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着不慎

丝丝白烟带着淡雅的香气自小炉中散出，就着窗格处透进来的晨光，给整个屋子造出一种慵懒的氛围。

从楼下上来的小丫头试探性地敲了敲门，没听着动静，回身瞧了瞧自家主子，得了首肯才敢犹犹豫豫地推了一把，从推开一点的门扉边挤了进来，生怕将门推开了闹出什么声响。随后，抱着手里的衣物，蹑手蹑脚地将它们放在了床头柜上，又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重新合上门之后，小丫头终于松了口气，可一回身便见自家主子伫立一侧，虽有准备却也到底惊了一颤，不过到底是明事理的人，略略蹲身行了个礼，便退了下去。

因那房门之内安睡之人尚未醒来，所有下人均得了令不敢叨扰分毫，只有主子亲自带人上去才行——而那沉睡榻上之人却显然不知自己竟受如此厚待，深睡之际还眉头紧锁，浓密纤长的睫毛略略颤动，娇美的五官微微皱着，教人看着禁不住心疼。

榻上那姑娘不是旁人，正是这家主人夏俊林的新宠——如此说尚不准确，夏俊林的不近女色几乎是众所周知，又何来什么旧爱新欢之别呢？

可说起这人，整个上海滩能面不变色的也没几位，毕竟青帮八股党分庭抗礼许久，两方几乎要将这“东方巴黎”对半分了。而法租界青帮，数过那大名鼎鼎的三大亨，便数到了这“师爷”夏俊林身上：能力强，武功好，名列“十三太保”——他的地位，不言而喻！

可如今，他面对着房门凝眉思索，抬手之际竟有些犹疑，也不知是不是该推门进去……

正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夏俊林收回了手，转身立在二楼楼口之处。来的果然是自己的弟子，一副郑重模样：“陆先生回来了！”

夏俊林神色一动，却忽然放松了一般：“正好……”说着，便下了楼，随着那弟子离了家门，临行前交代了管家厨娘做好饭菜，给送到二楼去。

二楼的卧室里，蹙眉深睡着的姑娘似乎是梦魇缠身一般忽然满头大汗，辗转反侧，极痛苦的模样……

许久之后，姑娘辗转醒来，抬眼环望一番才扶着额头坐起，转首瞧见床头放着的衣物，她意识到自己竟是裸着睡在被子里——这才忽然地心惊，回想起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略略咬唇之后，到底忍着没哭出来。

正是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她心中一慌，急忙裹紧了被子，这才颤声问：“是谁啊？”

“青词小姐，您醒了么？”

听声音是个中年妇人？她这才应声：“您请进吧。”

进来的是夏公馆的厨娘，年纪不小，面容和善。她安慰一般地笑了笑：“青词小姐，我们爷吩咐了，您醒了得吃东西，厨房那边正做着呢，您先喝碗粥？”

青词略略点了点头，垂下目光——她口中的“爷”便是那位夏师爷了，提起他，青词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才让自己缓和下来，抬首向那厨娘道：“这位……大姨，您能不能帮我把我的衣服找来？这儿……”她转首看着床头的衣物，有些迟疑道：“这儿的衣服，我怕是……不合身吧……”

“哎呀青词小姐，您这可多虑了，”厨娘将手中的粥放在一侧，转而又是一副笑盈盈的神态，“这衣裳是我们爷吩咐了小丫头，比着您从前那衣服的尺码，去洋货公司买的，当然合身啦……”说着，她自觉地退了下去，“您换上衣服，喝了粥，厨房里的饭菜估摸着也快了，到时候我再给您送上来……”说完，不容青词拒绝，便已然退了出去，在门外喊着：“青词小姐，老身先下去了，我们爷临走的时候有吩咐，您身子不大方便，便不必下楼来，饭菜待会有下人给您送上来。”

青词回绝不得，心中更是苦闷——她只是想要给自己那些劳工朋友们讨条活路，本是想着找到了大家都称赞的陆先生便好了，却不想那陆先生竟然久出未归。她意欲打道回府，却不想被陆先生的一位门生拦下，直接带她见了夏师爷……

想起他，青词忍不住微微一颤：那位夏师爷看上去斯文儒雅，却不想活脱脱一个衣冠禽兽！可是真要怪的话，又得怪她自己不懂事儿，莫说陆先生不在，就算陆先生人在上海，凭着她一介女流，人家又凭什么见她呢？

