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踏着细碎的暖橘色的落日余晖，李俶带着从大明宫中归来的满满的失落回了忠王府。虽然早有预料此行可能是一无所获，但是他还是想再试一试再赌一把，最后却依然是输了个干净。
如今，那枚消失的东宫制牌却是不知落到了谁的手中。
“殿下，王爷请您去书房一叙。”
李俶颔首，大致整齐了衣冠，脚下步伐一拐，径直去了书房。绕过幽深的小径，远远便瞧见跪在石子路上七扭八歪的李倓，走近一看，还能看见他脸上的愤愤不平。
“王兄，你可回来了。”李倓眼前一亮，想着方才李亨的雷霆之怒，忍不住通风报信，“父王发了好大的火，王兄你一会可别在刺激父王了。”
“所以你这是已经刺激过了，才会跪在这里。”李俶挑了挑眉反问
李倓顿时哑火，舔了舔唇，小声嘟囔，“明明是父王不好，我们根本什么都没有做，杨国忠那个老狐狸说了几句父王就成这样了。”
“杨国忠？他………”
“李俶，你给本王滚进来！”
李俶还想再问细致一些，李亨的怒吼在耳边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飞出的茶盏在脚边摔了个稀碎。
饶是胆大如李倓也不敢在这个时候继续拱火，丢给李俶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而后乖乖垂着头端端正正地继续跪着，一副诚心认错悔过的样子，然这其中有几分真就不得而知。
李俶和往常一般坦然入内，脚下步伐不疾不徐，面上神色淡然，“孩儿见过父王，给父王请安。”
主座上的李亨没有说话，李俶也不敢起身只静静地跪着。方才一进屋，他便已经敏锐的察觉到了父王的怒气，再联想到方才院中李倓地话，那制牌到了谁的手中，现在是不必猜了。
“李俶，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把手伸进了东宫里，你不想活了！？”
“孩儿不懂父王的意思，”他叩首而言，“如此罪名李俶消受不起，望父王明鉴。”
“不明白？”李亨地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显然是怒到了极点，将桌子上的一个古铜色制牌丢到李俶眼前，“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李俶神色如常，捡起来仔细地观摩，“父王，这制牌看图案应是东宫所有，不知为何会与孩儿扯上关联。”
他神色平静如水，坦坦荡荡，好似对一切都并不知晓。
李亨看着他，眼底莫名泛起些欣慰来但又很快隐去，转而又丢出一个信封，“那么这信上所言，你又如何解释？”
李俶动作利落的拆开信封阅读，他一目十行的快速浏览完，忍不住感叹杨国忠的老谋深算，短短几个时辰竟也伪装出足以假乱真的证据，只是不知他将这些口供不是送进宫去而是递给了忠王府，究竟是何用意。
“孩儿却与这名名叫春花的宫女并不熟识，若说认识也只是在宫中偶尔见过几面。”他拱了拱手，声声清朗坚决，“孩儿愿与这名宫女当面对质，以证清白。”
李亨意味深长的点点头，眼中厉色缓和了几分。到底他是相信李俶的，只是今日杨国忠的话也并非空穴来风，若不是他行事不严谨，又怎么会被杨国忠抓了空隙来陷害栽赃一二？
但戏还是要继续唱下去。
“也罢，既如此本王信你一次。”他重重一拍桌面，怒道，“今日你们兄弟二人在宫禁之中大肆讨论宫中秘闻可是属实？”
李俶叩首请罪，“今日宫中是孩儿之过，未能做到谨言慎行，请父王责罚。”
他清楚知道，今日无论如何这顿罚是避免不了的。且不说父王心理会如何，若不责罚一番杨国忠那里便过不去。若说之前心神激荡间未曾发觉，但冷静下来便会发现——至自己进入这间书房起，这书房的门便未曾闭合。院子中有零散仆役来回走动，对着书房内的动向，虽不至于清楚听到一字一句，但也足够看到父王大发雷霆的模样了。
“来人，去取戒尺来。”李亨敛了怒火，“让李倓也给本王滚进来。”
不一会，便有仆役捧着一把沉甸甸的★戒★尺★进来，李倓也从院中揉着酸痛的双膝换到了书房里继续跪着。
