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在春节的前两天，王家湾几乎所有外出的青壮年都，住在对面保障房里的男人们更加孤独了，他们似乎游离在世界之外，村民不会太在意他们的年是怎么过的，也许就是今晚多炒两个菜，在各户的烟花声中早早关灯入睡。跛脚的王章先和独臂的王林，他们可能是村民最没有安全感的人了，如是被蛮横之人欺负，连一个帮忙的亲人都找不到。可他们似乎又是村里最有安全感的一群人，因为没有人会和他们有利益冲突，他们没有值得别人觊觎的财产。春节临近时候王欢的家里总有不少族人前来串门，有时候不经意看到对面保障房的王林他们，似乎发现了王欢好奇地在看他们，就暗暗地转身从河沿的平地上走回了房间。

　　王家湾的族人回来齐了后，在王章明的店里打扑克牌是每年必备的活动，与其说是无聊的消遣，更像是一场约定俗成的聚会，大年二十八的上午，章明店里开了两张牌桌，还是没有容纳下所有的男人。除了章明兄弟俩和王欢，还有庆生、文桂、发生、生华以及宏生。当然，同是王家湾人，王德敏的店里也会有一些族人游动，不过他那边似乎更受老人和妇女的偏爱。回乡的青壮年在章明店里聚集后，牌桌自然就没了王林王章先这些孤寡人家的位置。在王章明的店子里打牌，大伙儿首先就聊起王章明家的事情来，王庆生好奇地问：

“章明，这么久都没看到你女儿?，回他老公家来吗?”。

　　章明长舒一口气，似乎解脱了一样地说：

　　“回去了，回去都有几个月了，也是出了鬼，在他那边住了两年都说怀不上，一回东庄来，住了两个月肚子就鼓起来了。男方那伙势利眼，听我女儿说怀上了，立马开车好声好气把她接回去……”。

　　原来章明的女儿原来这章明的女儿春琴，因为嫁过去三年没有生育，和男方家庭大吵一顿后就回了娘家，他的老公在电话里俨然没有了平时做女婿一般的谦卑，理直气壮的对老丈人章明说：

“那个，彩礼总要退归给我吧。什么都没得到你家的。”。

王章明是抽着烟的时候接到他女婿的电话，一听到对面这么说，气得他咳嗽不止，连连破口大骂道：

“你这白眼狼，还想问我要钱？我的女儿现在怎么嫁人？没找你们算账就不错了。”。

“是你女儿的问题，又不是我的问题，这种情况不要退钱？”。那边同样理直气壮。

  “那最多退五万块。多就没。要就肉割给你。”。王章明看似坚决的回答掩饰不了他的底气不足，因为那近二十万的材料已经被他用来还清赌债和装修房子，用得没剩多少了。

在东庄住了一个来月，肚子竟渐渐鼓了起来，春琴知道自己有喜了，他心里很矛盾，既欣喜又生气，他琢磨着，男方如此对她，现在怀上孩子告诉他们，岂不是便宜他们了。于是他就想赌气不回了，可是父亲王章明可不那么认为，见他肚子大了起来，赶忙叫她打电话给男方家里。章明还是想与对方和解，春琴有些不满，他抱怨起父亲来：

“爸，你怎么这么好说话？他们家当初是怎么赶我的？话不知道说的几难听，说什么“女人不会生小孩，要来有什么用？”，气死我了，我现在怀上了，偏不回去，我以后就和我儿子过，哼！。”。

章明就奚落她：

“那你还想在爸妈家住一辈子啊？你是想让王家湾人、东庄人把我笑死吗？你现在是觉得没有男人不要紧，以后你就知道苦了。”。

“快去，打电话给你老公！不就是吵了几句，有什么大不了的。”。父亲呵斥的口气让春琴不得不怪怪听从，她满不情愿地拿起手机，打给他那她看到就冒火的丈夫。挂完电话没半个小时，她的丈夫就开着二手的宝骏面包车来了东庄，并给王章明带了一条好烟，他笑嘻嘻地对老丈人说：

