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又见旧人归

夏公馆的人嘴巴严实，夏俊林门下弟子也个个都如铁板一般——这是张万霖发自内心的感慨，那日他眼见多日不曾归家的夏俊林忽然乘车离开潮州会馆，本就打算立即跟上去的，可是转念一想：这么多天没见自家小美人，俊林还不得好一阵折腾，罢了罢了，老子不是那种不解风月没眼色的人！

可是三日之后，张万霖亲自登门，却连夏俊林的影子也不曾见。拽着几个下人和弟子，连哄带骗外加威胁却也是什么都问不出来，张万霖很是丧气，而转首正要离开的时候，却见凤鸣楼的小阿俏正好驱车赶到。张万霖略一迟疑便想到了缘由，上前哈哈一笑：“大阿姐可要白来一趟了，俊林没在家，带着小美人出门啦，家里下人嘴巴都紧得很，一个字也不愿说。”

小阿俏每日迎来送往，皆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如今也不例外，妩媚的声线透出一股令人微怯的迫力：“我道是谁，原来是张大帅啊……”说着，已然下了车朝夏公馆方向望去，声音略略低了半分：“张大帅都扑了个空，更无论旁人了……”

也不知青词怎样了，已经多日没有消息，小阿俏的心思也愈发坚定——无论怎样软磨硬泡，都一定要想办法促成她与沈达沈教头的亲事——当然，小阿俏没敢动用最冒险的一招：将自己想要为青词招夫婿的想法告诉李新力，由他出面，青词必然会听！

可是若由他出面，即使只是单纯地想给她找个好的依靠，只要李新力开口了，青词心中的惶恐必然是万般深重，小阿俏是真的不愿冒那个险的。

“哎？大阿姐过来，为的是……”张万霖上下打量着，目光又转去了小阿俏身后的花媚，与之相视一笑，正要开口，小阿俏却笑出声来：“我为的什么不足道，倒是张大帅……冲着您跟夏师爷的交情，您也不该扑个空啊，今天这是……”

张万霖撇了撇嘴，没说出夏俊林多日不回家的事儿来，只是忽然之间脑子里闪过一道什么年头，快得让他完全抓不到。于是稍一迟疑，便摆了摆手，径直离开。小阿俏此次前来，一无所获，自然也就不欲多留，可回身之际却又忽然想起自凤鸣楼出来时候，门口的喧闹之声，皱了皱眉，不作多想。

法租界的一家医院里，昏迷之中的青词已然微微皱着眉，金发碧眼的医师为她注射了安神的药剂，转身对着凝眉而坐的夏俊林低首示意：“请放心，她稍稍休息一会儿，不要紧的。”

一旁的陆昱晟微笑着将医师送出，转而低首瞧着夏俊林，脸上笑意敛去：“俊林，你应该明白的，小阿俏的意思……”“是同先生商量之后的结果。”夏俊林接过了话，声色冷淡，“先生思慕阿俏姐许久，只是俊林不明白，先生与阿俏姐的事情，为什么要牵扯青词？”

陆昱晟自然不绕什么弯子：“俊林，你自己平心细想一下，你能娶她吗？你该娶她吗？”他本就是三大亨之中最明情理的人，对着旁人，他大可推出一些门不当户不对，无益于帮会脸面，无助于公司发展的理由。或者说“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有损夏师爷威名”这些话——这些，固然是正常的理由，可陆昱晟心中十分明白，最根本的缘由……

“俊林，你自己看得惯这样的自己吗？”

夏俊林脸色不动，眼中却陡然多了一分阴沉冰冷，可是忽然之间，躺在床上的青词好像微微颤了一下，他的冷厉瞬间破裂，急忙坐到了床边，满面急切：“阿词！”

最根本的缘由，不过是由色相而起意，却动了真心。

青词睁了眼，之中的惊恐忧虑在撞上夏俊林之后，渐渐黯淡下去，她别过目光见陆昱晟在一旁，面色和善：“青词姑娘，你醒了啊，可还觉得什么不妥吗？”

