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记

楔子

　　“吾乃天界下凡之仙女，你还不快快行礼叩拜！否则本仙女施展仙术，把你变成猪！”说罢，长孙玥颇为严肃地冲着秦熙澈呵一口气，“三！二！一！变！”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好了玥儿，不要再闹啦！”秦熙澈无奈道。

　　长孙玥作为国公府大小姐，国公大人一向对其疼爱有加。国公府与丞相府交好，因此丞相府公子秦熙澈常到国公府来。他比长孙玥年长三岁，二人就此结下了友谊。

　　“哎呀你别动！”长孙玥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幅比头发还长的花白胡子，认认真真贴在秦熙澈的下巴上，“这可是我从我家府上的戏班子那讨来的！还挺适合你哈哈哈哈哈！”

　　“怎么样？像不像话本子里的太白金星？”长孙玥得意道。

　　京城的老街里，两个孩子跑着闹着，还没有什么能驱散他们的快乐。

一

　　春秋雪雨，四季更迭。长孙玥到了念书的年纪，和秦熙澈一道被送到了书塾。

　　来书塾念书的公子小姐们，出身都不比他们差多少。长孙玥不得不乖乖上课，生怕给国公府丢了颜面。

　　然而，颜面丢着丢着，就不那么重要了。

　　长孙玥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多少次因为没背熟诗文而被先生打手心了，各家公子小姐也对此见怪不怪了。

　　先生讲“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她回府便执起白玉长笛，一曲《折杨柳》扣人心弦，却体会不到曲中的依依惜别。

　　先生说“书中自有颜如玉”，长孙玥当晚便拉着秦熙澈从国公府到丞相府“挑灯夜读”，翻书找他们的“颜如玉”去了。

　　第二日两人顶着浓重的黑眼圈去念书，长孙玥甚至快要睡着，气得先生吹胡子瞪眼。

　　几年过去，少年少女初长成。某日，先生忽然感慨道：“流光易逝！川流不息啊！”

　　“先生我有疑！请问它会流到哪里呢？”长孙玥举手道。

　　于是，先生的胡子又吹起来了。

二

　　长孙玥的生活，还在“结结巴巴背诗”和“被先生打手心”之间不断循环往复。

　　而秦熙澈，已经是随便一开折扇就能让京城女子脸红心跳的翩翩公子了。

　　不知不觉间，要背的诗也从《唐诗三百首》学到了《诗经》。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长孙玥在京城有“第一美人”之称，又是国公府大小姐，每日来提亲的名门公子几乎踏破了门槛。

　　她不相信“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也不愿意早早嫁人做个贤妻良母，依旧每日去念书，学识丰富了不少。夏商周秦汉、三分国魏晋、唐宋元明清……都能记得牢。

　　长孙玥十七岁那年，与秦熙澈大婚。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秦熙澈没有纳侧室妾室，对长孙玥亦关怀备至，成了无数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长孙玥喜欢读书，秦熙澈大力支持；长孙玥喜欢赖床，秦熙澈从不叫她早起；长孙玥喜食酥糖，秦熙澈但凡出门便必定会给她带回几盒；长孙玥性格活泼，秦熙澈处理完公务常带她出府闲逛，生怕她每日深居相府失了自由。

　　长孙玥善解人意，不再任性胡闹，两人成婚以来未有过争吵。

　　尽管话本子里的主角尽是些负心男子，长孙玥却始终相信身侧的秦熙澈不会如此。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霁。”

三

　　变故发生在长孙玥二十岁那年。

　　首先，是长孙玥的父亲被诬陷谋反，判了斩立决。长孙玥没有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也不允许她为父亲收尸。

　　长孙玥从未如此绝望过，秦熙澈下令撤掉丞相府中所有利器，每日守在长孙玥身边片刻不离，生怕她一时想不开。

　　再后来，皇帝下旨将长孙玥贬为宫女，她每日在宫中必须天未亮时便起床干活。

　　秦熙澈一反常态地写下和离书，要与她和离。

　　她也是在那个时候才意识到，一开始秦熙澈接近她是为了国公府的势力，如今国公府失势，她对他没有了利用价值，反倒会拖累他。

　　但她始终无法相信，秦熙澈这三年里对她的关心爱护和每一次望向她时眼底盛满的温柔都是装出来的。

　　“我们，好聚好散。” 长孙玥提笔在和离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转身离去。

　　她从未想过，她有一天真正尝到了别离的滋味；也未想过，自己深爱的夫君与话本子里的负心男主别无二致。

　　新来的宫女教习是沈姑姑，长孙玥的父亲于她有恩，她对长孙玥也就多关照了几分。

　　尽管如此，长孙玥也不愿意自己得了清闲，而把活推给别人做。她学会了早睡早起，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贵小姐蜕变为脏活累活都不怕的宫女。是进步了还是倒退了，她也说不清。

