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龙1

　　烈日炎炎，暑气腾腾，连续三月滴雨未下城中草木枝叶软塌塌的，城中人就把与变得没精打采。待日头落下了山，朝次便查拉着脑袋出门往令丘河去。

　　宋奚昨日被官府抓走了，说是城里来了个神通广大的大仙，让城中所有属龙的成年男子聚到一处今日黄昏时一起在令丘河求雨。宋奚被拽走时哭喊着让朝次救他，左邻右舍听到动静纷纷围过来看热闹，朝次觉得丢脸极了“啪”地把门关上，完全不理会宋奚的哀求。

　　她和自家夫婿分离六百余年，只能用瓜果依着夫婿的模样做了个假宋奚聊解相思，谁知做出来的假人憨憨傻傻的，没少让她操心。

　　不知一夜过去，宋呆瓜会不会哭成果脯……朝次抬头看了看天色，加紧步伐。

　　令丘河岸上聚着黑压压的人群，人群围着一处临时搭起来的木台子，神通广大的大仙高坐台上，着一身素色长袍，披散着的头发被风吹得全糊在脸上，活像只鬼。朝次好不容易挤到前面，却见包括宋奚在内的几十名男子站成两排，肩上都搭着手臂粗的麻绳，绳子另一端系着个硕大的铁钩子，就放在大仙脚边。

　　日影刚从台上移过，大仙忽然从座上起身，一脚将铁钩子踢下了河。那么重的铁钩，他却像踢小石子儿一般轻松。铁钩一入水，大仙大喝一声：“拉！”于是众男子咬牙拉绳前行，尤其可怜的宋奚，别人是拉得满头大汗，他是拉得满脸泪水。朝次恨不能上去把他也踢下河，真是丢人！

　　不一会儿，河中原本平静的水波忽而翻涌不止，天空中也渐渐聚拢了如墨乌云，麻绳那端不知勾住了什么东西似乎越来越重众人越拉越吃力。台上的大仙看了眼天大声道：“继续拉！”

　　头顶乌云一层又一层，此时完全遮住了天光。围观的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久违的雨云，一时岸边竟一片死寂。河水愈发汹涌，甚至漫上岸来，人群不由自主地往后挪了挪，朝次没退，反而往前走了几步，死死盯着河面。密云中忽地炸开一声响雷，朝次吃了一惊，抬眼一望，台上大仙拿袖子挡着脸，从云里落下来的雷电一道接一道砸在他身上，却丝毫伤不了他。旱了三个月的令丘城终于落了雨，围观百姓欢呼雀跃，朝次眉头却锁得更紧，盯着河面不敢放松，直到大仙将袖一挥，拉绳的众人齐齐停了脚步放下绳索，她才暗暗松了口气。

　　很快，河水恢复平静，乌云四散，霞光重新铺洒在山河间，而脚下泥土已吸足了雨水，比原先松软许多。

　　宋奚浑身被雨水打湿，垂着头红着眼走过来，弱弱喊了声：“朝次……”

　　“回去吧。”朝次瞪了瞪旁边几个指着她笑的大娘。她们总爱在背后笑她嫁了个懦弱如妇人的夫君，好像她们嫁的都是当朝威武将军似的。

　　“樊姐姐你是不知道，那不怕死的居然施法钓龙！万一钓到条法力高的，他制不住，看热闹的百姓被吃了怎么办？”朝次一面喝汤一面道，“多年不见封臧的作风还是如此疯癫不寻常。”

　　“多年不见，朝次你这张嘴还是如此损人不利己。”

　　屋中三人齐齐回头，却见今日在河边作法的大仙提着食盒站在门边，散发已经束起，人却越显慵懒，一边打哈欠一边走到桌边：“正好我也还没吃，一起吧。”

　　宋奚因他让自己拉麻绳，心中尚有怨气，“你出去，宋家从不给陌生人饭吃。”

　　封藏已端正地坐在桌旁，手里举着筷子正要夹菜闻言笑了笑：“我是宋家的老熟人了。”又看了看宁樊，“能帮我盛碗饭吗？”

　　宁樊点点头，给他舀了碗米饭。宋奚见宁樊居然甘愿伺候他，心里有再多气也只能憋着了。朝次夹了口菜，问道：“你怎么来了？”

　　“令丘城城主请我来求雨，能造福百姓的事我当然义不容辞。”

　　朝次哼了声：“得了吧，你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主。”指了指放在地上的食盒，“不把菜拿出来吃吗？”

　　“哦，这里面装的不是菜肴。”封臧俯身打开盒子，露出里面乱七八糟的衣裳，“我随手拿来装衣物的，打算在你这儿住几天。”

　　朝次微笑着对他道：“吃完饭就滚吧。”

　　次日清晨，封藏打着哈欠出房门时，望见朝次和宋奚蹲在院子里不知在看啥。他好奇地走过去，只见地上放着只木盆，盆中一条约三四寸长的红色小龙晃着脑袋浮出水面，正冲宋奚吐水。宋奚一面擦脸一面起身：“买的时候明明是条红鲤鱼，怎么回到家就变龙了？不知道龙好不好吃……”

　　封臧凑得更近些，“这么小的龙，剥了龙鳞油炸了好吃……啊！”他话未说完，那条龙忽地从水中跃起，冲着他的眼睛飞去。封臧下意识往后一避，竟被咬住了嘴唇，只能忍着疼抓住龙身，口齿不清地道，“放开……”