“今日，本王便打你们兄弟二人各五十掌心，让你们好好长个记性，学好怎么管住自己的嘴，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在宫中，更要谨言慎行，容不得半分失误。”
“父王，倓儿年纪尚小，所以惩罚由孩儿一并担了，求父王饶恕倓儿 ”李俶率先叩首请罪，见李亨面色松动，再道，“父王向来教导孩儿兄友弟恭，爱护弟妹，孩儿身为长兄，未尽引导监督之责，自当受罚。”
“是，孩儿谨遵父王教诲。”李俶伏身一拜，而后起身挺直了脊背，伸出左手，掌心平摊在李亨眼前。余光瞥见李倓欲说些什么，右手微不可察的拽了拽他的衣袖，摇了摇头无声地劝告着。
戒★尺一下一下责★打在李俶掌心，没几下掌心便红肿一片。李倓在一旁急得不行，偏偏碍于李俶刚刚的眼神不敢再多说什么，只紧紧地握住了他空闲的右手，希望可以帮他分担些痛楚。
李俶缓缓闭了眼，他从未想到，原来打手心也会疼痛如斯。让他不禁想起了前世之际，那厚重的廷杖责打在自己背脊的痛。只是与那次不同，那次父皇的怒火是实实在在的，而这次的父王的怒火紧紧是浮现在表面。
原来这就是父皇和父王的区别。他忍不住这样想到。
李俶缓缓睁开眼，左手已经近乎没有知觉，虽然李亨落★尺的时候有意控制了力度且刻意避开了先前责★打过的位置，但还是止不住这一百★戒★尺全部落在一个手掌上的惩戒。
戒尺下落和皮肤相接触的沉闷声响又持续了一会，大约半盏茶过后，李亨停了手，将戒尺递给了在旁候着的仆役，居高临下的看着面上惨白的李俶和满面忧色的李倓，心下动容但很快掩饰过去，又是往常一幅冷漠威严的样子。
只是不行，这还远远不够。
“在这里给本王再跪上两个时辰，好好反省一下。”
说完扬长而去，书房的门被重重合上，门前侍候的一干仆役也皆被遣散，留下一个空荡荡的院落给他们二人。
“王兄，你怎么样。”见李亨离去，李倓急急得起身移到李俶的另一边，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红肿的左手，鼓着唇轻轻地吹气，不忘偷偷打量他的面色。
李俶没有开口，只由着他来，手心本也痛得厉害，叫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被他这么慢慢地吹气，疼痛似乎也缓解了不少。他低垂下眉眼，静静地看着李倓，看着他面上的纠结之色，轻轻笑了笑，“倓儿，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此处没有外人 。”
“王兄，”李倓顿了顿，似在犹豫眼中露出些苦恼来，“你说父王为什么这么大动肝火？明明他也知道这制牌的事情和王兄无关，为何还要偏罚我们不可？”
李俶目光深邃，“父王他只是身不由己罢了。”
“王兄，我不明白。”
“倓儿，你只需要知道，父王他……永远都是你的亲人。”
李俶垂下眼，只有他自己知道，这话他说的有多违心。或许没有登上那个位置的父王是亲人，而登上那个位置的父王，大概就只是一个陌生人了。
“可是……”李倓皱着眉看着他掌心的红肿，忍不住道，“王兄干嘛要替我也挡了那五十下，不然也不至于肿成这样，这伤怕是三天也消不下去了。”
“是啊，若是倓儿挨了那正好可以名正言顺的不用温习功课了。”李俶有意逗他，“只是王兄这伤的也是左手，这学业也是逃不掉的。”
李倓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知李俶好意，也不在纠结默默转了话题，“对了，今日茶楼那位寻王兄的蓝公子是何人？感觉他对那处茶馆很熟悉的样子？”
“他是王兄在外认识的一个朋友，他算是那处茶馆的常客了。”
李倓点点头，没有再接着问下去。李俶缓缓蜷了蜷左手手指，虽有痛意但屈伸是没有问题的，想来应该是淤血堵塞的缘故。
亥时刚至，两个时辰也到了。李倓扶着李俶慢慢起身，顾不得自己同样酸痛的双腿，弯腰细心地轻轻揉捏着他的双膝，而后自己随意蹦跳几下，顾不得他拒绝的话语，强硬地把他送回了房间，又从府中冰库取来好一些冰块，拿蛇皮袋包着，全数送到李俶的房间，这才心满意足的回房。
李俶略有无奈的摇摇头，拿起一个冰袋覆在左掌心上，丝丝的寒凉从肌理传入，传达至神经，饶是隔了一层蛇皮这凉意也足够刺骨，他猛得打了个激灵，冰袋也坠在地上。
