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rter 23

真的是东君。他的面容较之自己记忆里，仿佛更加沧桑了一些。整个人在月色下仿佛与那些阴影融为了一体。

什么时候，哥哥也变得和雅仁一般阴翳了？她迟疑地走过去，而东君像从前的每个春日一般，对着她张开双臂。

“哥哥，”她忍不住哭了起来，“真的是你啊，哥哥。”

堂堂的姬君，居然做了源氏的侧室吗……一阵心酸让东君也忍不住要落下泪，他勉强地压抑着哽咽，喃喃道：

“没事，都过去了，有哥在，你什么也不必怕。”

东君袖摆上的金线硌得脸发痛，持盈抬起脸，看到了那萌黄外衣上的艳丽蝶纹。

“哥哥，这是……”她惊疑不定道，“莫非你……”

“没错。”他轻叹道，“我做了桓武平氏的家臣，只有凭借平氏一族的力量，我们才会有复国的希望！”

复国？持盈不由吃了一惊。东君却是笑了：

“怎么，妹妹，你要在这荒蛮之地做獦獠一辈子吗？别忘了，我们身上，流淌着太武皇帝的血啊。”。

“可是哥哥，你忘了何进的先例了吗。”持盈只是觉得不妥，“请神容易送神难，他们……”

那平氏家主，她曾于花宴匆匆有过一面之缘。他绝不是肯居于人下之人，谋求他的力量，岂不是与虎谋皮。

“妇人之见。”东君斥道，“我们的太武皇帝，若不是许诺安息王‘土地男女皆可汗所欲’，又在内地大建五百摩尼寺，怎么会有后来的万世太平？”

他停了一停，眼光落在持盈藕荷色的唐衣上。

“看来，你是被他蒙蔽太久了。”长长地叹气，东君的脸上全是哀悯的光：

“还记得那天的烟火吗？如果不是源氏资助了叔父一船黑火药，怕是我们的官军，也不会败退这样快……”

“不可能！”持盈尖锐地反驳道，“源赖光不是那样子的人，他不是……”

越是反驳，越是词穷。没有任何人比她更清楚，她的光君，是怎样的一个野心勃勃之人。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东君的嘴唇是嘲弄的，“今天的月色很好，你要不要来看一下，这两幅字迹可否相同？”

二十

“要打消治天之君的念头，怕是比登天还要难啊。”

心不在焉地投掷着骰子，雅仁亲王的声音里透着唏嘘，“昔年高仓帝连做了太后的嫂子都能再次让她入宫，你不过一个臣下……”

“说起来，实在难为情。”源氏家主一脸的无奈，“自那日起，那巫女便不见了踪迹，我命人去各处寻找，都毫无消息……”

说到无奈处，源赖光还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是你早就找地方藏了起来吧。他的这点演技何尝瞒得过从小长于深宫的亲王。后者且冷笑着听他胡诌，末了，源赖光道：

“此日春光潋滟，臣还请殿下移步，前往中庭赏花。”

牡丹花前站着一个女子。她的发比身长三尺，如雪的肌肤吹弹可破，更让人难以忘怀的是那一双眼睛，其中流转的波光简直要荡漾到人心底去。

虽是一身村姑的粗布衣裳，却无法阻挡她的艳光如那墙头的春色，逾墙而来。

“粗布被头，不掩国色。”雅仁自谓在宫中见过无数的美人，此时也不得不赞叹一句。

“还请亲王做此女入宫的保护人，莫要让这春花凋零与寒风。”源赖光俯身，郑重地行礼。

如此佳人不留与身侧，却献给法皇吗？雅仁不置可否，突然转向源赖光：

“朝臣今年也二十有二了吧。”

源赖光有些诧异，看着对方那张苍白得近乎没有血色的脸，不知他是何意。却见亲王轻轻扺掌，自御竹帘后传来窸窣的衣响。

“我的母亲，是已故的待贤门院。”泠泠的琵琶声自帘后流淌而出，华美如天籁，“而这位便是我姨母的女儿，藤原氏二条支流长房庶出三小姐。”

说着，便有侍从摆上了小几，其上一杯菊花酒，一碟唐饼。

菊花酒，唐饼都是结婚第三日必用之物。此时拿出，其含义是不言而喻。

琵琶声依旧悦耳，春光散落在年轻的贵公子脸上，无端地有了一种寂寞的神色，终于在亲王等得不耐烦时，源赖光缓缓道：

“四座且勿饮,听我歌两途。”*

* 白居易《议婚》，当时婚礼常用诗句

说罢，将那一大杯的菊花酒端起，一饮而尽。

该如何向她解释这一切？

酒是越喝越多，亲王的笑容是如此地亲切，他却只觉浑身发冷。

真的，好想念那个温暖的怀抱啊。未及牛车停稳，他跌跌撞撞地迈上八幡神宫的台阶。

“阿盈……”

醉醺醺的源赖光推开几帐，衣香萦绕于室，淡紫的信纸未及写上新的和歌，一切仿佛都与平时没什么两样——

除了那个人，已经悄然不见。

他捡起地上碎裂的注连绳。这本身便不是一个多么高深的术法，凭的只是她一念里对自己的信任而已。

一念无明，一念涅槃。当信任不再，这么粗糙简陋的幻境，怎么瞒得过唐国的护国祭司。

只是，那些逝去的好时光啊。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将那地上的唐衣缓缓地捡起，百步的香气萦绕于怀，熏得他几乎要落泪了。

家臣犹豫地站在门口。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家主，如此脆弱，如此孤独。

“点灯吧，金时。”

仿佛那一瞬间的脆弱只是幻觉，再次起身的源赖光又恢复了常态，冷淡，骄傲，不可接近。

“准备送往藤原氏的贺礼。”他漫不经心地擦着手中的刀，“虽然是娶侧室，也还是人生头一遭啊。”

主上，您真的不要紧吗……金时看着那擦刀的手涌出无数的血珠子，而本人脸上还挂着满不在乎的笑，心中的担忧，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