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这是鬼缠身!是鬼缠身啊!!】
【……我如何生了这么个鬼缠身的孽种!如今将我克到这个鬼地方,说不得还要连累我肚子里这个!!】
梦中,丰苌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百里氏满面嫌恶惊恐地指着他,吐了口脂的红唇一张一合,无数诅咒倾泻而出:
【……分明就是生来讨债的孽种!我如今在这宫里本就步履艰难,如履薄冰,若是这件事传出去——】
【他不是我的儿子!不是!我只有莒儿一个亲生儿子!他是上苍派来克我的孽种!!】
为什么呢?
当时第一次发病后的丰苌心中茫然,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明明母亲从前会抱着自己温柔的笑,会满怀欣喜地告诉他他将来会有一个弟弟,会带着他上街买热气腾腾的肉包子。
可包子没有到手,他却倒在了地上,幼小的孩童无助而痛苦地冲母亲伸出了手,得到的却是惊恐与嫌恶的目光。
【他是孽种!这是鬼缠身!若是叫大王知晓,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他躺在床上,听见百里氏对着德叔叫嚷,往日的温柔慈祥却化作狰狞可怖。
……
……
“母亲……”
丰苌缓缓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却是青灰色的床帐,鼻尖嗅到淡淡的檀香。
这是鸿鹄殿?
他只记得昏迷之前……
丰苌瞳孔一缩,猛地翻身坐起来。
“放心,是我的人把你扛回来的,没人瞧见,你身上的衣服也是德叔帮你换的。”
坐在窗边欣赏夕阳的南歌缓缓转身,看到醒来的丰苌提醒道:
“桌子上有安神汤,是刚刚德叔叫人熬的,喝--”
她话没说完,就看床上的丰苌一跃而起,屈指为爪,直勾勾地掐向南歌的脖颈!
少女的脖颈纤细,仿佛轻轻一掐便会断裂,但丰苌望着南歌平静的神情,身上的杀意忽然莫名消失了几分。
他病发之时并非全然失去神职,丰苌还记得友有人温柔而坚定地掰开了他嘴,细心地抠出了秽物。
模模糊糊间,似乎有人一直牵着他的手。
丰苌神色复杂起来。
南歌仰着头微微一笑,眼力没有半点恐惧之色:
“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大殿下难道要恩将仇报?”
丰苌醒后会动杀心也不是什么难猜的事,当今雍王正值壮年,世子未立,若是丰苌身患癫痫之症的消息透露出去,只怕他便再无竞争的资格。
丰苌扣着她脖子的手微微用力,能感受到温热的肌肤下跳跃的脉搏:
“你不怕我真的杀了你?”
南歌昂着头,眼神清澈:“我若是死了,王兄会举冀州之力向你报复,门外现在站着的是我冀州烈风将军燕瀛洲,只消我喊一声--不如大殿下猜猜,是你的动作快,还是燕瀛洲的刀快?”
室内安静下来。
丰苌久久望着南歌,眼神慢慢平静下来,终于松开了手。
“……皇歌公主好胆识。”
丰苌居然又换上那一副温和的假面,举起桌上的安神汤喝了下去,末了有些颓然地坐在桌旁,瞧着神色有些萎靡:
“我这病……见过的人都说是鬼缠身所致,瞧了无数的名医也不曾好转,却没想到今日……失态了。”
哟。
这是威胁不成改打可怜牌了。
南歌一眼看穿丰苌的心思,却并没有戳破,而是淡淡道:
“世人大都无知,不过是羊角风发作,只要养护得当,平日里便与常人无异。”
丰苌自嘲笑笑:“恐怕这世上也就只有公主这么认为——你可知就连我的亲生母亲都说,我是上天降下的孽种。”
南歌没有顺着丰苌的话继续往下说,反而反问道:
“那恕我直言,令堂有些愚昧,你只是没有遇到一个好的大夫,六州能人奇士众多,亦有不世出的隐士高人,大殿下怎么能保证自己有朝一日不会痊愈呢?”
丰苌瞧着她这样自信,好似一切都能按照她想要的方向发展,不由心生几分怨怼之情,恶毒地反唇相讥道:
“那想来皇世子已经替公主找到了医治双腿的办法?你纵使不能行走,也有父母疼爱,兄长爱护,又怎么能懂被亲生母亲遗弃,被骂作恶鬼,被骂作孽种的痛?”
“你命好,生来便是那冀州嫡公主,可我呢?生母当时不过是个妾室,哪怕东朝倚歌公主未入门后父王也不曾多看我一眼!你可知我亲生母亲如何对我说?”
“——她说她这辈子就只有丰莒一个亲生儿子!明明我也是那个女人的孩子!她宁肯在世人面前装作慈母,也不肯认我!”
“我明明也是那个女人的孩子!我明明已经很努力让她看我一眼,可她眼里只有三弟!只有那个她成为王后以后,生下的健康的嫡子!”
“你如何能懂!如何能懂!”
丰苌似乎把积压在心底十几年的悲愤全部发泄了出来,那只药碗更是被摔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守在屋外的燕瀛洲要不是早早得了她的吩咐,只怕这会儿已经要闯进来了。
“……我自然懂。”
……
……
南歌垂着眼,窗外的光打在她的脸上,长长的羽睫在脸上落下一片阴影,似乎有无穷的孤独在此刻围住了她。
她认真地又说了一遍。
“我自然懂。”
丰苌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是吗?娇贵的小公主也会明白懂我这样的人?”
南歌慢慢转过头去,望着窗外金乌西垂,轻声道:
“其实我的腿并非天生如此。”
这一句话堵住了丰苌,他没想到南歌会忽然这样说,正欲张口,却又沉默起来。
“我虽然不能动,却喜欢玩捉迷藏,一次跟兄长玩耍,躲在母后殿外的花丛里。”
南歌望着夕阳,眼神里的光一点一点降下去:
“我听见母后同身边的老嬷嬷说——当年产婆为了保全兄长,不得已用助产器具夹断了我的腿。”
丰苌愣住了。
窗外,抱着长刀的燕瀛洲屏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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