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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九幽之悲(下)

《宇文怀:唯一》

燕洵母亲?

血泊中的燕洵陡然回过头去,望向那个高居在马背上的女子。女子白衣胜雪,水袖如云,满头墨发披散在身后,好似质地绝佳的大梁墨缎。

女子翻身下马,径直走到燕洵身边,两侧的侍卫们仿佛愣住了,竟无一人上前阻拦。女子将燕洵的头抱起,用洁白的衣袖轻轻地擦拭少年染血的面孔,淡如云雾地扯开一个温暖的微笑

白笙洵儿

燕洵的眼泪瞬间滑落,这个之前面对千军万马都不曾皱一下眉头的少年顿时嚎啕大哭,他紧紧地抓着女子的衣袖,大声地问道

燕洵母亲,为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

白笙洵儿【温柔地擦去燕洵眼角的血块,轻声问道】你相信你父亲吗?

燕洵【哽咽的点头】我相信

白笙那就不要问为什么,这个世界,不是一切事情都可以说清楚原因的,就像虎吃狼,狼吃兔子,兔子去吃草一样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燕洵母亲!是他们吗?是他们害了燕北吗?

白笙洵儿,不要哭,燕家的孩子是流血不流泪的

白笙蒙将军,我来验尸吧。上面的那些,是我的丈夫,儿子,女儿,我的亲人,相信在这天地间,再也没有一个人比我更加有资格来做这件事了。

蒙阗眉头紧锁,眼睛里有黑色的暗流在激荡翻滚。看着女子如花的素颜,这个帝国最为铁血的军人突然间说不出话来。那些跌宕起云的往事像是潮水一般在他的脑海中飞驰而过。

他还记得那年早春,他和世城,还有如今那个连名字都不能直呼的男人一起,在大梁的清水湖畔,邂逅了超凡脱俗的女子。那时的他们,还那般年轻,女孩子撑着船,穿着一身湖绿色的衣裳,大笑着冲着三个看傻了眼的少年大声地叫道

白笙喂!你们三个大个子,要上船吗?

一晃眼,三十年,那么多的血雨腥风,那么多的杀伐征途,那么多的狡诈阴谋,他们三人携手与共,从浓浓的黑雾中肩并肩地杀出一条血路来。那时的他们,也许并不知道三十年后的今日会面临这样的境地。如果知道,他们还会那般同甘共苦,还会那般同气连枝,还会那般舍生忘死地祸福与共吗?难道昔日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他们在日后互相举起刀剑,砍下对方的头颅?

蒙阗【缓缓地叹息,低沉地说】你不该来

白笙他说过,不会限制我在帝都的自由,只要我不出长安城,就不会有人阻拦,蒙将军,这是圣旨,你不能违背。就如同你带兵杀进燕北一样,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做了

女子提起裙角,一步一步走上高台,动作那般轻盈,可是落在地上的脚步,又显得那样沉重。

燕洵母亲!【站起身,可还没走出一步,陡然摔在地上,痛苦的闷哼一声】

楚乔【扶住燕洵的身体】你怎么样?

大雪纷扬而下,北风号叫,苍鹰凄厉,女子的手指抚上第一个金盒,望着她的丈夫,手指在下面虚无地轻抚,好像那里有一具伟岸的身体。她并没有哭,而是偏着头,温柔地笑,轻声地说

白笙这是我的丈夫,燕北之地的世袭郡公,塔罗大帝第二十四代子孙,大魏西北的柱国大将军,宣政殿承光祖庙第五百七十六牌位,定北侯,燕世城。

雪花落在白笙的眉眼鬓角之上,却并没有融化,她的脸孔有些苍白,可是声音仍旧那样温和,双目如水般注视着定北侯的头颅,仿佛他随时会睁开眼睛对她微笑一样。她的手划过他的脸孔,在他的耳际,有一道小小的疤痕,似乎很多年了,不仔细看已经快要看不出来了

白笙这里的伤疤,是当年沧澜王叛乱时,在宣政殿的幽微门被人用剑刺伤的。当年圣上遭人暗算,服食了幽魂草,浑身无力,世城和蒙将军从东,西两门杀进去救驾,世城当先找到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他背着昏迷不醒的皇帝,一个人孤身冲出了三百兵马围困的宣政殿,身上手上二十多处刀伤,事后养了半年才能下床走路。那一年,他刚刚十七岁。