“爸，有闲来我家坐哈。”。

还没等春琴收拾完行李，他就急匆匆拉春琴上了车，并说：“带回去干嘛，家里衣服多的事，留着下次拜年的时候穿。”。他对章明左一句爸右一句爸地叫，绝口没提退还彩礼的事情。

大家也都知道，儿子的两个孩子章明已经带了头疼，家里哪还容得下挺着个大肚子的女儿。听完王章明的讲述，众人也都替他因了了一桩烦心事而感到如释重负。这时候，一个长相平平、挺着大肚的女子摇摇摆摆从章明的商店门前走过，众人的眼光都被吸引了过去，王欢看到大家似乎她认识的样子，就问他们：

“她是？”。

“王生华的儿子王春林的老婆。刚讨过来的，你们后生人怕不认识。”。庆生回答到。他长居家里，对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最熟悉也最感兴趣。

王章明打趣说：“刚走了一个大肚婆，又来了一个。”。

王发生悄悄地说;”他这个老婆娶的可不容易呦。”。

“哦？”。大伙儿的好奇心被调动起来了，纷纷把凳子移过了去一点，好凑得近一些认真听王发生讲大家都喜欢听的八卦。

他说这王春林的老婆是黄沙人，和章明的儿媳一个村。本来刚开始相亲的时候，女方不肯嫁过来，嫌我们东庄地方太偏，说实话，人家黄沙那边离国道又近，去城里也方便，不愿意嫁过来也正常，那边的人基本上往县城方向嫁。那王春林什么办法也想过了，开始是说多加点钱，加到26万8，女方还是不肯。后面他想到一个办法，在县城租了一套精装的房子，把家具全部买好了，并和所有的亲戚统一口径，说是新买下来的，又弄了个假的房产证和购房合同。然后过来一个半月就又去找女方，说是考虑到东庄确实地方偏僻，凑了点钱在县城买了套二手房。

那女方之前也是半信半疑，托人问了几个认识王春林的 朋友，也说确实是新买的，刚出社会20出头的女孩，见县城有套亮丽的房子，小伙子人也还不差，彩礼也加到了她父母满意的价位。也就害羞地点点头同意了。

不曾想到女子嫁入王家不到半年，肚子隆起来后，王春林就把房子退了，家具能用的就搬回了东庄，搬不动的就在县城贱卖。那女子方知自己上了当，无奈生米既成熟饭，肚里的孩子咕噜咕噜地响，身子骨也气不得，小吵一架抑郁了几天后也就随王春林回了东庄。

宗华听完后不禁感慨：

“诶，这样也不是办法，夫妻俩关系搞错了，以后怎么过。”。

王庆生倒是替王春林辩护：

“也是没办法，现在讨个老婆，彩礼二十多万就算了，还嫌我们东庄地方不好，那我们东庄的男人全部打光棍好了？总要动点脑筋。”。

“女人是这样，气过了就好了，儿子一生，到时候做老公的多哄哄，过去就过去了。”。王章明似乎也同意庆生的观点。宏生听了后也点点头，王欢本想说些什么，见众人皆是这般态度，也就憋了回去。　

闲话一谈不觉已到中午的饭点，宏生的老婆走了过来，朝店里大声喊他的老公回家吃饭，嘴里还骂骂咧咧着。宏生一走，众人就笑他。章明接着说：

“他老婆是赶上了好政策噢，看病的票子全部报到了，政府帮他弄了贫困户。”。

难怪宏生最近的起色稍微好了一些，原来是这样呀。王欢在想。她之前一直以为得了癌症相当于被判死刑，可村子里近年却还挺多类似宏生的老婆这样的情况，得了癌症经过救治，倒也还一样正常劳动和生活。王欢其实挺害怕听到村子里的人，特别是王家湾人得了绝症的消息，父亲或者大伯总是会在不经意的时间，发一个微信消息或者水滴筹的链接给王欢，王欢一点开，基本上是看着他小时候长大的长辈们，他的心里就不禁咕咚一下，有同情，也有对岁月的感慨，那代人正在一个个离开，或者遭受着不幸，眼前的这些距离我们这一代还会远吗？王欢总是想得很悲观。见证了儿时那么多往事的，记忆的话题可以有共鸣地分享的那些人，如果都一个个离去了，他的孤单感就一寸寸增加着。

