们奉天神之旨行事，到头来他们一副伪善之色，反来惩罚我等？你们这些人类，好好看看神仙都是何物!我等三人，奉的是女娲娘娘的命来人间惩罚商王帝辛。到头来，这等背信弃义的神仙反来怪罪我们？我们有何罪？难道罪在我们生而为妖不成？天地之间，道义已尽。成了神，你们就会失去自我！这商周之间的战争，如此血流成河，本质无非是各派争名夺利，为自己封神而祸害天下的无耻争斗罢了！你们无论胜败，只要是个人，都有个或大或小的神位，上天去和他们同流合污，只有我们妖，奉天命行事，到头来却魂魄无存，你们若仍有良心，就睁开眼，看看那些所谓天神，看看这世界！认清这一切的丑恶！”

　　时辰到。

　　他长叹一声，高举的右手猛地挥下。

　　行刑毕。

　　三股妖气，直冲云霄。

　　姜子牙的头微微抬起，看着萦绕在半空，久久不散的灰黑色妖气，按住净瓶瓶盖的右手，终未将其揭开。

　　也许，她们是对的。但这又有什么用？

　　他的手伸入怀中，握住一物。

　　那是一个鱼钩。

　　“究竟谁是渔，谁又是鱼呢。”

　　【如今】

　　他依旧静静地坐在那朵云头，只是握着鱼竿的右手，向上缓缓提起。

　　面前，一朵淡金色的云漂浮，散发出尊贵的气息。云上，一道人负手而立。他的周身，仙气缭绕。

　　在那长鱼线的尽头，一条鱼甩着尾，不断扭动着身体。

　　那是一条彩色的鱼。鱼身上的鳞片分为七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姜子牙，你奉天命斩妖，却未彻底毁去三妖的魂魄，而竟然私自放走她们，此乃违背天命的重罪！”

　　“禀天尊，子牙私以为，苏妲己，即三妖之首，千年狐狸精之言，句句在理。”

　　“那，也就是说，你姜尚听信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妖的话？妖言惑众，你居然说其句句在理？你也被她美色蒙蔽不成？”那道人冷冷地看着姜子牙。

　　“杀人或斩妖，并非因其对错，而是看其利弊，这点，小人明白。对于这三妖，杀其肉体，因其祸乱人间。这，是为稳万千人之心。而吾擅做主张，私放其灵魂，则是因其是奉天命作乱，若毁其魂魄，则天下万千妖的心得不到稳固，它们会一同作乱，到时生灵涂炭，可比只这三妖作乱之害严重万万倍。”姜子牙淡淡道。他的双眼，依旧没有离开鱼竿、鱼线，以及看似平静的，下方的深厚云层。

　　“妖即世间的祸害，稳其心又如何？况且，若是群妖作乱，天庭和我们三教，定会派人镇压，那点小妖，不足为虑。依我看，你姜子牙是自恃功高，被苏妲己收买，徇私枉法，欺瞒天庭。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三清至尊了？这神位，你还要不要封了？”

　　姜子牙微微一笑，依旧注视着云面。那眼神，平淡如水。

　　“师尊，前者，姜尚不敢，但这神，我的确是不愿封。”

　　元始天尊的眼神一顿。

　　“你说什么？”

　　“我愿重入轮回，永生徘徊于人间，以此抵罪。”姜子牙第一次抬起头。那满头银丝，在脑后随风飘扬。他的目光炯炯，其中蕴含着看透一切的智慧，以及看破一切的淡然。

　　他从鱼钩上，取下那条七彩的鱼。下面的鱼钩，出现在元始天尊的眼中。

　　那鱼钩，是直的。

　　【回忆】

　　多年前，那一日。

　　一人、一杆、一钩，却无鱼。

　　人是凡人，杆是木杆，钩是直钩。

　　“老人家，您，在钓什么？”他的身旁忽有人问。

　　“嘘——小伙子，鱼来了，莫惊了它。”

　　老者不紧不慢地收杆，那笔直的鱼钩上却什么也没有。

　　“那请问，您又钓来了什么呢？”

　　“我钓来的，是王侯啊。”老者放下手中鱼竿，缓缓抬起头。

　　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子站在他面前。

　　“西岐姬昌，是吗？”

　　“老人家您怎么知道——”

　　“休问。年轻人，坐下陪我钓会儿鱼吧。”

　　男子也不好推脱，就在老人身边坐下。

　　“您这钩是直的，却有何用意？”

　　“愿者上钩。弯钩垂钓，只可钓些功名，却永远会被钓来的东西所扰，直至失去本心。而直钩，才能钓自己真正想要之物，钓来属于自己的自由。”老者淡淡道。

　　男子学着老者的样子，抛钩入水。

　　“今日，愿闻先生高见。”