　　朝次先是一愣，随即笑得直不起腰：“龙女，你就放开他吧，亲嘴不是这样亲的……”

　　那条龙果然松了口，挣扎着又要去咬封臧的手。封臧满嘴鲜血，却腾不出手擦一擦，沉着声恐吓道：“再闹把你丢锅里去煮了！”

　　龙身周围水汽腾起，不一会儿现出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被封臧掐着腰提在半空中，仍不停地蹬腿挥手要挠封臧：“我路过令丘河，你为何带人拿铁钩伤我？”

　　“为了求雨。昨日你要是不挣扎，又怎会被伤？”

　　龙女更怒，施害者还怪罪起受害者了！她一龇牙：“要雨是吧？行啊！”然后一张口喷了封臧一身带着水草的水。后来要不是朝次将龙女带走，封藏可能会把它剁成几节丢到正在烧水的锅里。

　　午饭后封臧到厨房去探望龙女。她翻着肚皮浮在水面上，一动也不动。封臧拿手指戳了戳，她猛然翻身跃起要咬他的指头，谁知封臧迅速收了手，还一脚踢开了水盆，她“啪”地摔在脏乎乎的地上，现了人形打滚喊疼。

　　“活了几千年，还是头一次见到你这么弱的龙。”

　　封臧弯腰看她，笑眯眯地说，“泥猷都比你厉害。”

　　龙女增地跳起来：“还不是你昨日施法拿大铁钩钩住我的尾巴！还不是我的尾巴因此受了伤！你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还敢取笑我！”

　　“有什么不敢的，反正你也打不过我。”封臧气定神闲地道。

　　龙女真想把他埋在令丘河畔筑堤。

　　“不过，既是我伤了你，理应负责。”封臧好笑地看着她磨牙的样子，“你在这儿住一段时间，我帮你疗伤。你叫什么？”

　　“初旦。不用你帮我疗伤，尽快将我送到介河，咱俩的恩怨一笔勾销。”

　　“介河……”封臧摸着下巴想了想，“挺远的，坐马车的话得三个月。你还不如赶紧养好了伤腾云去。”

　　初旦偷偷摸了摸身后受了伤的尾巴，她现在飞不起来也游不动了，要去介河确实只能坐马车。可三个月太久了，她盯着封臧问：“你不是会法术吗？就不能驾云送我去？”

　　封臧笑着回道：“不能。我不会驾云。”顿了顿又道，“我只会钓鱼和钓蠢龙。”

　　家里房间不够，因此初旦只能和朝次一起睡。两人在灯烛下聊了片刻，便听见封臧来敲门：“初旦，快子时了。”

　　屋里传来两位姑娘低低的笑声。封臧等了一会儿不见人来开门，又敲了敲：“你的伤还想不想治了？”

　　“不治了，你走吧。”

　　封藏脸一黑，转身要走，身后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朝次笑嘻嘻地探出脑袋来：“把这位也带走。”

　　一面说一面将初旦推了出来，“快去快回。”

　　封臧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初旦憋笑低头跟着，冷不丁撞上前头的人，吓得退了几步，拍着胸问道“你突然停下来干吗？”

　　封臧拿着灯笼照了照她的脸：“朝次跟你说什么了？这么开心。”

　　他一提，初旦登时笑得喘不过气：“她说……你以前有一回去她家玩……半夜尿床了哈哈哈……”

　　昏暗灯影下，封臧的脸色阴郁得像是要吃人，一声不吭地看着初旦笑得不能自已，片刻后问道：“笑够了吗？”

　　“够……够了，进去吧。”初旦一边擦泪一边走进屋去，“你要怎么帮我疗伤？”

　　她的眼中还带着泪花，晶亮如珠，唇边也还挂着笑意，两腮红扑扑的，整个人被灯影笼着，像是月色下枝头挂着的含露花骨朵儿。封臧微微一怔：“你不疯的时候还挺好看。”

　　初旦瞪他一眼，哼了声：“你不尿床的时候也不好看。”

　　封臧不和她斗嘴，径直走到窗边，将盆中刚开的一株花连根拔起，放到清水中细细清洗。初旦凑过来问：“这是什么？”

　　“茧烟兰，子时开花，对伤口愈合有奇效。”封臧把洗净的茧烟兰丢到沸腾的热水里，一边拨弄炉子里的炭一边道，“得熬一会儿。你坐下等等吧。”

　　初旦依言搬了凳子来坐到他身边：“我就住在茧烟泽，怎么没听过这草药？”

　　“因为你孤陋寡闻吧。”封臧一面拿长匙搅拌药汤一面道，“你是茧烟泽的水神？”

　　“算是吧，茧烟泽原先的水神被我吓跑了，我就在那儿住了下来。”初旦往前又凑了凑，药炉里冒的热气带着淡淡的甜味，真好闻。

　　“在那儿住得好好的，你跑到令丘城来做什么？”

　　“我只是路过！还不是你们搞什么求雨！”初旦重重叹了气，“不久前我梦见家里父兄遭人陷害，心中大不安，便想回去看看。”

　　封臧许久都没再说话。直到小炉中炭火熄灭，他才慢悠悠地将药汁倒入小瓷碗中。初旦早等得不耐烦，也不怕烫，端起来仰头便喝了，喝完还满足地呼出口热气：“完事了，我回去睡了。”

　　封臧盯着她看了半晌，叹气摇头：“这药是要倒在纱布上外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