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化雨

楔子

　 姑苏城的书院里新来了一位女教习，名唤白汐。

　　原本那位女教习年岁极大，再加上她女儿即将成亲，便辞了教习的位子，返乡替女儿操办婚事了。

　 白汐接替了她的位子，负责教授音律。

　 慕雨晴不大喜欢之前那位年纪大又古板的女教习，从没好好上过音律课。

　 白汐却与之前那位女教习完全不同——她生得甚是好看，又弹得一手好琴。

　 慕雨晴对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同样很好奇的还有吴王世子李承旭。

一

　 书院的后院有个很大的莲池，每到休沐日，慕雨晴和李承旭便叫上其他学生到那里玩水。

　　 白汐也不恼，那莲池不深，姑苏人又水性极好，完全不必担心出什么事故。

　 白汐不同他们一起玩水，倒是经常横一把古琴，在书院里弹奏。

　 自打白汐任教以来，慕雨晴便像突然开窍一般，每日认认真真上音律课。她本就聪明，一时间琴艺突飞猛进，成了书院里最擅琴曲的学生。

　 白汐与他们年纪相仿，不久便与慕雨晴成为至交好友。

　　白汐不喜热闹，每次都只是和慕雨晴在姑苏的巷子里一边散步一边聊天，倒也悠闲。

　　向来喜欢热闹的慕雨晴却也并不觉得无聊：白汐不会违心对那些贪官污吏阿谀奉承，也不会自作聪明地据理臆断……她喜欢和白汐聊天，谈论彼此对这个世界的看法。

　　流水解落花，诗酒趁年华。

　　姑苏多雨，白汐常常撑一把油纸伞，立在桥头等慕雨晴赶来赴约。

　　慕雨晴一出门，便看见她一袭青衣 ， 犹如翠竹一般挺立在雨中，黑发挽成冠，丝丝入扣。白汐闻声回眸 ，碧波水眸中潋滟荡漾，与姑苏的烟柳杨花定格成了一幅绝美的画卷 。

　　烟兮柳兮，不及白汐 。

二

　 慕雨晴发现，白汐总是喜欢弹一首曲子，那曲子如同姑苏春日的新雨一般沁人心脾，却又带着一丝悲凉。

　　慕雨晴也尝试过弹那首曲子，但却总是少了一点感觉，至于是什么感觉，她自己也说不清。

　　 白汐说，那曲子叫《春风化雨》。慕雨晴很是不解：“春风本是自由的，干嘛要化成雨呢？”白汐轻声道：“春风惟有散而为雨，方能点染山河。”慕雨晴更加不解：“那春风又为什么要点染山河啊？”白汐笑笑，没有答话。

　 彼时，慕雨晴还不理解其中含义，没几日便将此事抛诸脑后，继续四处疯玩了。

　　由于吴王世子李承旭在书院念书，吴王隔三差五便会来书院检查课业。

　　吴王已是年过不惑，却很是幽默风趣，和慕雨晴她们打成一片。他很是欣赏白汐，尤其喜欢听白汐弹那首《春风化雨》。

　　慕雨晴并不嫉妒白汐，因为确实没有人可以像白汐那样将《春风化雨》弹得那么出神入化。

三

　　慕雨晴以为，她这一生都会在姑苏这样简单度过。

　　直到那日，姑苏城里来了许多官兵——明德帝要选妃，下令将所有未出阁女子带到京城，供他挑选。

　　慕雨晴和白汐也不例外，即便是吴王，也护不住她们。

　　前往京城的那天，慕雨晴忍住了眼中的泪水，微笑着对前来送行的爹娘说自己很快回来，不必担心。

　　可是，她其实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明德帝暴虐无常，谁也不知道他的性子何时是个准 。

　　慕雨晴睁大眼睛努力将姑苏的一景一物都刻在心上，生怕自己漏掉一个。

　　奇怪的是，没有人为白汐送行。

　　慕雨晴问了白汐才知道，她其实不是姑苏人，她爹娘早逝，只留下她和哥哥。后来明德帝要建造黄金宫殿，她的哥哥被抓去当苦力，不久，白汐便收到了哥哥的死讯。

　　“为了一己私欲而不顾及他人性命，与禽兽无异。”白汐目光坚毅，没有任何惧怕之色。

　　由于是明德帝亲自下旨选妃，一路上倒也没有官兵敢为难她们。

四

　　很快便到了京城，她们见到了那座让白汐的哥哥丢了性命的黄金宫殿，那宫殿很大、很宏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谁又能想到，那么金碧辉煌的宫殿，是一条条有血有肉的生命换来的……

　　她们也见到了那位昏庸残暴的明德帝，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们，目光很快定格在白汐身上。

