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熙的第一个孩子没有平安生下来,她怀胎五个月的时候跌了一跤,从九十九级石阶上滚落。
她不慎跌跤的那日,正逢宁州来使寨报陈帝,说宁王伤势恶化,大夫们束手无策。
可谢夙到底还是咬牙撑了过来。
穆熙被陈帝冷落了好长一段时间,一年后才重新复宠。
她在陈帝必经的路上,跳了一支洛神赋,舞罢,她变戏法般幻化出一枝红梅,抱在怀中,看向陈帝。红衣似火,自皑皑雪地上蔓延开,她光脚踩在雪上,脚踝挂了一串精致的银铃,举手投
足间但闻清越银铃声。
当夜陈帝去了她的宫中。
谢夙远在宁州,陆陆续续听闻了很多有关她的传闻,他知道她是如何努力邀宠,也知道她彻彻底底将自己变成了深宫妇人。
第三年,他前往盛京述职,又一次见到了穆熙。她再度有孕,陈帝大喜,晋封她为妃。
她前往法光寺为腹中孩子祈福,撞见了暗中等候她多时的谢夙。
谢夙着一袭白袍,静坐在梨树下,他收了手中的折扇:“熙熙。”
穆熙浅笑“王爷应唤我一声娘娘。”她变了,变了太多。
工于心计,手段凌厉,站在他面前时,眼中透露出的光芒,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
就好似她还是多年前于暖暖春晖里习字的小姑娘。
可他已经开始老了,鬓边生出的几根白发,怎么也遮不住他长了穆熙十岁,这是无法跨越的岁月鸿沟。
她消瘦许多,精致的妆容也难以掩饰神情里的疲倦,陈帝宫中妃众多,且她出身低微,没有亲族庇佑……他知道她如履薄冰,步步皆不易。
恍惚间,他想要招手,想要对她说,熙熙,我接你回去。就如同九年前,他于纷飞的大雪里向她伸出手,对她说我接你回去。
可他早已失去了带她走的资格,只能看着她艳丽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满目青翠中。
唯愿光阴流转,故人年少春衫薄。
穆熙诞下女儿不久,陈帝骤然病倒。
陈帝患上的是时疫,宫中妃媒皆推丢不愿前去伺疾,也只有穆熙说,臣妾愿意去。
她衣不解带照料数月,陈帝的病一日比一日差,东宫的太子年纪尚幼,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任谁都知道,盛京很快要变天了。
春末,宁王谢夙举旗叛乱,边关的数位将领纷纷响应。
七年前先帝病重,徐妃下令封锁先帝病重的消息,朝廷于匈奴一战中迟迟不肯出兵,为的便是把谢夙拖死在战场。等到谢夙回来,徐氏一族已顺利掌控局面,即便是先帝亦无可奈何。
先帝把谢夙贬去宁州,暗中留了一枚兵符给他,那枚兵符可以调动先帝驻留在边关的玄铁军。先帝真正舍弃的,是放任匈奴直驱入境,罔顾边境百姓生死的三皇子。
谢夙亦培养了自己的势力,他这么多年忍辱偷生,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重回皇城,登上那个位置。
战报源源不断传来,说的皆是两股叛军在青州交接后,势如破竹,直指盛京。
皇城被破那夜,宫人们四散逃命,守在未央宫的,仅剩穆熙与几夕中心的太监。
号角声划破长空,陈帝从昏迷中惊醒,看向穆熙:“叛军都快攻入皇城,为何你还不逃走?”
她柔声说:”陛下在哪儿,臣妾便在哪儿。”
陈帝笑了笑,疲倦地合上双眼:“你这么忠心,朕有一份大礼要赐给你,到时候自然会有人送去的。”
她垂下眼眸,拨动汤勺的手顿下来,陈帝是想赐死她,她终究是等不到他前来吗?
更漏声残,金戈声传到了殿外,总管太监催促陈帝离开,许久不见动静,一探鼻息,陈帝竟断了气。
她平静跪下,等候即将被宣判的死亡。
那间三支羽箭破窗而入,没入总管太监胸膛,穆熙侧首看去,泪意盈盈。
谢夙放下弓,身后是万千披金执锐的士卒,他向她伸出手:“熙熙,到我身边来。”
她隐忍了四年的泪,终于落下。
穆熙迁入西园,孩子跟在她身边,孩子已经半岁多了,一直没有名字,穆熙给她取了个小名,叫瑗瑗。
天下初定,谢夙忙于朝政,但只要有空,便会来西园看看她。他纳了几位功臣之女为妃,迟迟没有立后,朝中劝谏他立后的声音越来越高,都被他压制了下去。
他已过而立之年,膝下仍没有子嗣,宫中传言纷纷,谢夙一笑置之。
谢夙准备册封瑗瑗为公主,他抱着瑗瑗和穆熙说这件事,她笑了笑,道:“陛下也应该有自己的孩子了。”
同他说起这番话的时候,她的面容比起之前苍白许多。她生瑗瑗的时候难产,身子一直不好,入住西园不久便病了下去,服药也不见起色。
谢夙低头看向瑗瑗,若有所思。
他们之间已无岁月可回首,隔着这座皇城相守,相思相望不相亲,竟成了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一月后,谢夙立了皇后,是大司马的长女,性情温婉,相貌端庄。
封后大典结束当晚,他枯坐一整夜,看红烛燃尽。
次日清晨,西园的护卫急急向他凛报,说是太妃病情加重。
谢夙连忙赶往西园,穆熙倚在床头,眸中没有丝毫神采,嘴角犹带血迹。
“你们是怎么照顾的?”他冷声训斥满屋的宫婢与太医,推动轮椅上前,猝不及然地,穆熙抄起床头的净瓶砸向他,一时间满屋寂然,表暖被惊到,哇地哭出声。
他甚至还来不及擦去脸上的血,便又有物事砸了过来,是一封泛黄的奏疏,七年前,他写给景帝的奏疏。
就好似一瞬间坠入深渊,他抬起头,努力使自己保持镇定:“熙熙……”
“谢夙。”她打断他的话,“当年将我父亲的罪证告到御前的是你?”