　　聊完宏生，他们又开始谈最近热门的话题，章明抓好拍在等他们叫分的时候，拿出手机刷了一会儿群消息，然后如有所获似的对大家说：　

　　“湖北那边的肺炎都有点严重了噢，还了不晓得会不会跟03年非典一样。”。

　　他把刚看到的这个抖音里的视频转发到了大伙儿都在的王家湾微信群里，大家就把打牌的节奏稍微停顿了一下，纷纷拿起手机，熟练或不熟练地点开视频来看。视频的伴随着大难临头一样的音乐，内容多有夸张或猜测的成分。王庆生看了后的第一反应就说：

　　“这伙湖北人，吃什么不好，去吃雨老鼠（蝙蝠）。”。

　　王章明也说：“听说死了不少人。不要传到我们这里来就好。”。　　

　　王欢近日也有关注武汉肺炎的消息，正冥想之际，一句熟悉的声音从门外出来传来，是吴伟林，他气喘吁吁地从村口方向跑过来，似乎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情一样，他在喊王欢：

　　“王欢，刘永来了村里，在前面铺路那儿。叫你过去一下。有事。”。

　　王家湾的族人们倒是不慌不忙，他们招呼吴伟林坐会儿喝口茶再走，吴伟林说铺路队下来了村里，村干部都要过去帮忙。

　　原来东庄被评为了全省贫困村，全村有两百多名建档立卡贫困户，在近些年风风火火的脱贫攻坚工作中，东庄因此得到了各级的大力帮扶，县党史办也派驻帮扶人员，虽然他们对于东庄的矛盾冲突多半本着明哲保身的态度。此外还有资金上的扶持，交通部门把水泥路修到了每一个贫困户门口，今天，修路队浩浩荡荡过来了，他们前期已经把路基填好，就要动手加宽东庄通往镇上的小路。并且他们给东庄村民带来了更好的消息，县里打算规划一条东庄直接通到县城的双车道公路，并且会安排班车往返。

　　刘永就是在这一天和修路队的人回到了东庄，除了一起来工地上聊聊天帮帮忙，他还带了一个更重要的任务来。

　　这一天是农历的十二月二十八，在千里之外的邻省湖北，肺炎病毒正以惊人的速度扩散，在互联网的传播下，这几天他感觉到了东庄空气中弥漫的不安与恐慌，就在昨天晚上，镇里召开紧急干部大会，所有行政村的书记主任都有参加，王涛书记在会上讲到目前的防控形势相当严峻，我们省目前已经有几十例感染者，他责令各村干部明早立即下点做好宣传工作，要求每个村认真排查是否有在湖北务工准备返回过年者，务必劝说其延缓返乡，此外告知村民必须做到不聚集不宴请，严格落实防控规定。王书记还说，县里配备的口罩消毒液等物品马上回下来，下一步还有许多工作要安排，各级干部必须提高站位，守土有责，做好春节期间不休息的准备。

　　刘永就是带着这个任务下来的，尽管扶贫修路的事情他也必须兼顾，但在铺路施工现场他想的还是防疫的事情，所以他叫吴伟林赶紧去叫王欢过来，一起商量一下如何开展东庄的防控排查工作。

　　村口的大梧桐树已经掉光了大部分的叶子，一地的暗黄在冬天还是满山绿色的东庄略微显眼，刘永穿着西服外套，里面搭配灰色的毛衣，他衣冠整洁地站在铺路工人旁，和他们交流起来的样子也像指导工作似的，他已经越来越有领导的范儿了。几分钟后还没见到王欢过来，他就对身旁的村委会代主任吴万生说：

　　“王欢怎么还没来，我打个电话给他。”。

　　他正要拿出手机，就听到了一句熟悉的声音从前方传到耳边。

　　“刘书记，我来了。”。王欢带着一丝幽默的口气，穿着皮子衣，紧身裤和白色的运动鞋，正风尘仆仆地朝刘永走过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