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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庄往事

入秋了,东南丘陵的山地里还是郁郁葱葱的一片,这里的绿色不会因为季节的变化而褪却,在距离县城二十六华里的东庄村,两条小溪和小路交汇的十字路口,水泥搅拌机已经拉到了大梧桐树下,支部书记吴长贵,招呼几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男子加快干活的手势,回头对他的侄子,村书记助理吴眀豪抱怨道:

“王家湾的人怎么还没到?这都快九点了,快给王来有打个电话!”。

王来有是王家湾组的组长,在吴长贵做支部书记前,已经连续当了几任的组长了。正当吴明豪不耐烦得拿起电话的时候,在水泥路还没铺过去的那个交叉口,通往王家湾的泥石小道,传来了王来有祥和而又憔悴的声音:

“吴书记,在这呢。”。

正是秋末冬来的时节,王来有穿着一件淡黄色的长袖,把袖子撸了起来,右手提着的一把锄头,看起来比他还高,身子骨瘦得也和那锄头把一样。他后头,跟着七八个王家湾组的中年男女,拿锄头的,带粪箕的,一个个很不情愿的样子,像是被组长赶牛一样喊过来似的。前几天,他们才看到桥头那家副食店门口贴出的村组公路规划图,这次难得一遇的修路,又是通着吴长贵家的方向去了。王家湾组的那一族人自然很不轻愿,得不到好处,还要免费做义工。对于修路架桥这样的大好事,吴家和王家两族人,向来异常敏感,这还得从三四百年前,王家人从外地迁徙过来时的历史开始说起。

  王家湾人来到村子的时间比吴坑人要晚了几代。清军入关之后,两个姓王的男子,从临省逃难而来,沿相水的上流顺流而下,看到河流一侧有一条密林小路,就一直往里走,直一处土地平阔的地方,便拾柴搭屋,定居繁衍。几百年来,王家人和先来的吴姓人家也算相处和睦,通亲联谊更是常有的事。

  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计划生育工作在各个村里如火如荼地进行。那几届的大队书记是吴家的吴平,他的堂侄吴来是大队队长,也就相当于现在的村长或村委会主任的职务。县里到镇里层层施压,村里每年要完成计划生育的任务,新生儿的数量要控制在一个范围内。吴平和吴来两兄弟,经常晚上给镇里的计划生育执法队带路,哪家有人举报,或者有小孩的啼哭声,就带着一队的人,骑着摩托开过去,索要社会抚养费。那时候,几百块抚养费对于村里人来说是一个大数字,拿不出来的,便把你家里的牛,猪,全部牵走,没有猪牛的,鸡鸭也不放过。他们要是心情好,便直接在村委会里现宰村民家的牲畜,聚起餐来。倘若家里什么值钱的都没有,他们就拿起长长的竹篙,开始掀村民的瓦片,捅一杆,就掉下几片,摔在地上发出破裂的声音,引得附近的村民同情地围观着,议论着。第二早醒来,那家人的屋顶已经是残缺不全了。

  如是一碗水端平,王家人倒没说什么,只是他们听到或目睹了吴平在任上处事的时候,总是偏袒自己的族人,他那边好几个怀孕的女子,都偷偷地晚上从后山溜走,坐车逃到福建去了。对于这些人,他一直在镇干部那边绝口不谈,以至于那些镇干部,都不会去他们家属那索要抚养费。而对于王家的超生家庭,吴平总是一副大公无私的样子。那时候起,吴家的人慢慢觉得,自己这族必须要振兴起来,多出人才,最好把村书记的位置给竞争过来,这样,才不至于在各种利益上吃吴家人的亏。

  王欢家在王家湾最靠外的位置,他的父亲有三兄弟,只有大伯留守在家里,父亲在广东务工,还有一个叔叔,则去了重庆那边,自打王欢记事起,叔叔就没有回来过。偶尔听家里提起,说是因为他娶的重庆媳妇,和家里长辈不和,就带着老婆孩子离开了。不过在这个偏僻的山村里,这种外出不归的男子,倒也不是少数。年年春节来临,总有家里的老母亲,总是搬出小木凳,提着火笼,在门口张望沉思。

今年的春节和往年稍微有些不一样,以前读书的时候,都是自己先到家,然后在大伯家住几天,等着爸妈回来。小时候,期待他们带回来的小礼物,再大一点,他们就会帮买些新衣服回来。如今自己参加工作了,单位上只有七天的假,大年28才到家里,已经是父母在家里等他回来了。转了两趟,坐了四个小时汽车,再走半个小时的山路,王欢来到了桥头那家大伯开的便利店里。大伯王章明之前也是村里的干部,干的是治保主任的职务,算是三把手,三年前选举的时候,和书记吴长贵的堂弟竞争,败下阵来。考虑到自己也快五十了,出去打工不好找事做,就投资了两三万块钱,在王欢爷爷留下的那个杂货间里,开起了便利店,偶尔聚着几个要好的村民,打打扑克牌。