他精心隐瞒了七年的秘密,原以为已被时光尘封,可最后穆熙还是得知了。
穆铮战死前,曾将厚厚一封信交到他手中,里面搜集了穆家的罪证。穆铮抢先一步得知了三皇子的部署,与穆丞相通过信后,他决意让谢夙把这些交到御前,一定要抢在三皇子之前,让三皇子误以为谢夙已弃了穆家这步棋,放弃抵抗。
他们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保全谢夙和穆熙。
穆家因他而亡的事实。“是我,一切是我所为。”就算他再如何解释,也无法改变穆家因他而亡的事实。
己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他精心隐瞒了七年的秘密,原以为已被时光尘封,可最后穆
熙还是得知了。
穆铮战死前,曾将厚厚一封信交到他手中,里面搜集了穆
家的罪证。穆铮抢先一步得知了三皇子的部署,与穆丞相通过信后,他决意让谢夙把这些交到御前,一定要抢在三皇子之前,让三皇子误以为谢夙已弃了穆家这步棋,放弃抵抗。
他们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保全谢夙和穆熙。
“是我,一切是我所为。”就算他再如何解释,也无法改变穆家因他而亡的事实。
他起初待穆熙很好,是因为愧疚,为了补偿穆家,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
穆熙捂住脸,泪从指缝中渗出:“可为什么会是你?”
谢夙处死了把奏疏送给穆熙的小太监,可他深知,他们之间是彻彻底底没有以后了。
穆熙的身子一日日垮下去,太医不敢再隐瞒,只好如实相告“太妃的病是因为中了毒,毒量很小,日积月累而成。”
他盘问曾经伺候在她身边的宫人,终于知道她为何会一病不起。
穆熙在御前侍疾的时候,偷偷往衣裳的熏香里加了少量的毒,陈帝才会这么快病逝,而那味毒也悄悄潜入了她的身体。
谢夙登上皇宫里最高的塔楼,从那里可以看到城郊的西园,他看了许久,直至落日西沉。
暮色将至,他忽又想起离开西园时,穆熙对他说过的话:“谢夙,我这一辈子,都不要再见你了。”
穆熙病逝于次年春天,他才下早朝,便得知她的死讯。
谢夙匆匆赶了过去,甚至来不及换下龙袍。
西园里挂上了白餐,他推着轮椅缓缓行至她的房中,他们已经有一年未见,隔着那道帷幕,他听见瑗瑗的哭声。
谢夙始终没有勇气掀开帷幕,他命人把蹉蹉抱来,耐心地哄着她。
伺候穆熙的宫婢抽噎着告诉谢夙,穆熙昨晚同瑗瑗玩了会儿,不久身子乏了,命乳母把瑗瑗抱走。
今早,宫婢伺候穆熙梳洗,唤了数声也没见她起来,宫婢大着胆子掀开床,只见穆熙脸上蒙了一块锦帕,她早已死去多时。
他知道穆熙为何要蒙上那块锦帕,如她所言,她此生都不想再见他,即使是他们最后相见的机会。
愿生生世世不与君晤。
他曾以为他们相隔的不过是万里河山,待有朝一日,天下归于他手,他便能找回她,照顾她一生一世……可她自从得知真相那刻起,就不愿给他这个机会了。
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大,怎么也哄不住,谢夙轻轻抱着她:“瑗瑗乖,咱们回去。”
静思公主一岁多的时候,被谢夙接到宫中,受封公主。他的后妃陆陆续续给他添了两位皇子,三位公主,他最疼爱的始终是静思。
十六年后,盛京的百姓见证了那场盛大的婚礼,静思公主下嫁新驸马,当今圣上亲自送公主出嫁。
静思登上花轿前,看向谢夙,泪意盈盈,他笑了笑,挥手道:“瑗瑗去吧,日后想家了,回来便是。”
公主的送嫁队伍出皇宫后,谢夙去了一趟西园。
园子里的荒草已有半人高,他坐了良久,轻声道:”瑗瑗嫁了心仪的夫婿,她一走,皇宫里冷清不少。”
哀草萋萋,无人回答他。
谢夙倚在轮椅上,想起当年册封瑗瑗前,他为瑗瑗拟定的封号,静思。
静思己过,静思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