　　【斩妖后】

　　傍晚。夕日西斜。

　　他独自走出大帐，来到午时监斩三妖之地。三根斩妖柱上，密密麻麻的奇异纹路中，那血迹已经干涸，留下一块块斑驳的痕迹。尸体已经抬走，唯有三个妖精幻化的人的头颅还悬挂在柱子的顶端。

　　他抬头望着天空。一片乌云，遮蔽了半边夕阳的余晖。

　　“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他像是对着那三颗头颅，又像是对着天际，喃喃道。

　　“师叔。”姜子牙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杨戬。”他没有回头，却是认出了声音的主人，“什么事？”

　　“关于……我的身世。”

　　老人回过头去，看着身后的青年。杨戬稳重的脸庞上，此时露出一丝犹疑，“我究竟来自何方？”

　　姜子牙长叹一声：“你终究，还是问起了。可我不能告诉你。只是，你若封神登天，必有灾祸。”

　　“我的身世，和天庭有关？”

　　“没错。你不如和我一道留下。人间，才最为壮美。”

　　“师叔？”诧异的眼神落在老人身上。

　　“昨日苏妲己之言，你也听见了。你心里明白她说的一切。”

　　杨戬若有所思。

　　“其实，神并没有什么不对的。他们只是在按法则办事，让世界平衡的法则。在天上，这等法则，会代替善恶。人可以分对错，但神只看利弊。利于世界发展，即使错，依旧要为；于世界不利，即使正义，也要诛杀。”

　　“所以，他们都没有心？”

　　“这是不得已的选择。否则，他们会因为自己必须做的一切，为神担负的责任和自己心中曾经的良知的矛盾而崩溃。而避免这种崩溃的方法，就是禁锢自己的心。”说着，姜子牙从怀中掏出一物，徐徐展开。

　　“这，这是——”杨戬惊异道。

　　“天机。”

　　卷轴的最上端，赫然是“封神榜”三个大字。

　　杨戬伸颈观看。看不多时，沉吟道：“这些人……他们，便是追求利益的结果？”

　　“没错。这才是封神之战的最终目的。不论是谁，属于哪一派，做过什么，只要为人，且有些本事，都能得以封神。这样，天下人就会敬畏、感激神明，同时天庭得以更好地控制世界。他们追求的，是在天庭的利益上，使整个世界利益，最大化。”

　　杨戬沉默了一会：“所以，好人，做不了好神。”

　　姜子牙点点头，道：“没有神，世界也会不复存在。可如果世人知道成神的代价，是毁灭自我和良知，又有谁会愿意成神？所以，需要封神一战，需要把神位包装得无比高大。它们，就是大鱼。你拿结实的鱼钩，一定可以钓来，但鱼上了勾，却可能把渔人拖入湖底。”

　　“我明白了。但师叔，我还有妹妹，我不希望她再受尘世之苦。”

　　“体味人世，才有趣啊。”姜子牙叹道，“不过也罢，在我还有一些小小权利之际，让你去灌江口吧。那个神位不在管制中，让你们过过日子，够了。”

　　【如今】

　　子牙取下七彩鱼，再度抛钩入水。

　　“那也罢。”元始天尊叹道，“你还有何话说？”

　　“不用让我再登神位。我只愿，永远做一名垂钓之人，那就够了。”

　　“那，你去吧。姬发会将你封在齐地。今后几世，无论佛道，都会帮你安排。你就将此折罪吧。”

　　“谢天尊。”姜子牙抬起右手，刚欲收杆，却脸色微微一变，又转头道，“天尊——”

　　鱼竿尽头，浮标早已没入云池，鱼线死死绷紧，正剧烈地抖动。

　　“怎么？”元始天尊看着鱼竿，却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见。

　　“啊，没事。子牙只是想说，天尊的鱼池内，仿佛有些奇物。还有，谢谢您让我在此钓鱼。子牙告退。”姜尚笑着道。

　　说完，老人面色恢复凝重，右手手腕微抖，鱼线已是收回。末端那笔直的铁钩，却是已然扭曲。

　　云池内，一条修长的黑色影子，在白云之下若隐若现。

　　姜子牙走下云端，转身望着天际，露出平和的微笑。

　　“神们，确实法力无边。可要论垂钓，老朽不遑多让。”说着，老人从怀中拿出那个直钩。

　　“直钩垂钓，方可进退自由。一切都是平等的，待鱼和渔身份互换之际，选择愿与不愿的权利，同样会互换。”

　　“人间之道，正如这直钩钓鱼。”

　　愿者，上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