见到王欢回来过年了,王章明停止了围观打包牌的村民。他把阿飞的提包放到了收银台里,转身拿起一个玻璃杯,要给王欢泡茶喝,王欢说:

“大伯,不要泡茶,我直接回家吧,爸妈可能在等我”。听到王欢的说话声,打牌的几个大叔大伯也都回过头来,他们以为是哪里来的外人,一转头看到是王欢,都热情地打起招呼,说时间过得好快、小时候还抱过你、长这么高大了,一类的话。王欢笑了笑,算是回了一个招呼,然后提起包,往三岔路口左边,通往王家湾的石头路走去。大伯泡的茶太浓了,阿飞才不想坐在那喝几杯呢。主要是,一年没见父母了,早点回去修整一下,明天还要一起去圩上,帮着置办一堆的年货。

  逢农历的三、六、九是河口镇的圩日,王欢回到家的第二天,刚好是农历二十九的日子。父亲老早就准备好了一个淡黄色的蛇皮袋,塞在摩托车尾的铁架子里。简单吃过早饭后,父亲戴起了他那盏古老的白色头盔,王欢也套上手套,裹着围巾上了车。红色的太子车在山路里轰鸣,还好山路弯曲,树木茂密,摩托开不快。不过几公里后,就开出到宽阔的省道里了,呼呼的北风刮得不爱戴头盔的王欢脸颊子辣疼,王欢侧着脸,躲在父亲背后。大路上又开了十分钟,过了一座水泥桥,就到了集市上。

  刚刚才过早上八点,小小的集市已经挤满了人。来自河口镇十二个村的村民,都想赶在这新年的最后一个圩日,把年货备齐。在一个老乡的修车铺停好摩托后,父亲从兜里拿出一张小纸条,里面写这母亲叮嘱要买的东西:豆腐四块、牛肉一斤半、猪蹄一只、花菜和萝卜各一部分,此外还有葱姜蒜。父亲跟着单子的指引,带着王欢在人群里穿梭,王欢手里提的东西也渐渐丰富了起来。小小的集镇还是王欢记忆中的模样,街道很窄,摊贩都把小商品摆到马路边来,偶尔几辆轿车滴着喇叭开过,摩肩接踵的村民慢慢地往四处散开。王欢看到了那家炒粉店,小考结束后,大伯带他第一次吃炒粉的地方,十几年了,居然还是没有什么变化。

  纸条上的菜都买齐了,父亲看了看时间,九点都还没到。转身对王欢说:

  “带你去菜市场吃一碗牛杂汤再回去吧”。

  王欢说“好啊!”。

  王欢捂着鼻子,快速走过嘈杂布满腥味的菜市场,在巷子拐角处,进了一间叫“曾记牛汤馆”的小店,店老板把一架黄牛头搁在门口,仿佛是高调地向路人宣布:“我这是正宗的牛肉!”。斜对面一家牛汤馆也不示弱,挂出了一件完好的牛皮。父亲带王欢找了一个靠里吹不着冷风的位置,要了两份牛杂汤,然后父亲不自觉地介绍起来:

  “这家是没有加面粉的,对面那家是加面粉的,牛杂羹”。

  王欢说:“我也更喜欢没有加面粉的。”。

  王欢接着想起来小时候来圩上吃过的清汤,他问父亲:

  “对了,爸,小的时候,河口圩那个很受欢迎的清汤,还有卖吗?”。

  “那打会毛,不过现在要五六块一碗了”。

  王欢还记得那时候只要一块钱一碗,小孩子来了圩上,不吵着闹着来一碗,就撒泼不愿意回去。大人们赶集回去得晚的,也把这露天棚里的清汤当午饭吃。

  店门口买菜的人纷纷扰扰,进店吃牛肉汤的人倒不多。一小会儿,两碗牛杂汤就被老板娘盛上来了。刻着青花的陶碗冒出暖暖的热气,清澈的汤水上面,刚撒的一层香菜和青葱颜色清亮,里头大块小块的牛杂清晰可见。老板娘又递给了王欢两个调羹,王欢刚要舀起热汤往嘴里送,父亲突然指着挡风帘外面,对他说:

  “你大伯在那,把他叫来一起吃一碗”。

  王欢跑了出去,微胖的大伯也看到了他,便把摩托开到店门口停了下来,大伯的摩托后面用袋子绑着一只鸭子,在里头还呱呱地叫。

  王欢说:“大伯,你也在赴圩啊,进来喝一碗牛肉汤吧,我爸在里面”。

  大伯扔了嘴里的烟头,半斜着头吹了一口气,冒出的白烟熏在他干燥粗糙的脸上。他淡淡地回答:

  “下次来,今天毛人功,还要去邮电所”。

  一声汽车喇叭声从边上嘟过,过来一辆蓝色的QQ车,王欢和大伯回身看了一眼。车子在两个人脚下挺了下来,车窗的玻璃缓缓摇下,是村支书吴长贵。他还是那个大声爽朗极有辨识度的嗓门:

