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厌见眼前人

夏公馆里，待到将青词安顿好了下楼，底下候着的弟子也报来了消息：“人已经盯好了，货也已送到！”

夏俊林颔首，沉声问了句：“洪三呢？”

“跟严华喝了顿酒，找上了教头和车夫，奔着漕帮去了。”弟子快速而小心地说着，甚至不敢抬头看夏俊林的脸。而他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异动，只是“嗯”一声后，低低说了句：“挺聪明，比那个齐林强得多。”

“大帅已经动身了，说是去乡下修养几天。”另一弟子躬身言道，夏俊林摆了摆手，便坐在了沙发上，微微向后一靠。底下人也都聪明，见师爷这样，便都躬身告退，准备着下一步的动作。

小阿俏回到凤鸣楼后，花国四美也报来消息，说是永鑫公司的洪三叫上了教头和车夫两大高手，看架势是要上牛头山了。小阿俏笑了笑：“那个泥鳅一样的小子，说不定还能成个大事儿呢。”然而笑过之后，却忽然凝了神色：“他找上了沈教头和车夫？”

“是啊姐姐，怎么了？”花媚瞧着她神色不对，还道是又出了什么大事，却见小阿俏再次笑了起来：“沈教头，沈达……不错，不错……”

冲着他的名声，她也应该试试看，虽说那沈达如今离了上海滩，但是她小阿俏想打听些事情倒也容易得很。花国四美不太明白，面面相觑之后问小阿俏：“姐姐说什么不错？可是同那位沈教头有关？”

“不止同沈教头有关，同我也有关……”小阿俏喃喃自语道，“希望他别让我失望，可又希望他不是什么好人……”说着，摇了摇头，只是对四美下了命令：“你们这两天，动用所有关系去给我查沈达，之前不是有人说，他自诩相貌堂堂为人正派么？那就给我查他有多正派——多年来的名声是一回事，私底下的大小事务也不能小瞧，眼下他人虽然不在上海，但是事关他的一切事务要用最短的时间都给我查个一清二楚！”

四美瞧小阿俏这么郑重，也不玩笑了，只是多问了一句：“姐姐要多清楚的？”

“单是相貌上，我就要知道他身上的胎记和痣有多少，至于人品好坏……”小阿俏起了身，挑起眉头扫视着面前四人，缓缓张口，良久才怔怔笑道：“……我要给青儿找夫君了，你们看着办！”

夏公馆里，青词想要出门却没能如之前一样得偿所愿，管家小心地解释说是最近外面不太平，英租界的领事大发雷霆，整个上海都几乎要乱成一锅粥了，实在不适合再出门——“……姑娘若是实在闷得慌，我们爷吩咐过，让您在家稍稍等上一会儿，他会回来亲自陪着您出去。”

管家的话更是弄皱了青词的眉，她本来是极好说话的人，从来不会跟谁甩脸色，却忍不住在管家面前摔了门。从来做事圆滑，处变不惊的老管家第一次慌了神——毕竟是他们主子心尖上的人，如今竟被惹毛了，也不知自己这脑袋还保不保得住了……想来，他们哪里想到过自家主子竟也有为了一个姑娘收敛着戾气，甚至牵肠挂肚的一天呢？

卧室里，青词靠在门板上，神色怔忪，心中一时空空荡荡——她一刻都不想在夏公馆待着，在她看来，这里同地狱无甚分别，只有离开这儿，她才能轻松一些。

待到夏俊林回来，听了管家的禀报，不怒反笑，这一神态更教侍立一旁的仆佣内心惶惶，躬身而立直到夏俊林去了二楼也依然大气不敢出。

而卧室里，青词也不知自己呆坐了多久，只是察觉门板被推动才回过神来，正要起身却凝了眉赌气一般坐着不动。夏俊林发觉是青词堵着门，心下第一个想法竟是庆幸自己推门的力道不大，没有伤着她！意识到这一点，原本不错的心情也瞬间沉了下去，眼中冰冷渐渐浮上，原先准备着的温和语气也变得漠然：“青词，你可知道，跟严华同乡的除了那个齐林，还有一个人——严华正在用他坏公司的事儿，以后问责……”

“师爷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要一听严华的名字从夏俊林口中提出，青词总会下意识的紧张，可能是因为码头工会和永鑫公司的对立关系，加上李新力严华他们做的事情的严重性……青词忍不住挺直了后背，下意识攥紧了衣襟。

果然！一说到严华，她的情绪就不对！夏俊林心中怒意更盛，却又不得不压着火——不过是试探地提了一句而已，严华找洪三去说了什么，他根本无从得知。虽然心中怀疑同烟土有关，可没有十足把握，他也不会去禀告霍天洪，又哪里来的所谓“问责”呢？

“没什么，只是不能放你出去跟你的严华大哥报信而已，”夏俊林说着，重重一叹，“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不是他严华一人之力就能办成的，你要是还有机会再见他，可一定跟他提个醒，同永鑫作对是没什么好下场的。”

“你以为，跟你们永鑫公司作对的只是严华大哥一人么？”青词心中也蓄了不少怨气，一时之间竟差点说出小阿俏来，不过话到嘴边还是生生咽了下去，改了声色之后，做出一副无奈声色：“……你们永鑫公司，同我无关；严华大哥的大事，亦同我无关。我不过是一只笼中囚鸟，命不由身，身不由己，苟延残喘，也不知还有何意义……”

“阿词！”听她这话，夏俊林几乎当场就要推门而入，可是才一伸手又生怕伤着她，只能生生忍住，抚平心绪之后放缓声色：“……你别犯傻，你不是怕他们担心你么？听话，先让开，让我进去……”

“……”青词无声一笑，“如你理解吧，我只是闷得很，只要在这里待着，我就闷得很。之前，你是答应过我的，只要我不在外过夜……”

“我答应你！阿词，我没有想关着你……”夏俊林心中略有焦急，即使刻意放缓声色也难以掩盖，心中的理智纵然是瞧不起这样的自己，可是内心情愫和下意识的举动又哪里受得了理性的控制，“……阿词，我要是真的想要关着你你根本就寸步难行，但是这么长时间了，我什么时候限制过你的自由！这两天你要出去的话确实不方便，但是只要你想出去，我亲自送你走都行，你先让开，别靠着门……”

“没有么……”青词下意识喃喃，仿佛自语一般，再张口时却已然说不出话便湿了眼眶：似乎真的没有……

可是那种一犯上来便让人难以启齿的感觉，那个无解的毒剂，难道是她天生就有的？！

半晌之后，青词起身开门，才一出来便被夏俊林紧紧揽入怀中。青词闭紧了眼，将眼中的泪生生憋了回去，将头埋进他胸口，待抚平了心绪才略略挣出：“我去找阿姐。”

“好，我送你去。”夏俊林一口应下，青词却摇了摇头，抬首凝视着他的双眼，神色冷定，语气温和：“你派别人送我吧。”

夏俊林心中不解，却见青词静若深潭的双眸中浮现出些许温和笑意，她缓缓开口，声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温柔：“我真的一点都不想看见你……”

一字一顿，一字一刀，夏俊林才终于知道，他所看到的微笑，察觉到的温柔，都只是她的讽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