到底，还是她太天真了！若是听了老李的话，安分地守在药房还能稍微帮着照看病人——这几日，码头疟疾横行，若不为着这个，老李和严华大哥也不用整日愁眉不展，那几家大嫂也不必日日抹泪……

想到这儿，她又开始怀疑：她错了么？难道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位病情逐渐加重的大哥病死，自己跟着干着急就没错？青词摇了摇头，无奈笑了笑后，仰首叹息……

天花板上吊着的精致华丽的水晶灯吸引了她的目光，她这才注意到自己睡着的这张床，这间屋子是什么模样……

那是青词一生想也不敢想的华丽，她几乎要看花了眼，那些她叫不上名字的陈设，她从没见过的花纹，一一落入她的眼，她越看心中越是苦闷——华丽大气的欧式风格，融合着古朴厚重的文化气息，繁复而不招眼，让人只觉置身世外……一间卧室便已然如此，可见这上海滩的富人们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而穷人们呢？吃了上顿没下顿，简陋的工棚，冬天漏风夏天漏水，身体差些的，饿死冻死都是常有的事儿……青词没敢再往下想，她从前不懂老李说的“变革”“平等”这些词语，但她今天是切身体会到了，那句老李大哥经常叹息着念的一句话：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想到这儿，青词心中分外沉重，同时更多了一份期盼：那位夏师爷自称愿意救助患病的劳工，但愿他莫要食言！

可是……

青词眉头再次紧锁，长长的睫毛在眼睑投射出一片阴影，更衬得她心事重重。

“青词，你可愿跟我？”

那声低哑的询问，如同惊雷响动，在她脑中生了根，她狠狠地咬着自己的下唇，眼泪忽然涌出，立即泛滥得不可开交，昨夜里的情形再次浮上心头，教她第一次开始憎恨自己这副容貌！

多少女子羡慕不来的肤质、发质，加上明媚的眼，高挺的鼻，殷红的唇和柔美的下颌线，她一个人长全了，平日里灰头土脸，又刻意躲藏遮遮掩掩，自然不怎么夺人目光。可是日前想着要去求陆先生，总归是要将自己收拾齐整些，却不想陆先生没见到，却入了夏师爷的法眼，被他扔在了床上。

青词低低地抽泣着，终不敢大声哭喊，只能自己压着心中的不平不忿，调整着呼吸，暗自盘算着怎样才能让夏俊林莫要食言。再者，怎样才能瞒过老李他们……毕竟，自己未见到陆先生，反而失身于夏俊林，若是让老李他们知道了，少不了为她出头——在她看来，纵然是千般不甘万般不愿，错事已成，悔之亦是无用，若真能凭此事让夏俊林为她救助那些患病劳工，倒也算是值了……

至于失了清白的自己，青词无奈一笑：怕什么呢，自己孑然一身，不过烂命一条，虽是生了副好皮相，可毕竟一个活在底层的丫头片子。早年间想要吃口糠都得跟着大家伙儿沿街乞讨，摸爬滚打多年，已经颇是不易，后来一场大病承蒙开药房的老李收留，不仅救活了她，给她饭吃，还收她在药房做工，教她读书写字，她这才勉强衣食无忧。

这样的自己，是没有什么价值的，更没什么牵挂，逼急了她，一抹脖子也就是了。至于救过她命的老李，她倒是不担心，前些日子老李又收留了个英租界逃出来的劳工，就是那位严华大哥，青词不算太通晓世故的，可也看得出那个严华有本事帮衬老李——所以，将来真活不下去了，她直接丢了命，老李和严华大哥还能少个累赘。

想通这些，她倒是释然了，神态也轻松不少。而同时，敲门声又次响起，青词应声：“进来吧。”

门开之后，先进来的还是那位厨娘，后头跟着两个年纪比青词还小些的丫头，都捧着大盘子，上面放着各色精致的饭菜。

厨娘看青词还是坐在床上，似乎半天都没动位置，更别说穿衣服喝粥，神情有些尴尬：“青词小姐，您……”

“哦，我不饿……”青词勉强笑了笑，那厨娘知道这姑娘现在是夏俊林心尖上的人，不敢忽视更不敢得罪，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让这姑奶奶吃点东西——要是夏俊林回来知道这姑娘醒来了一口没吃，他们这些下人怕是得丢命。

