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肆

躺的时间有些久了，走路时脚步也有些虚浮，身上的伤一抽一抽的疼。蓝忘机养伤的营帐离自己的不远，但一路走过去，冷汗已是覆满额头。

行军在外多有不便，即使是蓝忘机这样的身份，所暂住的营帐也并不大。放了张紫檀屏风，算是草草隔出里外两间。

蓝忘机躺在屏风后的榻上，伤口经过细心的处理，双手交叠在小腹处，姿势十分的姑苏蓝氏，只不过好看的眉头蹙起，显然是睡得极不安稳。

“泽芜君，我该怎么做？”

听着蓝曦臣交代了一串注意事项，魏无羡依言在蓝忘机身侧合衣躺下。

一阵天旋地转后，原本轻飘飘的魂魄仿佛落到了实地上，魏无羡深吸了一口气，如果他没有弄错，这便是幼年的蓝忘机了——

五六岁的小蓝湛脸上还带着软软的婴儿肥，明明可爱的要命，却固执的板着一张小脸，任谁费尽心思的逗弄，也不肯露出一丝笑来。

虽然他嘴上不说，但与他共情的魏无羡却清楚的很，小蓝湛心里一直盼着一个月去一次龙胆小筑的日子。魏无羡看着小蓝湛为了母亲一句“阿湛努力修习便可多来看望阿娘几次”，日日勤奋用功，近乎苛责逼着自己习字练气，样样都要做到最好。

可是有一天，蓝启仁突然一脸凝重的告诉他：“忘机，你母亲，她，不在了，龙胆小筑，便也不必去了。”

那一日小蓝湛并没有哭，只是紧紧攥着年长自己两岁兄长的袖子，垂着脑袋不发一言。

他还没有来得及告诉母亲——他境界又提升了，很快就可以结丹了，叔父答应他结丹后可以一月来看望母亲两次。

小小的团子开慧的早，知晓所谓的“不在了”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固执的每月都去小筑门前跪坐一日，固执的认为母亲还会笑着打开木门，伸出手指戳一戳鼓鼓的奶膘，逗得自己羞恼的撇开头。

画面一转，星光漫天，月下少年笑容明媚，像一道灼人的光，直直照进紧封的心，驱走了近十年的黑白，“天子笑，分你一坛，当做没看见我，行不行？”

兰室教学，少年眉眼桀骜，“灵气也是气，怨气也是气。灵气储于丹府，可以劈山填海为人所用。怨气又为何不能为人所用。”

玉兰影深，藏书阁里，少年笑的狡黠，递出一张鬓边簪了花画像，多看了几眼，甚至没有注意到被掉了包的佛经，一时间羞愤至极，平生第一次出口骂人。

往事如烟，许多片段，魏无羡都已经记不清了，再一次通过蓝忘机的角度看到时，原本有意或无意被忽略的细节，一下子鲜明起来。

原来，他一向都是喜欢他的。

魏无羡心中窃喜，他就说嘛，这小古板嘴上说着我讨厌，心里却喜欢我喜欢的紧。

忽然，魏无羡觉得奇怪，蓝忘机不是被困在梦魇里吗？梦魇由心魔所生，那生成这个心魔的蓝忘机品味未免也有些太独特了吧。

想着刚刚看到的蓝湛脸上的的确确是痛苦之色，魏无羡决定抓紧时间找到梦魇的破绽，手中掐了个决，向更深层的梦境探去。

看着看着，魏无羡嘴角的笑意僵住了——这是什么？什么叫血洗莲花坞？江叔叔呢？虞夫人呢？温晁不是被他亲手杀了吗？

耐着性子看下去，魏无羡越看心越凉，恍若坠入了万年寒窟。

共情中的蓝忘机觉察到了术法开始因为魏无羡强行冲破而脱离控制，随即尝试着中断术法。

他一直惦念着前世魏婴的那个“滚”字，但回溯后的经历分明告诉他，魏婴应是不讨厌自己的，不经怀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这次共情的本意是为了弥补自己嘴拙，带着孤注一掷的意味，想要让魏婴明白他的心意。

但他从未想过将上辈子的事告知于魏婴，至少不是在现在，也不是以共情这样感他所感的方式，如果可以，他甚至想瞒他一辈子。那段日子太苦了，他不希望他的魏婴再经历一次。这一世的魏婴应该是无忧无虑的，明媚快乐的，就像他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纯粹，而不是背负了天下人唾骂的夷陵老祖。

魏无羡眼前的画面开始混乱，跳跃，模糊不清，蓝忘机当时的情感也无法完完整整的传递过来。他凭着下意识努力维持，不让梦境因为坍塌的过快而使蓝忘机受到更重的伤害。但这并不妨碍他将看到的零零碎碎的片段串联起来，从蓝忘机比平日里更冷凝的神色里看出他的痛苦，他的挣扎，他的绝望。

魏无羡看着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拒绝蓝忘机的好意，看着金陵台上自己神色倨傲痛斥仙门百家，看着自己神志不清的祭出两半阴虎符，万鬼齐啸，血流漂杵，看着尸山血海间，蓝忘机重伤，勉力支撑，靠着避尘才能勉强站稳，看着幽深山洞中，那人字字句句肺腑真言，却不断换来绝情至极的“滚”，心痛如刀绞，恨不得直接掐死那时的自己。

蓝忘机从小便是子弟楷模，长大后是仙门名士，一生都雅正端方不染尘埃，上辈子犯下的所有错误都是因为自己这个歪魔邪道。

三十三道戒鞭痕，一次尽数罚完，寒潭洞三年闭关重伤难行，一遍遍问灵杳无回音，直到鲜血染红十指，琴弦尽数崩断，从此再难招魂。

十六年光阴匆匆，白衣仙君逢乱必出，夤夜里一曲忘羡祭故人，无人知晓那光风霁月的外表下道心尽毁，心魔丛生的一片狼藉。忘羡，其实，蓝忘机的本意，是忘却这个撩乱他心神的不速之客吧。只可叹世事无常，斯人已逝，徒留生者痴情空付。

这样的深情，压得魏无羡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何德何能让蓝忘机这样谪仙一般的人物这样舍命相护，即使重来一世依旧情深不悔。

现在的魏无羡不是前世的夷陵老祖，没有诡道术法的加持，自然是比不过在闭关期间潜心钻研了三年共情的蓝忘机，勉力维持了片刻，最终彻底陷入黑暗。

守在帐外始终关注着的蓝曦臣见刚才疯了般闪动的结界最终安静下来，才长舒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总算是没出事故。其实，他在术法启动的那一瞬间，就后悔了，又不敢贸然阻止，毕竟他并不擅长这个，万一妨碍到忘机，后果估计会更严重。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