四

　　一年过去，长孙玥渐渐不再害怕一个人睡在破旧漆黑的屋子里，也习惯了一个人嚼着馒头过生辰、一个人仰望除夕夜的烟火，原本白皙细嫩的手也生了一层茧。

　　她听闻丞相逝世，秦熙澈继任了丞相的位置，仍没有娶妻纳妾。

　　她也知道不少姑娘对这位年轻有为的丞相暗暗倾心，却奈何秦熙澈永远一副清心寡欲生人勿近的样子。

　　冬日临近，长孙玥换上了冬衣，仰头而望。

　　几枝红梅在宫墙琉璃瓦之上凌然开放，虽近冬日，仍有暖阳。

　　阳光透过花瓣，给长孙玥的头发镀了几缕金黄，也照进了她淡色的眸子里。

　　她虽穿着与其他宫女相同的大红宫衣，却犹如一朵盛开的冬日红梅，并没有因此泯然于众人。

　　只是长孙玥不知道，长廊尽头，秦熙澈望着她，眼中波涛汹涌。

　　邻国进犯边境地区，秦熙澈进宫议事，却在回府的路上看到了长孙玥。

　　她变了，也没变。她更加坚强独立，却始终眼里有光。

　　秦熙澈本是担心她的，却在见到她的那一刻，忽然放下心来——她成长了。

　　长孙玥其实是想念秦熙澈的，每每这时便拼命干活，活干完了，心里也就舒服了一些。

　　她无数次想过要回到小时候，她和秦熙澈可以无忧无虑地嬉笑玩闹，她的父亲和秦熙澈的父亲也可以互相打趣。

　　可即便在梦里，也没梦到过那个时候。她也终于明白——川流不息，流光不返。

五

　　没过多久，邻国军队攻下了边境的第一座城池。皇帝不顾众人反对，准备御驾亲征。

　　作为丞相，秦熙澈也必须一同率军赶往边境。

　　出征前一天，秦熙澈去看了长孙玥。

　　他本想远远看一眼便离开，却被早已发现的长孙玥拉住了。

　　长孙玥没有说话，只折了柳枝送入他手，用自己闲暇时削的竹笛吹起《折杨柳》。竹笛暗飞声，曲尽故园情。

　　秦熙澈似乎想对她说什么，却终没有说出口，还是反身离去了。

　　皇帝坚持与敌军正面交战，却因自己的一意孤行而送了命。

　　皇帝无子，宗亲们皆认为此仗必败无疑，没有人愿意继承皇位。皇帝临终前只得下诏，禅位于丞相秦熙澈。

　　长孙玥每日都在打听战况，默默祈祷秦熙澈不要出意外。

　　出乎宗亲们的意料，秦熙澈背水一战，最终打退了敌军。

　　长孙玥得知以后还是很高兴的，终于不必每日因他而寝食难安了，

　　秦熙澈班师回朝那日，身着一袭白色锦袍，手执一枝翠柳，又惹得无数姑娘心潮澎湃。

　　他去找长孙玥，长孙玥却没有给他开门。

　　她不能原谅这样一个曾经利用过她的人，即便她很想原谅他。

　　他成了皇上，日后少不了妃嫔成群，不可能还会记得她。

六

　　秦熙澈在政务方面处理得极完美，却在大臣们提出立后纳妃时以各种理由推辞。

　　然后到了晚上，再可怜巴巴地来到长孙玥门前站好久好久，尽管那扇门从没为他打开过。

　　某日长孙玥去打水时遇到一名内侍，他自小伺候在秦熙澈身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长孙玥和他聊了很多。

　　也就是那天，长孙玥才知道先帝原本打算下诏将国公府满门抄斩，她也不例外。秦熙澈为保全她的性命，在大殿前跪了三天三夜，膝盖跪得血肉模糊，皇帝才答应留长孙玥一命。但也必须将她贬为宫女，以示惩罚。

　　甚至连沈姑姑，都是秦熙澈刻意安排的，目的是护她平安。

　　长孙玥无法想象，秦熙澈写下和离书时会多难受……但即便如此，他为了不让她难过，依旧故意装作淡漠无所谓。

　　她更无法想象，秦熙澈听到她那句“好聚好散”以及后来面对她冷淡的态度时，心会有多痛。

　　他出征前一晚欲言又止、他回来后每晚闲暇时都会在她门前站好久，直到她熄灯休息……他或许是想向她解释的，但他始终没有开口，哪怕可能永远被误解……

尾声

　　长孙玥来不及细想，以她平生最快的速度冲进了秦熙澈的寝宫。

　　秦熙澈正蹙眉深思，忽地瞥见一个身影扑进他怀里，看清来人后，半是惊喜半是诧异：“玥儿？”

　　正是中秋夜，长孙玥的目光如皎月般澄澈璀璨：“水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流光不息，世界拥挤，只余头顶月、眼中你。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