　　慕雨晴心里一惊：从白汐之前的言语中不难听出她恨极了明德帝，她性情正直高洁，不可能愿意做害死自己哥哥的仇人的妃子……

　　正想着，便听到太监的高喝声：“白氏女白汐，品行德馨、温婉可人，封为汐贵妃！”

　　白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仍旧高昂着头，从太监的手里接过圣旨。即便是跪着，也没有一丝臣服于人的感觉。

　　白汐被安排住进了那座黄金宫殿，在她搬过去之前，给了慕雨晴一个拥抱：“你要照顾好自己。”

　　慕雨晴只当她是觉得以后不会再见面了，来对自己告别。她也是舍不得白汐的，但白汐做了贵妃，注定身份尊贵，明德帝也会很看重白汐。

　　慕雨晴希望白汐过得好，所以她不能因为她们的友谊给白汐拖后腿……

五

　　当晚，醉醺醺的明德帝摇摇晃晃来到了白汐的寝宫：“朕闻爱妃琴技高超，还不快为朕奏上一曲啊！”

　　白汐一语不发，拿出古琴，拨动了琴弦。

　　那一曲《春风化雨》中，吴王和世子李承旭带兵从宫殿两侧杀出，将明德帝团团围住。

　　天要变了。

　　走投无路的明德帝突然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横在白汐颈间：“朕听闻汐贵妃曾是吴王世子的音律师傅，不知向来尊师重道的世子忍不忍心眼睁睁看着自己师傅死在这？”

　　吴王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李承旭手中的剑也不住颤抖。

　　京城下了雨，关了窗也能听见震耳欲聋的雷声。

　　不知为何，慕雨晴听着雨声淅淅沥沥，总觉心头有些慌乱，她想去看看白汐。

　　侍卫所就在慕雨晴住处旁边。慕雨晴打探到白汐的住处，偷了一套侍卫装，顶着大雨一路来到了白汐的寝宫。

六

　　那一夜，成了慕雨晴心头永远抹不掉的黑色记忆——她看到寝宫里血流成河，明德帝倒在血泊之中，倒在另一旁的，赫然是白汐！

　　“原本计划当白姑娘奏起古琴时，我们便杀出来了结了那昏君的性命。却没想到他早有防备，挟持了白姑娘。”

　　“更没想到白姑娘为了不让我们的军队受制于人， 抽出一旁侍卫的佩剑刺进了明德帝的心口，明德帝手中的匕首却也划向了她的颈间。”

　　慕雨晴已经没有精力理会李承旭的解释，她定定望着白汐的面容：她脸上无波无澜，仿佛早已了无牵挂。

　　或许，当白汐坐上去往京城的马车时，便已做了这个决定。所以那天，白汐给了慕雨晴一个拥抱；所以那天，她告诉慕雨晴要照顾好自己……那不是简单的道别，而是永远的诀别！

　　她爱姑苏，她爱这个世界，但是正是因为她爱，所以她选择了用生命去守护。

七

　　次日，慕雨晴在白汐的古琴下找到了一封信，信就是写给慕雨晴的。

　　白汐在信上说，如果她真的死了，那就把她葬在姑苏的书院那片莲塘里，那里是她最喜欢的地方。

　　信中还附了一张《春风化雨》的曲谱，以及那句“照顾好自己”。

　　慕雨晴突然理解了春风为什么愿意化成细雨——因为春风爱这片土地，宁愿化成转瞬即逝的雨滴去滋润山川河流。

　　白汐亦是如此，用自己的命换来了山河无恙、百姓安宁。

　　京城的晚霞血染般殷红，骤雨初歇，亭台楼阁被洗涤得干净温润。

　　慕雨晴拨动琴弦，一曲《春风化雨》被她展现得淋漓尽致。她终于明白，当年自己的琴声里缺少的是希望、是对这个世界的爱。

　　吴王登基，减轻了赋税，国力不断强盛，百姓皆交口称赞。

尾声

　　慕雨晴回到了姑苏，按照白汐的意思将她葬在了那片莲塘。

　　白汐那样高洁脱俗之人，理应与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同生同落。

　　姑苏依旧烟柳杨花，书院也依旧是黛瓦白墙。

　　只是，桥头再无那个撑着油纸伞的姑娘，春草萋萋，遮盖了书院的石板路。

　　世人皆道汐贵妃深明大义，谁又记得姑苏桥头那个青衣姑娘白汐？

　　姑苏的桃花开了，在春雨的润泽下更显娇美，漫山遍野一片粉红。

　　慕雨晴弹出最后一个音符，抬手止住尚在颤动的琴弦——

　　你在，万物皆不及你；

你不在，万物皆可化成你。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