“没有，多谢陆先生。”即使是面对陆昱晟——那个一开始信任过的人，她的眼瞳依然没有恢复本该有的鲜活，哪怕是害怕，担心呢。她也不愿他知道，她在怕什么，担心什么……

夏俊林也恢复了往常的冷淡，略略低了目光，沉声道：“醒来就好，再让医生给你拿点药，就回家吧，等你好些了再去凤鸣楼不迟。”

凤鸣楼，她本是要去凤鸣楼的，却不想撞上了……

想到这里，青词面上又是忧虑悲戚之色，明明是有话想说，嘴角却又动也不动。

陆昱晟已经出门将那位西洋医师再次请进来，仔细检查过后，又开了几服药。期间，青词一言不发，任由夏俊林给她喂药，整理衣物，最后牵着她的手出了医院的门。

“青儿！”才出得门去，却正好撞上小阿俏，夏俊林凝了眉，陆昱晟面色和缓不见喜悲。而青词听得这个熟悉的声音，整个人微微一僵，便下意识推开了夏俊林，冲向小阿俏怀里。刹那间，竟似枯枝出新，死水复活一般，满腔的委屈汹涌而上：“阿姐……”

微有泣声的嗓音教小阿俏心疼不已，她杏眼微动，敌意满满望向夏俊林，一言不发。陆昱晟见状，急忙打个圆场：“青词姑娘是受了惊吓，刚才洋医生看过的，已经没事了，况且……事情可是发生在凤鸣楼附近，想来阿俏姐很快也就能查清楚的。”

陆昱晟不说还好，一说到凤鸣楼附近，小阿俏明显察觉青词身上陡然紧张，这才收起敌意，小心思索着：莫非是门口那些无谓的喧闹之声？

“是从前的事情，从前的……”青词的声音微不可闻，小阿俏的眼色瞬间柔软：“青儿，怎么了，别怕，姐姐带你回去……”“我不想回去了！”青词声音依旧微弱，却已经带上了些许坚决，“阿姐别误会，我是不想回到过去了。从前的事情，我不想再有什么瓜葛。”说着，青词松开了抱着小阿俏的手臂，抬了眼看着小阿俏，低声道：“阿姐，你不要去查。”

你不要去查，我告诉你。

小阿俏带着青词进了不远处的一间甜品屋，两人相对而坐，青词缓缓开口：“阿姐，我很想要跟你回家，想要一直都跟姐妹们在一起，只是……”青词摇了摇头，小阿俏坚定了神色：“事到如今……”“阿姐，我告诉你我从前的事情，你不要同别人有什么冲突。”青词打断了小阿俏的话，她知道，她总是想让她嫁人的，而她心中实在不想。

青词的过往，不过区区十来年而已，毕竟她只有自十岁开始的记忆——许是十岁吧，毕竟当初那些将她捡回去照顾着的乞丐们都这么说，当年的她看上去也就十岁而已。十岁的小姑娘，还没怎么张开，满脸污泥蓬头垢面，可是依稀已见绝色的影子。世人都道穷苦之人多良善，事实却并非如此，那些照顾着她的人自然是好的，可是偌大一个丐帮，谁又保证没一些心怀不轨之人呢？

不过大多数人都是好的，也亏得帮规森严，也教她数次转危为安。否则的话，依她的性子，怕早就寻了短见，哪里能够在后来有机会被李新力捡回了一条命，活了这么久呢。

而小阿俏听过之后，满面心疼之余，更是暗暗咬着牙，打算着去找找丐帮的麻烦。青词看出来后，摇首笑道：“阿姐，你不要同别人有什么冲突，也不要再去查了。”她握着小阿俏的手，神色温和，“全都过去了，我今天心中激愤，也只是因为在凤鸣楼不远处见到了两个从前见过的人，他们……他们好像本来也就不对付……”

“姐姐！”正说着，花媚冲到了二人面前，转而看着青词：“妹妹你别怕，姐姐让我周边问了几句话，那两个人是互殴而死的，你不用担心，他们并不是认出你找上门来的。”

青词听她这么说，略微怔愣之后，低首一笑：“没关系，都是旧时的相识，没关系的。”

毕竟，曾经的困苦艰难，哪能同如今的万念俱灰，心如死水相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