白笙这里,是白马关一战中留下的。【抚在下巴上一处明显的红痕上,继续说道】白仓历五百二十七年,大魏于瑶水祭拜祖庙,所有贵族和皇亲国戚都有临场,晋姜王却于此时反难,通敌叛国,打开西北关口,放犬戎人入关,三十万犬戎大军包围瑶水。世城得知后,率军从燕北出发,七日七夜不卸甲不离鞍,昼夜不休,身先士卒地解了瑶水之危。你们的皇帝当场在瑶水白马山顶发誓,大魏和燕北世代君臣,永不相弃。当时你们这些人,也大多数在场的

台下的帝国大臣们顿时一阵躁动,那些被尘土覆盖了的往事登时被掀了起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们昏花的老眼仿佛也看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夕阳惨白如血,燕北的狮子旗迎风怒吼,将犬戎蛮人杀的片甲不留。那时候,他们还都年轻,也曾兴奋地簇拥上去拍着那个年轻人的肩膀,大笑着喝着烈酒。

白笙这里,是四月十六那天正午,在火雷原上,蒙将军你亲手砍下的。将军,你正当壮年,运筹帷幄杀伐果断,不会不认得自己的剑,这个伤口是不是你砍的,这个人是不是燕世城,你会不知道吗?

蒙阗陡然间哑口无言,面色铁青,愣愣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白笙我确定,这个人是我的丈夫,是燕北王燕世城,绝无虚假。

白笙这是我的儿子,燕北世袭县公,塔罗大帝第二十五代孙,大魏西北镇服使,宣政殿承光祖庙第五百五十七牌位,定北侯燕世城长子燕霆。他今年二十一岁,十三岁从军,从低等小卒做起,八年里晋升二十四次,击退犬戎人进犯六十七次,立下大小战功无数,大魏宣政殿嘉奖七次,十八岁官拜镇服使,领兵护卫帝国北疆,从未失手。四月十四,在逊烈垣上被万马践踏,头脸难以分辨,只余血沫。

白笙这是我的儿子,燕北世袭县公,塔罗大帝第二十五代孙,大魏西北镇服副使,宣政殿承光祖庙第五百七十八牌位,定北侯燕世城第三子燕啸。他今年十九岁,十三岁从军,跟随他父亲南征北战,三次征讨北疆蛮人,上阵杀敌,从未退却半步。他身上有四十多处刀伤,都是为燕北百姓而留。四月十六,他被西征大军以投石机击中,脊柱碎裂,双腿折断,血尽而亡。

白笙这……这是我的女儿【突然变得哽咽】燕北世袭翁主,塔罗大帝第二十五代孙,宣政殿承光祖庙第五百七十九牌位,定北侯燕世城长女燕红绡。四月十六,她骑马来救被掳走的母亲,经过卫水洪湖之时,被赵西风将军所率的军队,折辱致死,最后抛尸洪湖。

漫天的风雪陡然变大,女人的声音越发凄厉,面色越发苍白,一字一句仿佛泣血而出,狂风呼啸,大雪飞旋,无数鹰鸠齐齐扑簌翅膀,随着招展的军旗一同搏击漆黑低沉的苍穹

白笙这些,都是燕北的战士,他们通敌叛国,是乱臣贼子,蒙将军,你行刑吧!

蒙阗【眉头紧锁,沉声说道】行刑!

二十只黄金盒子顿时被抛入青铜巨鼎之中,燕洵陡然间双目如火,喉咙间迸发出野兽般的惨叫就要起身冲上前去。禁军侍卫们齐齐上前,拦在燕洵身前,楚乔一把死死地抱住燕洵的身体,终于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扑簌而下。燕洵被她抱在怀里,声音凄厉,跪在地上,伸出布满青筋的拳头,一下一下拼命地砸在金翅广场的石板上,鲜血淋漓却仍不自知,嘶声力吼,声音恐怖。

女人回过头去,望着烈烈燃烧的青铜大鼎,苦忍的眼泪潸然而下。她伸出手来,轻轻触摸着火热的鼎身,面色凄楚,然后回过头来,温柔地看了一眼台下的儿子,随即对着蒙阗缓缓说道

白笙蒙大哥,那是我的最后一个孩子,告诉那个人,别忘了他说过的话

蒙阗浑身一震,这声“蒙大哥”好似瞬间将他拉回到了三十年前,多么凄厉的话语都不能使他有丝毫动容,但是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声称呼,却令男人的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举步就想走上前来,梦魇般低呼

蒙阗白笙……

然而就在这时,白衣女子突然转身,动作迅猛如流星,一头撞在青铜鼎上!