青词说完就继续钻回了被子里，将头也紧紧地蒙了进去，那厨娘心里着急也不敢表露什么，只得小心翼翼道：“那……青词小姐，我们把饭菜放在桌上了，您不管饿不饿的，多少吃点，您吃好了身子骨好些，我们爷才能高兴不是……”

不提夏俊林还好，这一说，青词握着的拳头又紧了几分，她心中苦闷却也不愿为难下人，只得应声：“我知道了，你们忙去吧！”

听出了青词语气中的不悦，那厨娘不敢过多逗留，急忙带着两个小丫头告退了。

可是那三人出去没一会儿，房门便再次被推开，青词不愿再搭理，却不想一只大手伸出，扯开了她的被子，她愤然抬首一望，登时瞪大了眼怔愣不动。

眼前这一袭黑色长衫的男人不是旁人，正是昨夜用药强迫她春宵一度的夏俊林！

此时，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青词，眼中一派波澜不惊，手上重新将被子给她盖好，便顺势坐在床边，沉声问道：“怎么，打算一直赖在床上不起？”

青词周身紧张，不知该如何回应，夏俊林倒也不逼她，只是稍一停顿，继续低声道：“你不是要见陆先生么？他回来了，要见你。”

“什么……”青词下意识出声，随即更将被子拽得紧紧，这才又问道：“陆先生？要见我？”

“对，”夏俊林回首看着她，脸上似笑非笑，“你的那几个劳工大哥担心你，见到陆先生便第一时间打探你的消息，还说什么李掌柜也在差人到处找你……陆先生知道你在我这儿，安抚了他们之后，说是会派人送你回去，回去之前也有些事儿要交代。”

青词一面听他说，一面拽着被子缓缓起身：“那我……”

“陆先生在楼下等你。”夏俊林缓缓说道，青词却不由地倒抽一口冷息，而后低垂了目光，似乎是不敢再看夏俊林。可夏俊林看得到，那双卷睫长掩的眸子里，是一副教他无法忽视的决然之色。

“穿上衣服，下楼。”说完这话，夏俊林起身离去。青词这才抬眼，无奈嗤笑两声。

陆昱晟坐在沙发上，端着茶碗品了一口，略略一笑，对着自二楼下来的夏俊林竖了个拇指：“到底是师爷，懂茶之人！”

“陆先生抬举。”夏俊林略略低身施礼，而后在次位坐下，陆昱晟这才再次开口：“俊林，这个姑娘……”

“先生放心，她是个聪明人。”

“那便好。”陆昱晟点头，聪明便好啊，聪明的姑娘知道名节有多重要，不会在诸多劳工内部生出什么事端，那样便是最好了……

那日，青词被陆昱晟派的车子送回了新力药房，连着送去的还有一批西药，虽然不够救治所有劳工，可是解当下的燃眉之急却也不成问题——尤其是那几个已经重病的劳工，再不救怕是真就没救了。

药房掌柜李新力瞧着一身小洋装的青词，竟有些不敢认了，转而对送人的司机抱拳答谢：“小妹在陆先生处叨扰，还教陆先生破费，实在……”

“李掌柜客气了，青词姑娘上门是客，我们先生自然重视！”

两人寒暄几句后，那司机驱车回去，李新力这才转身想要问青词什么，却不想她抢先笑道：“老李你就放心吧，陆先生人很好，虽然青帮……不过陆先生已经惩治了那些想要欺负我的人，还安慰了我好久，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快把陆先生送来药分给大家吧。”

“哦，对……哎，小青，你给我搭把手。”李新力说着便已经开始忙着分药，青词应了一声，上前帮忙，而注意力却渐渐落在了老李身后的药柜上……

将近傍晚，终于忙得差不多，青词也能缓歇一会儿，她这才偷偷到了药柜上，小心翼翼地取出几味药，称好了之后小心地包好收了起来。

夜间，她瞧瞧爬起来，点燃了炉火，将自己藏的那几位药扔进陶制的锅里……

脑中不住回想着白日里，陆昱晟温和的笑意，夏俊林冷定的神情——他们是不愿事情闹大的，这正合了她的意。不论如何，她得先吃了这副药，才能更放心些。

待药熬好后，晾温，她强忍着腥苦给自己灌下，却还是忍不住委屈起来……

躺在床上将要睡去，耳畔却似又响起那句：

“青词，你可愿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