“殿下，”在外伺弄汤药的张德玉听见响动，看着掉在地上的冰袋吓了大跳，他可没忘记之前李俶中毒醒来太医的交代，虽说这几年殿下也并没有犯过寒疾，但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事还是小心一些好。看着掉在地上冰袋一时有些为难，这冰块用来消肿是再好不过的，只是殿下的身体却也由不得他不小心顾虑。
李俶兀自微倾了身子，将冰袋捡了起来，“刚刚一时失神，没拿住。”他轻咳了几声，看着张德玉仍立在眼前有些无奈，“张德玉你还杵在这做什么？本殿下的汤药呢？”
“殿下，这冰袋太过寒凉，不如问过太医后小奴来吧。”
“不必了，本殿下还没那么娇弱。”他摆了摆手，将冰袋再次放在掌心冰敷着，“何灵依那你多留意一些，本殿下的近身之事还是你和风生衣。”
“是，殿下。”
李俶一个人坐在榻上，依稀可以闻见从屋外传来几缕清苦的药香和火苗的哧哧声。舔了舔唇，动了动身子虚靠着床栏，眼睑微抬侧目看着天边皎月陷入沉思。
今日发生的事情委实让他有种摸不着头脑的感觉。那份口供他完全可以直接递到皇爷爷手上，完全不需要多此一举的送到父王手中，这样一来岂非明晃晃的往自己手中塞把柄吗？杨国忠可从来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他哪一次做的不是损人利己的事？
李俶狠狠地皱了皱眉。
再说那封信，信中内容七分真三分假，但往往就是这种真假掺半的却是最容易令人信服的证据。尤其是信尾处自己的私章，做得更是逼真，若不是知晓春花此刻在蓝骐手中，怕也会在不慎之间露出破绽。
耳畔忽响清晰的脚步声，鼻尖闻到一股浓浓的药香。李俶轻叹口气，捻了捻鼻头，无奈地伸手，“张德玉把药放这就可以了，我一会儿就喝。”
“俶儿，一会儿是什么时候？”
李俶抬起眼，见李亨端着药碗站在榻前，顿时有些手忙脚乱的战起身来，勉强行了个礼数周全的拜礼，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
“父王这么晚了怎么还没休息？这张德玉也是，父王来了也不通报一声，还要劳烦父王给孩儿送药，真是越来越会偷懒了。”
李亨摆了摆手，他一身月牙白的外袍，“是父王向来看看你。”扶着四肢僵硬的李俶坐在榻边，他状似无奈的微微一叹，“俶儿，你何时与父王竟是这般生分了？”
李俶抿抿唇，只垂首道，“孩儿不敢。”
李亨想着晚间在书房外听到里面的切切耳语又叹一气，一股难言的酸涩涌上心头，默了默不再强求，“俶儿，今日之事，你可怪我？”
“孩儿不敢怪罪父王，今日之事是孩儿出错在先，才会被杨国忠抓到把柄，孩儿受些惩戒也是应该的。”
他满意的点点头，“俶儿，父王的三个儿子中，唯有你可成大器，故而父王平时对你也严厉了些。”他一边说一边用汤匙摆弄着温热的汤药，
“父王对孩儿的教诲孩儿谨记于心，孩儿定不负父王期望。”
李亨点点头不再多谈，褐色的汤药满满盛了一汤匙递在李俶嘴边，他微微抬眼示意李俶张嘴服药。
“父……父王！”李俶有些受宠若惊，这种待遇漫说是他现在，便是连他小时候也不曾有过。只是他向来知礼，从不忤逆长辈更不要说忤逆自己的父王。他微微张口，将那一匙药汤饮尽而后从李亨手中接过药碗几下便喝了个干净。
“这几日的课业便先停了，你安心养伤。”
“是。”
李亨起身正离，李俶紧接着下榻随行至门前，躬身拜送李亨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才缓缓起身，忍不住回忆起刚刚的半刻温情。
意外，惊喜，思虑等多种情绪混杂在一起，有些五味杂陈，但更多的还是喜悦。
寒风吹过，只着了件寝衣的李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反手关了屋门。他掩唇轻咳着，慢慢地走回榻上，褪了鞋袜，拉过衾被将自己盖了个严实，脑袋也愈发觉得昏沉，眼皮好似不听自己使唤，渐渐耷拉下来，挣扎了一会终是沉沉地睡去。
李俶不知，这一睡，待到醒来时，却已发生了万千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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