蒙阗白笙!

燕洵母亲!

这一刻台下的元淳兄妹早已经泣不成声,而饶是经历了再多的楚云也忍不住落了泪,而宇文泰则是双目放空,似乎想起了一些往事…

蒙阗快!快!叫御医!【抱着白笙身体,坚韧的表情终于瓦解,惊慌失措地对着下面的侍卫们大声叫道】

燕洵母亲!【狠狠地推开蒙阗】

天地齐怒,草木含悲,天边闷雷滚滚,地上北风哀号,漫天大雪纷扬而下,女人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孩子的脸孔,温和一笑,却只引得更多的鲜血喷洒而出。

燕洵母亲【双目落泪】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父亲已经不在了,大哥已经不在了,所有的亲人都不在了,连你也要离燕洵而去吗?

白笙洵儿……答应我,要活下去,哪怕生不如死,也要活下去,别忘了,你还有很多事没做。

燕洵母亲!

白笙的眼睛顿时变得涣散,她躺在漆黑的墨兰石上,一身白衣上血花朵朵,像是盛开怒放的寒梅,一张素颜如同兰草,白得几乎透明的她轻轻一笑,声音低不可闻,蚊绳般说道

白笙我一直以为我最爱的是大梁的青水崖山,那里没有冬日,没有白雪,年无四季,岁无秋冬。但是现在,我知道我错了,我最爱的一切都在燕北,现在我要回去找他们了。

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了层层乌云之上的晴空,看到了遥远的燕北草原,那个眼睛明亮的男人骑在马上,远远地向着她跑来,声音穿透了阳光,在青青的牧草里回荡着,远处的群山都在齐声应和,一同随着他的声音在喊

燕世城阿笙……

燕世城阿笙,我要把天地间最好的东西全给你,你说,你最喜欢什么?【坐在马上,朗声地大笑】

白笙傻瓜,天地间最好的东西我早就已经拥有了,就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孩子,还有我们的燕北。

手腕无力地滑下,凄厉的北风陡然刀锋般刮过长安上空,鹰鸠们迎风怒飞,翅膀上的黑羽被飓风吹散,随着漫天的白雪呼啸而下!

燕洵母亲!【双目如血,瞬间跌入无边的漫黑长夜】

而此刻台下,所有人都在陆续离开此地,他们其中有为定北侯之死而惋惜,也有幸灾乐祸,也有那胆小怕事的早已经用袖子挡住这一切来让自己听不见。

宇文护还好吧?

楚云我还好,只是没想到即使见惯了那么多的场面,到了九幽台这里却还是忍不住落了泪,圣上也太过无情了

宇文护圣上的无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我听闻那日在紫宸殿中便直接杀死了一个为燕北谨言的大臣,不过四叔父却直到今日都对此事毫无变态,也是让我捉摸不透

楚云大丞相应是有他自己的想法吧,阿护哥【确认四下无人】这天下何时准备姓宇文呢?

宇文护云儿!这也是要看四叔父了,对了,改日你重新回我府里住下吧,青衣说她希望你可以多陪伴她身边

楚云我知道啦,话说阿护哥对青衣嫂子可真好,我若是几时向青衣嫂子般嫁了向阿护哥这样的男子就好了

宇文护呵,说起这个我听闻圣上近来除了注重燕北之事外,倒是有意于你同九公主的婚事,似是要从你们两个中选一人联姻

楚云原来圣上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可以利用啊,元淳心思在燕洵身上,自然无意于萧策,嫁过去若生个男孩,再让萧策病亡,这样大梁君主便是傀儡,元淳无意于江山,大梁的国土便可归大魏所管,真是好谋算

宇文护圣上若是不薄情,或许也不会坐稳四叔父扶上的皇位还能让四叔父忌惮一两分

楚云说起这个,今日怎么不见青衣嫂嫂?