  “老明古,赴圩啊?”。

  大伯从西装裤的袋子里拿出一包软金圣,打算抽一根烟递给吴长贵,吴长贵说吃烟就不用了,他要去上县城。然后只见他侄子娴熟地挂了档,车子唆地开了出去。汽车开走,大伯也启动摩托往邮电所方向去了。

  进到暖烘烘的牛肉馆,看到父亲刚要起身,王欢对父亲说大伯已经走了,于是父子俩又坐下继续吃这牛肉汤。王欢好奇地问父亲:

  “对了爸,大伯不是和书记关系不好吗?怎么还客气地递起烟来。”

  父亲也没放下嘴边的调羹,饶有经验地说道:

  “人家是书记,有什么办法,大事小事都要打交道,特别是在村里开店,关系闹僵了,烟酒都少了销路”。

  王欢想想,好像也是,哪个书记身边不是跟着一群的人,村里做好事,搞工程,谁还敢去和书记交恶的店里拿货。两碗牛肉汤一共十六块,父亲付了钱,便载着王欢沿山路回去了,来圩上前,母亲特意叮嘱,早点回来,明天大年三十,还有更多的功夫要做。许多的料子要提前准备。

  对于喜欢自己制作特色小吃的客家人来说,大年三十那天,最是忙活。这天一早,母亲叫王欢把米缸里晒得干硬的腊肉提到厨房去,有猪肝、牛肉、鸡爪、腊肠,麂子肉等等。母亲常说市面上买的腊肉不卫生,所以,就在广东租房子的小窗户里抽空自己晒制,然后过年放假的时候,塞在行李里带回老家来。做盆碟的腊肉,先是把大锅里的水煮开,然后把各种肉一类类地扔下去煮,把僵瘪的肉煮到散开,煮到松松软软适合入口为止。由于腌制的时候已经放置了盐和酱油等调料,所以煮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其他的程序。每煮开一块后,母亲就开始切肉了,边上放着一个红色的分了六格或八格的塑料碟子,是一朵花的形状,每一格,盛放一种不同的腊肉。母亲会把各种肉切得很细,对于牛肉和鸡爪这样入味的料子,会再撒上一层铺油的辣椒。王欢在厨房里看得出神,母亲切了一块拇指大小的腊肠。用满是油的手递给王欢,说:

  “你先尝一下”。

  这一年春节,年后的天气特别好,暖暖的阳光通过杉树林照在各家的院子里。吃过早饭,村里的各家各户便带着孩子出来走动,去往平时走得近的亲朋好友家拜年。一些平日里难得造访的人家,也会抽空去一次。牵着或抱着孩子的村民在桥头的十字路口相遇,相互问候一句:“新年好啊”。孩子扯着家长的衣物要去便利店里买玩具,觊觎那些挂在门口的射水枪和会发光的奥特曼。男人便一把抱起蹦着腿的小孩,往要造访的那户人家加快步子走去了。

大年初一,客家农村有个习俗,女人不能往别家跑,除非是自己的亲戚家。于是初一这天,王欢和堂妹就去了爷爷的弟弟家里。小爷的老婆是贵州人,来到禾县也有几十年了,不仅客家的腊菜和油炸果子做的像模像样,而且还带有她少数民族的独特手艺,总有一些更加清新的味道。小爷爷家端出了她们颜色更淡一些的盆碟,放在木桌中央,碟子周边围着瓜子花生开心果等零食,再用一个瓷碗盛满刚切的脐橙。最后,拿出碗筷,提上一盏银色不锈钢的酒壶,给王欢和堂妹倒上热腾腾的米酒,堂妹不胜酒力,偷偷地用自己碗里的酒给王欢加满了。

  吃过了碟子里的腊肉,喝了半碗米酒,已经是将近上午十点了。王欢给坐在靠背椅上玩耍的小堂弟塞了一个红包,五岁的小孩子也不客气,直接就塞进了蓝色棉袄的口袋里。婶婶一再帮小孩子推辞,王欢说:“我第一年参加工作,给小孩子一些零花钱,应该的。”。婶婶也不好再拒绝了,便叫王欢和堂妹王娇留在她家吃饭,王欢觉得,大年初一还是回家吃午饭更合礼数,便礼貌得谢绝了。

 王欢和堂妹走在回去的路上,堂妹去年刚初中毕业,到深圳做了一年的婚纱前台,回来后,穿着打扮也时尚了许多,不少村里的长者,都会好奇地问这个亭亭玉立的女子,是谁家的孩子。走出小爷爷家没几步,只见前面路边,一栋破败的黄泥土盖瓦小房子里人头攒动。王欢还记得这里原先是一间榨油坊,这些年大家都外出打工,茶油树上的木子也没人去打理,自然少了收成,所以,榨油房也就逐渐荒废掉了。新年刚过,小房子就集聚了那么多人,王欢想,多半又是村民闲来无事,聚众在那玩“调虾公”了。堂妹也看到了前面热闹的场景,瞪大眼睛对王欢说:

  “哥,我们过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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