宇文护青衣最近身体有些不适,我怕她看见今日这种场景会更加不适,也就没有带她来。

天牢

楚乔将椅子重重砸在地上一下又一下,终于将一把椅子拆成一堆零散的木柴。她长出一口气,擦了把汗,然后就在当中点燃一堆火,柴火噼啪地响着,屋子里顿时暖了起来

楚乔【坐到冷炕上,扶起燕洵的头,轻声叫道】燕洵,醒醒,喝点水

燕洵已经听不见声音了,问言没有半点反应

楚乔眉头一皱,从桌上的饭碗里拿起一支粗糙的筷子,径直撬开燕洵的牙关,就将热水灌了进去。咳嗽声顿时响起,燕洵胸口剧烈地震动,大声地咳嗽起来,刚刚喂下的水全部吐出。

楚乔仔细看去,那水中竟有丝丝的血丝游动。她的胸口突然有些发闷,抿紧了嘴角,抽了抽鼻子,然后爬下床去,继续浇水

楚乔燕洵?

夜幕来临,楚乔将大裘和棉被全盖在少年身上,自己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外套,小兽般缩在燕洵身边,端着一只白瓷碗,轻声说道

楚乔我把饭加了水做成粥,你起来喝一点

燕洵并没有说话,好像已经睡着了,可是月光之下那双禁闭的眼睛却有眼珠转动的痕迹。楚乔知道他并没有睡,一直醒着,只是不愿意睁开眼睛罢了。

楚乔缓缓地叹了口气,放下饭碗,抱着膝盖,靠着墙壁坐了下来。

门外大雪纷飞,透过败落的门窗还能看见月光下惨白的树挂。她的声音很低沉,缓缓说道

楚乔燕洵,我是一个除了姐姐以外一无所有的人,我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无权无势,我的母亲是洛河,我的亲姐姐是楚云,母亲不知道怎么死的,姐姐掌管着寒山盟,可我却又因为同姐姐吵架的缘故,离开了寒山盟,去了荆家,而我在荆家的兄弟姐妹都被人杀死了。他们有的被砍头,有的被发配,有的被活活打死,有的被砍断手臂扔到湖里喂鱼,还有的小小年纪便被…尸体装了一马车,像是破烂的垃圾一样。这个世界应该是公平的,即便是奴隶即便血统是低贱的,但也应该有生存的权利。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一生出来就有三六九等,为什么狼注定要去吃兔子而兔子不能反抗?但是现在我明白了,是因为兔子不够强大,没有锋利的爪子和牙齿,要想不被人俯视,就只能自己先站起身来。燕洵,我的力量很小,但是我有的是耐心,有的是时间,那些欠了债的人,他们一个也跑不了。我一定要活着,看着他们为他们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不然就算是死了,我也不会瞑目。

燕洵的睫毛轻轻地颤抖着,嘴唇抿起,窗外大雪纷飞,冷风顺着窗子吹了进来,发出呼呼的声响。

楚乔燕洵,你还记得你母亲临死前跟你说过的话吗。她说让你好好活着,哪怕生不如死,也要好好活着,因为你还有很多事没做。你知道和什么事吗?是忍辱负重,是卧薪尝胆,是等待时机,是将所有杀害你亲人的人手刃剑下报仇雪恨!你的身上,有太多人的期望,有太多人的鲜血,有太多双眼睛在天上注视着你,你忍心让他们失望吗?你忍心让他们死不瞑目吗?你忍心让你父亲的基业就此毁于一旦吗?你甘心就这样死在这张破烂的床上吗?你能忍受那些杀死你父母亲的人高枕无忧终日享乐吗?

楚乔【声音突然变得沙哑,仿佛刀子划过冰面,掀起一星细小的冰碴,几乎一字一顿地道】燕洵,你必须活着,哪怕像狗一样,也要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只有活着,才有能力完成还没有完成的心愿;只有活着,才能在有朝一日拿回属于你的东西。这个世界,别人总是不可以指望的,你能指望的,只有你自己。

沉重地呼吸声突然响起,楚乔站起身来,端起碗,送到燕洵身前,一双眼睛明亮且充满力量

楚乔燕洵,活下去,杀光他们!

一道精光突然燕洵年的眼里迸射而出,带着嗜血的仇恨和毁天灭地的不甘。他重重地点头,梦魇般低声重复道

燕洵活下去,杀光他们!

很多年以后,当已经成为燕北王的燕洵再一次回想起当初的那个夜晚,仍旧心有余悸。他不知道,如果他当初没有拦下宇文怀的箭,如果他没有因为一时好奇而对楚乔屡屡出手相助,如果他在临别的那个晚上没有心血来潮地想要向楚乔告别,今日的一切,会不会如镜花雪月般全部消失?那个一生锦衣玉食的贵族世子会不会在家破人亡之际被巨大的灾难打倒。会不会满心悲苦却孤苦窝囊地郁郁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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